28 飛走(7)

我一見到你就開心。

所以真的好希望你變成我的睫毛,天天在我眼前晃呀晃,當我睡着的時候,合攏我的眼簾。

這樣我就可以永遠開心。

南岸在夢裏這樣想。

他小聲呢喃:“我不要離開你。”

宋先生豎起耳朵,謹慎地聽了一會兒,沒有唱歌,也沒有奇怪的名字,他舒了口氣,這家夥終于靠點譜,學會說兩句像樣的夢話了。

南岸日常說的标準普通話,聽不出口音,可每逢睡夢裏,他說話會不經意帶上鄉音,“n”“l”不分,聲音很小又奶聲奶氣的,宋先生覺得特別可愛。

他湊近南岸的臉頰,想輕輕地吻一下,南岸卻主動抱住他,将臉埋在他的脖頸間。

意外地有些發燙。

南岸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間有誰親了他一下,然後微涼的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宋先生打開夜燈,把他叫醒,扶起來,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寶貝,醒醒。”

南岸想睜眼,眼睫毛太沉了,拽得眼皮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他摸了摸睫毛,“宋先生?”

宋先生把他放在眼睛上的手拉下來,握在手裏,“我在這兒。”

宋先生并沒有變成南岸的睫毛。

真失望啊。

南岸在心裏嘆氣。

溫熱的瓷杯湊到唇邊,宋先生拍拍他的臉頰:“張嘴。”

南岸張開嘴,一粒藥片落在舌尖,溫水湧進來,他乖乖地吞下去,然後被放倒在枕頭上,夜燈黯淡下去,宋先生給了他一個晚安吻。

南岸醒來燒已經退了,只是隐隐有些頭疼,宋先生問他今天有什麽安排,南岸神志不清地回答有事,撒謊說要去面試,于是宋先生沒再多問。

其實南岸是要去醫院配合治療,做進一步的身體檢查和評估,做完就可以等着排隊放療了,他要抽時間到學校請假回家一段時間,跟父母面對面解釋他的病情。

好像上次給大哥打電話被挂斷後,南岸就暫時喪失了打電話說事情的勇氣。

早餐時間,南岸夾盤子裏的小籠包,半天沒夾起來。忽然一只晶瑩剔透的小籠包湊到唇邊,南岸腦子一懵,以為是自己夾的,一口咬下去,發現不太對勁,視線順着筷子爬過去,正好對上宋先生透着無奈的眼睛。

等南岸吃完嘴裏的食物,宋先生看着他,問:“你的手怎麽了?”

南岸下意識縮了縮左手,那上面還有一個顯眼的留置針紮過的痕跡。

宋先生:“右手,你的右手一直在抖。”

“哦哦哦。”南岸放下筷子,端詳自己的右手,五根手指都在輕微地抖動,感覺有些發麻。

宋先生去廚房給他拿了一個勺子。

勺子邊緣太鈍,小籠包舀不起來,南岸不好意思地說:“要不我還是去拿個鍋鏟吧......”

吃完飯,南岸換上面試用的西裝,魂不守舍地對着鏡子打領帶,想着要怎麽向父母說明,他突如其來的腦瘤會花掉家裏大部分的存款。

“南岸,”宋先生接完電話以後,在後面叫他,“過來,有事商量。”

南岸心裏一緊,宋先生曾經告訴過他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他,難道他得癌症的事情已經傳到宋先生耳朵裏了?

南岸惴惴不安地走過去,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他愣了愣,聽到宋先生說:“哪天找個時間我陪你再去一次醫院,和醫生聊聊,好嗎?”

南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原來宋先生至今都還真的以為他要得抑郁症。

他點點頭,心裏很不是滋味,正準備從宋先生溫暖到讓他臉頰發燙的懷裏溜走,男人按住他,把他的身體掰過來,“急什麽。”

“領帶歪了。”

那雙好看的手娴熟地替他重新系好領帶。

南岸怔怔地站在原地,在此之前,宋先生的手以無數種方式脫過他的衣服,把他逼在角落裏,欣賞他全然裸l露在光線裏的羞恥和窘迫。至于為他穿戴,似乎是從近期開始的。

“面試順利。”

南岸忽然就邁不開腿走路了。

為什麽要用這種溫柔到過分的态度對待他,他不是抑郁症啊,不需要什麽事情都輕言輕語地哄着,他心虛。他長了個腦瘤,在至關重要的腦幹區,良性惡性未知,做手術的話他可能直接死在手術臺上,也有可能變老變醜變殘廢。

大難臨頭各自飛,誰會願意待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承擔這樣的風險啊。如果靈魂能飛出來的話,南岸自己都想把自己扔掉,破腦子,不長智商就算了,長腫瘤倒是非常積極。

在宋先生轉身離開之前,南岸驀地扯住了情人的領帶,仰頭索吻。宋先生略微驚訝,卻還是由着他胡鬧,空出一只手撫摸他的頭發。

柔軟清甜的一個輕吻,像是一個不太甜的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甜得恰到好處,但也只有一點點,其他的都不是那個滋味。

有那麽一瞬間,宋先生認為他和南岸能夠長長久久地處下去。

他知道南岸的精神狀态出了莫名的問題,南岸不會永遠都可可愛愛快快樂樂,也知道人的一生很長,而耐心是有限的,沒有誰能一輩子哄着誰。

可他真切地覺得,他能一輩子哄着南岸。他會永遠喜歡他,朝氣蓬勃的他,天命之年的他,白發蒼蒼的他,在地裏腐爛的他。

當以洩欲為目的的金主,開始渴望感情。

當物欲極低的金絲雀,開始缺錢。

宋先生多好,多溫柔,像一場難以企及的美夢。南岸心甘情願在夢裏淪陷,每個月被彙款通知吵醒一回,以往他總是罵罵咧咧地删掉短信繼續睡,假裝他和宋先生之間不存在金錢交易,彼此像普通情侶一樣平等地交換欲|望和感情。

這一次他沒有。南岸留下了那條短信,時刻提醒他,不是假裝不存在,就能真的消失。

潮水退去才知道誰在裸泳,等危機來臨,虛假的繁榮散去,南岸迫不得已看清,他将宋先生視作費盡心機引誘到的情人,而在宋先生的世界裏,他自始至終都擺脫不了金絲雀的身份,一個折服于金錢誘惑而被圈養起來的男人。

宋先生再珍惜他,他本質上也不過是籠子裏的一只鳥,所有的價值都與籠子共存。一旦脫離這個身份,他就是樹梢上可有可無的麻雀,平庸,吵鬧,叽叽喳喳找存在感。

再多的南岸争取不到,三年了,他不是沒伸出過試探的觸角,可最終都一如既往地縮回蝸牛殼裏,一邊延續現狀一邊認清現實。

不花宋先生的錢是他最後的底線。

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的包養關系,起碼對于南岸這一方來說是不成立的。

說他蠢笨也好,說他倒貼也無所謂,總而言之世界上那麽多長得好看氣質優雅的人,他偏偏對宋先生一見鐘情,并且為其史無前例地伸出觊觎的觸手。

南岸站在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向學院請事假,他怕消息傳到宋先生耳朵裏。

他一個人去醫院做複雜的檢查,和他一起排隊的病人大多數同病相憐,無法手術而不得不選擇保守治療。南岸眼前的畫面閃爍起來,那些佝偻的病弱的身影,或許有一天也會與他的影子重疊。

誰會跟他分享病痛和醜陋呢。

直到現在他仍在恍惚,覺得不真實,因為癌症聽起來是件那麽遙遠的事情,為什麽剛好落在他頭上,猝不及防。

做完檢查,南岸沒急着離開,他沿着長長的走廊一直走,進入安全出口,曲起膝蓋坐在樓層間的某一級臺階上,周圍空蕩蕩的,咳嗽一聲都有好幾聲回響應和。

他給媽媽發信息,說最近可能要回去一趟。對方立即打過來一個視頻電話,南岸匆匆忙忙地收拾好頭發和表情,接通。

“媽。”

“哎。”南母對着視頻畫面整理她耳邊的碎發,“給你妹妹發微信半天不回,給你打個電話一秒就能接通,知兒莫過母,我就知道你一天手機不離手,是不是?”

南岸嘿嘿嘿地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南母道:“我說老二,你就真的沒注意到你媽我今天哪兒不一樣?”

南岸仔細地瞧了瞧,“媽,你啥時候買的金項鏈?”

“不是媽買的。”

“爸給您買的?有情調!”

“不是,是你大哥,老大現在出息了,知道買條金項鏈孝順媽,把你隔壁陳姨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南母美滋滋地擺弄脖子上的金項鏈,“老二你說我戴着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特別襯您。”

南母絮絮叨叨地講起自小妹上大學以來就重複唠叨的話:“我和你爹總算是含辛茹苦地把你們三個拉扯長大了,老大呢早早地賺錢孝順父母,老三呢是咱們全家的小驕傲,老二你也懂事貼心,現在看着你們三兄妹長大成人,媽覺得當初再累再苦都值得!”

這的确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南岸想把嘴角扯得高一點,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更真心實意,可他嘴裏發苦,笑起來不倫不類的,倘若讓宋先生看見了,定然又會仔細盤問他出了什麽事。

“對了,你說你有事,我跟你爹也有事要跟你商量,既然你要回來,那就等你回來再說,”南母問,“你有什麽事情呀,能不能讓媽先有個準備?”

“哦......這個啊,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有幾份畢業要用的證件我落在家裏了,想着哪天回來找一找。”

“你看你,丢三落四的。”

......

挂完電話。

南岸臉上的表情再也繃不住了,他控制不住地不停眨眼睛,睫毛閃爍出朦胧的水光,他将臉埋在膝蓋間,沒有一絲聲音地哭。

大哥會賺錢孝順父母,小妹是全家人的驕傲,那他呢,二十多歲的大男人成天混日子一事無成,總是什麽都不去争取,還美名其曰一切順其自然快樂最重要,結果到關鍵時候一無所有不說,還要掏空家裏的積蓄治病。

他有什麽臉面問父母開口要錢。

像這樣對于南家來說小行星撞地球般的打擊,于宋先生而言不過是天邊一顆愛飛不飛的流星,只要南岸向宋先生開口,或者說動用那筆不菲的包養費用,就能簡單搞定錢的問題。

明明他有方法和途徑完美解決事情的,憑什麽要家人被他拖累着過苦日子,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要照顧他那點可憐而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大哥剛入行,跟師傅學着到處跑生意,因為辦事不力,他一個男人在女朋友和家人面前被師傅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有自尊心嗎?

自古以來有賣身葬父的,有做妓補貼家用的,而南岸特立獨行,在最缺錢的時候不僅不打算想辦法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還要堅持跟宋先生劃清金錢界限,可他憑什麽以犧牲家庭的福祉為代價來補貼他的自尊心?

他心裏亂極了,亂得想把心剖出來扔掉。

沒有腦子的人最快樂。

他急需一個隐秘的角落供他喘息,供他安靜地思考。

他想,如果他當初沒有觊觎宋先生,沒有幹脆地點頭答應這從一開始就是畸形的一切......

宋先生回到家時,看見南岸正坐在沙發上把玩一個兩頭圓中間細的沙漏,神情恬靜到有幾分寂寥。

南岸問他:“宋先生,你想過結婚嗎?”

宋先生略微遲疑,念出那句耳熟能詳的婚禮誓詞:“從今往後,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無論富裕或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們分開。”

南岸的眼眸忽然明亮起來,那句話好像在他眼裏點了盞燈,照亮他視野前方黑暗混沌的路。

宋先生記得這句話,那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考慮和想法。

宋先生說:“你不覺得,這聽起來很可怕嗎?”

南岸眼瞳裏的神采褪得徹底,可他的的确确是在笑:“是,我也這麽覺得,誰要和一個人的逆境、貧窮、疾病和死亡牢牢地綁定在一起啊。”

宋先生聽着這句話覺得不對勁,南岸說的和他想表達的不是同一個意思。

宋先生在南岸身邊坐下,說:“你最近總是不高興。”

南岸不置可否。

宋先生問:“你在想什麽?”

南岸輕聲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宋先生心中的不安沸騰到極點。

南岸:“我以前和你一樣,以為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你,所以想要争取你身邊的位置。”

“但我突然之間想明白了這件事情,我争取的不是你身邊的位置,我這個人從來都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我渴望的,是你心裏的位置。”

他人的目光不過是在毫無掩飾地一遍遍提醒南岸他是什麽樣的身份而已。

南岸輕輕掰斷了手裏的沙漏,那玩意兩端粗壯圓碩,可細細的連接處着實柔弱得不堪一擊,他說:“我們看起來對于彼此來說是如此的重要,可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卻又如此脆弱。”

“南岸......”

溫熱柔軟的唇抵上來,堵住了宋先生未出口的話,南岸将他按在沙發上,力道裏帶着罕見的不容抗拒。

南岸的呼吸他耳畔流動:“我想要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

宋先生一時難以猜透,這句話到底是床上的情話,還是南岸心底的真實想法。

還沒來得及多想,感官的快意淹沒了他。南岸是他一點點用心雕琢出來的,他們之間是契合,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單純控制。換而言之,他熟悉南岸的情|欲,南岸也同樣懂得什麽手段能讓他毫無反擊之力地繳械投降。

他記起南岸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的時候。

那時候南岸18歲,還很青澀,放不開,眼睛濕漉漉的,眼尾泛紅,怯怯地跪在沙發邊茫然無措。宋先生作為理論指導家,不得不拿出耐心安撫他心裏的不安,要溫柔地哄上好久,南岸才肯小心翼翼地低頭親一下,顫抖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撲閃撲閃,掃出酥酥|麻麻的觸感。

南岸濕潤着眼睛、怯生生取悅他的模樣讓宋先生覺得可愛又好笑,一時之間情|欲反倒散得幹幹淨淨,宋先生的心柔軟起來,他将南岸從地上拉起來,抱在腿上和他深深地接吻。

或許早在那時,宋先生就隐約意識到南岸給他帶來的遠遠不只是粗糙的肉|欲,因為在所有關于南岸的美好回憶裏,肉|欲往往是最低等、最不值得記住的快樂。

宋先生是個懂得珍惜的人,否則也達不到如今的位置。他會提醒自己,南岸是特殊的,是他的幸運,他應該格外珍惜南岸,只要南岸的要求不是太過分,他都要盡量滿足。

不如找個合适的時機告訴南岸,他不會永遠喜歡年輕漂亮的肉|體,也不會永遠像20多歲一樣擁有蓬勃的欲|望,他會順應自然衰老,也會順應自然喜歡漸漸老去的南岸。無論大病小病,他都陪着。

如果哪天兩個人走不下去了......那就到時候再做打算。

話不能說得太絕對,這是他為人處世的準則道理,也是他極限之中的極限。

夜深,宋先生和南岸相擁着入睡。

等他醒來,枕邊空空蕩蕩。

目光所及之處,有一張銀行卡,以及一只從正中間斷裂成兩半的沙漏。

房子裏哪兒都找不到人。

前天晚上才在夢裏說不要離開他,語氣還真誠得令人心疼。宋先生早就該料到這個人說夢話就跟放屁一樣,沒一句能靠點譜。

宋先生沒有方向地追出門,始終不敢相信南岸這是要跟他兩清。

他将銀行卡插|進ATM機,輸入密碼。

金錢似乎是他們之間唯一确定的聯系。

三年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宋先生那句“你缺錢嗎”開始的。

ATM機屏幕顯示不僅這三年他給南岸的錢包括利息在內一分不少,甚至......還多出了5萬左右?

查閱交易明細,的确有5萬的進賬。

不是吧,南岸被他包養三年,還倒貼5萬?

還是說這個人厭倦了被包養的生活,打算省吃儉用逆向包養他啊?

抑郁症有這麽上頭?

地鐵裏,南岸查看他的銀行卡餘額,盤算着5萬塊錢夠他在醫院撐到什麽時候。

他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一件事情。

他一直有節省零花錢儲備起來應急的好習慣。為了防止不小心亂花應急錢,他将錢存進了一張沒有辦理過網銀,并且确信永遠也不會動用的銀行卡——宋先生助理彙款專用的卡。

他走得潇灑,全然忘了這回事。

完了完了,賠本了賠本了。

該死的腦瘤。

作者有話要說:  南岸:我應該回去把我的血(零)汗(花)錢要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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