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顆淺褐色的痣似乎還在

晚上六點整。

遲雪拎着菜場剛買的新鮮排骨到家。

送走最後一位脫臼接骨的街坊,父親遲大宇上樓負責做飯,她則負責清洗碗筷擺桌,不多時,簡單的兩菜一湯便已做好。

兩父女拿診桌當餐桌,墊一層桌布,坐下一樓吃飯。

背景音除了診所電視上一如既往的新聞聯播,卻還夾雜着街對面搬家車的巨大噪聲。

遲雪端着碗,向外瞥了一眼,只看到上上下下進出的搬家工人。

“爸,誰搬家嗎?”

她于是随口問。

遲大宇一向和附近的街坊鄰居混得熟,有什麽消息都是第一個知道。

聞言,果然想也不想便回答:“聽說是黃玉的房子租出去了。”

“……黃玉?”

“就你黃阿姨,住對面樓上,腿不利索又死活不願意動手術那個。”

遲大宇連說帶比劃,苦瓜臉,腿一跛一跛的模樣。

遲雪這才反應過來,點點頭。

想起這位黃阿姨,之前和丈夫兒子住在對面那棟老破小公寓的二樓,一住就是二十幾年。

直到後來兒子長大搬走、前年丈夫又離世,自那以後,總頻繁要到診所來開止痛藥。她不上夜班時偶爾會幫忙父親值班,碰到過對方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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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八歲的女子,打扮樸素,從不化妝。

唯一頭枯黑的長發永遠齊整地盤在頭頂,夾一只淺灰色的蝴蝶發夾——如不是生活滄桑,看得出來,少時也曾是個愛美的姑娘。

只是兩人都不愛說話,交流自然也不多。

唯一的兩三次,大多還都是遲雪見她跛足的症狀日漸嚴重,好心勸了對方幾次去醫院全面檢查。

但每次卻都被人以“不想給孩子添麻煩”的理由給擋了回來。

“這次也是準備去跟她兒子麻仔住嘛,”遲大宇“模仿表演”完畢,又給女兒碗裏夾了一塊排骨,“人到老了也想享享清福。這邊房子空着倒可惜了,說是能利用一點是一點,幹脆就便宜租給別人了。”

畢竟,老街區的房子本就不值錢又不安全。

最近幾年,附近的鄰居大多能搬走都搬走,房子甚至很多就直接空在那。

黃阿姨還能找到租客已經很不簡單——遲雪對此也表示理解。心想噪音什麽的,能忍就忍了吧。

不想等一餐飯吃完,她洗了碗下樓。

聽到對面搬家的動靜稍歇,剛松了口氣。

一轉眼,卻又見遲大宇提着一袋滿當當的水果進門。

在桌上按照個數基本分成兩半,蘋果香蕉多些的那半提在手裏,西柚葡萄之類的貴的,想了想還是裝回去。分完,便又開始招呼遲雪,說是去對面認識認識新鄰居。

“我特意還去隔壁小劉那買了點水果。人家搬家,送點見面禮嘛。”

遲大宇說:“多認識認識,以後說不準還能做點他生意——這年代,誰還沒有個小病小痛的。”

他在這片給人看病看了二十年,靠的就是這一手得天獨厚的“親和力”。

兼之人長得也整齊,脾氣更好,是附近出了名的老好人。所以哪怕醫術是半道出家、不見得多好,但平時人人都愛來找他聊幾句。

遲雪卻從沒能接到他這個優點。

“我就不去了。”

因此這次也不例外地擺手,“怕等下有人要來開藥或者看病呢?總得留一個人在這……爸你想去就去吧。”

話落。

無意外地,這次也是只剩她一人看家。

不過倒也好——遲大宇不在,她明着看微信也不怕被偷瞄,便又打開好友申請看。卻發現解凜依舊沒有通過。以至于她打招呼的那句“我是遲雪”擺在那,倒顯得傻愣愣的。看着莫名刺眼。

……要不,或許,還是算了吧?

她于是忍不住又想。

這是不是算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還是別打擾人家了吧?

然而人的想法與做法似乎永遠可以背向而行,她的躊躇和退縮,并沒有影響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反複滑動。滑動。

滑到幾乎快沒有下文,終于找到了好友列表裏久未聯系的、也幾乎能算是唯一的一個高中同學:方雅薇。

她曾經的同桌。

在苦悶的高三生涯裏,方雅薇是為數不多和她有些交集的“熟人”。

雖說這些交集經常性地只建立在借她筆記、借她中性筆、甚至臨開考前要借2B鉛筆等等瑣事上,但畢竟,方雅薇至今還存在在她的好友列表裏,且同在老家,偶爾節日還能互送祝福。

因此,雖有些突然,她還是在聊天框裏試探性地發過去一句:“雅薇,你知道解凜最近是什麽情況嗎?有點事想找他。”

方雅薇讀書的時候就愛八卦,且和誰關系都好。

問她是準沒有錯的。

果然,沒多久,對面便回過來一句:“聽說過一點吧。”

又問:“你突然找他幹嘛?”

緊接着,一個微信電話便不由分說打了過來。

遲雪還沒來得及現場編理由,對方聲音已近在耳邊,只得在電話裏結結巴巴說是有點私事。

“什麽私事?”

方雅薇的語氣卻莫名沉重起來,且神神秘秘的。

聊了兩句,話音微頓,又說不如你還是別找他了吧,聽說他現在有點“那個”。

……那個?

那個是哪個。

遲雪聽不明白,下意識回了一句:“他不是警察嗎?”

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那是高三下半學期。

解凜的成績在逐次考試中穩步上升,頗有點勢不可擋的勁頭。最後,更以一個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優異成績考入警校。那一屆,全校最後只有他一個通過體檢,被北城公/安大學錄取,因此還破天荒登上了學校象征光榮的“紅榜”。

可謂是扶搖直上九萬裏,叫人跌破眼鏡。

遲雪雖沒有機會去更多了解他的後續,但記憶至今為止,卻仍鮮明地、停留在為數不多的消息和那張紅榜上。

那也是解凜在她記憶中最後的“出鏡”。

和以往不同。

不再“惡名醒目”,不再是手捧檢讨、需要被譴責的混世魔頭。

他手裏抓着那張叫人羨慕的錄取通知書,看着鏡頭,只是淡淡地微笑。

——天知道他的照片永遠臭臉,永遠沒有太多表情。連畢業照也是。

只有那一張,眉毛眼睛嘴巴卻都是笑的。

打眼一看。

遲雪當時想:如果你從不知道他的人生,他的過去,或許真的會覺得,他好像多麽感念地愛着這個世界一樣。

但電話另一頭的方雅薇顯然從不那麽想。

反而一副“你怎麽這都不知道”的語氣,又低聲道:“怎麽可能是警察?他後來被退學了啊,楊冬說的,他也在北城上學。”

“……啊?”

“本來偶爾他們那群同學還會出來聚一聚的,都在一個城市嘛。結果後來解凜因為一個什麽事,總之被退學了,之後就聯系不上了。”

“啊?”

遲雪徹底愣了:“什麽時候的事?但我看群裏……”

群裏從沒說過這些啊?

她還嘗試想要争辯一下。

或許方雅薇說的是假消息,又或者只是人雲亦雲。不然慣愛踩高捧低的同學群,怎麽可能一點風聲都不走漏?

“都私下讨論好吧,誰會在群裏公開說——誰敢說他啊?”

方雅薇卻道:“你看他每次在群裏詐屍說話,大家還不都是只敢捧着他。畢竟以前的形象擺在那呢。反正我是不敢惹他。”

“……”

“不過聽說前兩年陳娜娜出差,倒是還在北城碰到過他。老同學嘛,敘敘舊很正常的,結果他根本理都不理人家,不認識她一樣,好裝啊。而且娜娜還說感覺他現在好陰沉,不笑的時候特別吓人。大夏天的,感覺就他旁邊跟零下十四五度一樣,能凍死人。”

該說不說。

方雅薇倒不愧是八卦達人,描述能力驚人。

短短幾句下來,遲雪已經完全能夠想象到那種尴尬的場面。

在沖擊的現實面前,竟也一下忘了自己接下這通電話的本意,喉口發哽,說不出半句話來。

直到方雅薇緩過勁,喝了口水,又想起問她:“對了,你說找解凜有私事,什麽私事來着?”

她沉默中沒有回神。

方雅薇倒自覺了然。

等了半天,忽“哦”了一聲,故意拖長語調。

“我大概猜到是什麽私事了。”

邊說着,話裏還帶着笑:“其實是想打聽他是不是單身吧?我之前不還專門問過楊冬,搞半天大家都一樣——不過也是,當年咱班女生誰沒暗戀過解凜啊。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方雅薇道:“只是當年畢業,他一下考那麽好,我們還都以為他真能出人頭地呢。結果繞一大圈,最後還是一棍子打回原形……果然人的本性不會變。”

本性。

遲雪忽然問:“你覺得他很壞嗎?”

“暈。難道你覺得他好?那個脾氣。”

“……”

“長得好和人好可是兩回事。”

話落。

遲雪默然,不接茬。

詭異的氣氛忽在兩個舊日同學中蔓延開。

持續了片刻。

“……別這樣吧,高材生。”

電話那頭,方雅薇終是再開口。

話裏卻帶上似有若無的嘆息:“你不是學習特好嗎?《愛蓮說》都背過吧。但我賭你肯定不懂戀愛。不然你就會知道——‘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的不止蓮花。長大了之後,還有諸如解凜的那一類人。”

遲大宇提着水果去對面公寓,很快空着手回來。

一進門,卻絲毫沒注意到遲雪臉上異樣的表情。

只邊脫下外套挂衣架上,又神神秘秘地和女兒八卦,說這新來的小夥子,感覺是有點東西啊。

“關鍵人長得也挺……帥,就是精神氣不怎麽樣,跟病了很久一樣,不過還是出挑,”遲大宇說,“尤其是觀察力驚人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他就知道我是個醫生,說聞到藥味和消毒水味了,還一下看出來我右手幾年前應該做過手術——那架勢簡直跟電視裏演的偵探似的,真神了。”

“小心是騙子。”

遲雪發了半天呆,此時回過神來,恰好卻只聽到後半句。

臉色仍舊不好看,又忍不住蹙眉提醒:“這一塊住的很多都沒正經工作,說不定專門靠這種招搖撞騙。爸你別當真了。”

“那肯定、那肯定。”

“水果他吃了?”

“不曉得,總之推了兩下,還是接過去了。總不至于浪費吧。”

遲雪說:“那就好。”

短短幾個字。

話裏話外的不感冒卻就差沒擺明面上說。

遲大宇滿腔熱情頓時被澆滅,被她噎得沉默片刻。

半晌,只突然又蹦出一句:“……但那新來的小子長得确實不錯。”

“嗯。”

“不感興趣?一點興趣沒有?”

“嗯。”

得了。

他再想替人吹噓,女兒不搭腔也沒轍。

最終也只能擺擺手把人放上樓。

然而得了“自由”,遲雪卻仍依舊是滿腹說不上來的心事重重。

早早洗了澡上床,直到半夜,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眼睛努力閉上,又不自覺睜開、睜開又閉上,最後幹瞪天花板,如此反複數次,終于逼得她一把掀開被子坐起。

在房間裏翻箱倒櫃好半天。

最後,竟真給摸出半包煙來。

只是煙盒藏在床下不知多久,已是皺巴巴的模樣,不知過期沒有。

她倒不嫌棄,不過依舊不敢在房間裏抽,怕遲大宇白天幫忙整理房間時會發現,于是索性跑到陽臺——從前讀醫的時候,總有看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實驗,她實在壓力大到熬不下去,也會在深夜的宿舍陽臺點根煙抽。這老毛病就是在那時候留下。

只不過畢業後為了身體健康,原已努力戒了的。

現在破戒了。

她蹲在陽臺上。

身上只一件睡裙垂到腳踝,頭發披散着,單薄伶仃的模樣。

沉默吐了一口煙,類似想把滿腹的心事也吐出去,吐得很是刻意用力。

白霧般的煙雲卻不會沉潛,只兀自向上或向前飄。

她擡頭看,看煙也看天,眉心緊蹙。發愁的表情愈發顯得五官極冷。

冷而寡淡而白。

不是親和的長相。

正沉思着,忽卻又聽到突如其來的“咔噠”一聲。

“……!”

遲雪吓了一跳。

以為是遲大宇上樓來,下意識想要把煙和打火機都藏起,将熄未熄的半截煙亦火速摁滅在地上。随即慌忙起身,撲騰着裙擺,想要驅散一身的煙味。

然而忙了半天,卻遲遲沒聽到父親的聲音。

後知後覺環視一圈才發現:打開的并不是自己身後的陽臺門。

——準确來說,是對面。

對面陽臺上的男人同樣手裏拿着打火機和煙。

左手仍扶在陽臺門上,顯然,剛才的聲音正是他發出的。亦避無可避地旁觀了她左支右绌的全過程。

不過依舊沒什麽表情,連蹙眉也沒有,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兩個“陌生人”四目相對。

遲雪滿臉錯愕,而他神色疏冷,轉瞬便又垂目,垂眉——如此可見右眼眼皮那顆淺褐色的痣似乎還在,沒點掉——遲雪還想說些什麽。又或是追問一句半句的,沒話找話也好,他卻已轉過身去。

“不好意思。”

只有輕飄飄的一句順着風飄到她耳邊。

下一秒,男人不猶豫地合上了門。

“……”

如來時一般果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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