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站在這別動

更好笑的是。

遲雪忽然想起,這類相似的場景,甚至都已不是第一次發生在他們之間。

高三寒假,也就是高中的最後一個在校生假期,遲雪背着遲大宇在外頭打工賺錢。

雖說按理在那年紀,家庭經濟其實遠不是她該管的事。

畢竟在堅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中國萬千家長心裏,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窮不能窮孩子——所以哪怕家裏因為母親的癌症治療負債累累,各家親戚都借了個遍。遲大宇在遲雪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沒事,爸爸全都能搞定”的樂觀态度。

只是遲雪壓根不信而已。

她早熟而懂事,在母親病重的那一年,已經被迫看透人情冷暖。

那些卑躬屈膝一家一家求着借錢的經歷:電話裏哀求的聲音,父親把她拉開、在門後向舅父鞠躬再鞠躬的背影,總反反複複出現在她腦海裏。

揮之不去。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總夢見母親,死前已近乎瘦成一把枯骨的母親,拉着她的手不願松開,盛不住的淚一直往下淌,說阿雪啊,媽媽不該求着老天爺要多活的,媽媽不該活這麽久的。媽媽走了,你們背着那些債怎麽活啊?媽媽對不起你。

而她只是搖頭。

笑着說媽媽沒事,我會賺錢,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

我以後還會當醫生。

未來世界上沒有治不好的病。

我聽說、我聽說還有一種藥……

“有一種藥,呃,就是,人吃了,所有的病和痛都會飛走,他會變得健康,白白胖胖,每天都很開心,我,我真的,我聽說過……也許未來會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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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的媽媽一直在認真在聽,認真的,只是沒能等到她胡編亂謅的結尾。

但她一直堅信,媽媽是微笑着看着她,漸漸困了,才閉上眼,安心離開的。

許多人的長大開始于戀情,開始于高考,開始于工作。

而她的長大,遲雪想,或許只是開始于病床前的最後一面,母親不受控制滑落的手。

那年她才十八。

之後是十九。

剩餘不多的青蔥時代,已被迫要面對現實世界的風霜雨雪、家裏抽屜裏厚厚一摞的欠條、醫院的催款單……所以,在幾乎大半高中生都在為高考焦頭爛額,充分利用好最後假期的當口,她依舊選擇了向遲大宇借口每天去圖書館自習,然後白天在超市兼職收銀,下午晚上在咖啡店做服務生的生活。

如果生意好的話。

她那時算了一下:一個月下來,除去過年那幾天,也是能賺到五千多接近六千塊的。

只是從此讀書的事便只能塞在夾縫裏。在打工通勤的路上,在咖啡館無人的角落,她總捧着那兩本快被翻爛的錯題集。

咖啡店的領班瞧見有人來,過去踢踢她的腿,讓她招呼,她才忙站起身來,摸過菜單走上前去。

走近。

卻才發現原來是熟人。

遲雪把菜單遞出去,對方亦擡頭看了她一眼:她在咖啡店工作時,為了合群,所以除了盡量不戴眼鏡和換工作服外,還總把頭發全盤上去,劉海也別到一側,打眼一看,氣質總是成熟不少的。

她頓時緊張起來,眼神不知要往哪放。

解凜的目光卻又只是懶懶在她臉上定了一下——她想或許兩秒不到,又別開去。他從不認真觀察別人,反而看菜單看得仔細。

“兩杯熱美式,謝謝。”

最後他說。

很顯然是沒認出她。

遲雪心裏失落,卻也只能抱着菜單僵硬轉身。

然而,這兩杯熱美式擺上桌,此後的大半個晚上,卻一直沒人動過。解凜對面的位置也一直沒人坐。

遲雪只能猜想他或許是在等某個很重要的人。

但沒有絲毫頭緒,只能偶爾也幫忙往門口看一眼: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每一個推門進來的人。可惜幾乎每一個都只不停留地路過他身邊,不是他等的人——

“诶,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

陌生的男顧客突然摸了摸她的手。

遲雪一驚,下意識甩脫開。

那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卻一點不生氣,反沖她微微一笑,過于瘦幹的臉,一副斯文模樣,說我是問你,小妹妹,在這邊兼職,是不是很缺錢花啊?

“你身材蠻好的,長得……”

男人的視線緊盯着她的臉,忽而一哂:“你平時戴眼鏡嗎?以後可以去做個手術,不過總之白白淨淨一小姑娘,打眼一看,倒挺漂亮的。”

遲雪那時畢竟還小,缺乏分辨這究竟是言語騷/擾還是純粹贊美的能力,聞言點了點頭。

卻不接茬,只是接着詢問對方點單的情況,又很快轉身離開。

但這麽一晃神的功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不遠處靠窗座位。

兩杯冷透的美式還在桌上,沒被動過。原本坐在那的人,卻已不知何時離開了。

他等了快一夜,那個人終究沒有來。

到了晚上九點多,遲雪幫忙打掃好衛生,終于換下工作服下班。

然而回家的路卻還很長:咖啡館在新城區,回診所需要坐九路公車,期間還需抄小路穿過一條長巷道、如此可省去至少半個小時的彎路。不過粗算下來,到家也要十點半了。

還有的是時間。

她戴上耳機,從咖啡店後門出來,一如既往邊聽英語單詞邊往小巷出口走。

“ount,敘述,賬目。”

“……”

“attempt,attempt,嘗試,努力。”

“力”的音節才落。

切換到下個單詞的短暫間隔裏。

她耳尖一動。忽毛骨悚然,清楚地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很輕。

但很近。

……且越來越近。

帶着詭異而粗喘的細碎聲音。

遲雪忽然默默調低了些耳機音量,而後加快步子。

然而身後的腳步聲也跟着加快,甚至隐隐有堵截她的趨勢。

三秒後,意識到自己的警惕被發現,她當下狂跑起來。

路燈下,被拉長的纖細影子一掠而過,緊随其後的人影同樣快步追去,寒風吹開西服前擺,男人頗不耐煩地拽松領帶,依舊不願放棄。

已經很近了。

他想。前面就有個黑黢黢的拐角——到時把她往裏推。

遲雪同樣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分叉口。

她的運動能力并不算好,此時胸腔已鼓噪作痛,更不敢回頭觀望耽誤時間,只能咬咬牙繼續加速——

但身後男人陡然暴起的速度還是吓了她一跳。

只轉瞬的功夫,一走神,她的腰已被人扣住,往回拖,拖到陰暗的拐角,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便迫不及待來揪她的衣領。她下意識護住,那個人的手卻還是觸到了她的脖頸、鎖骨。向下滑時被她一把按住,兩人面對面僵持着。

“你皮膚真好。”

男人說:“剛才在店裏的時候,摸你的手我就知道,你……還沒有跟過別人吧?看着就挺嫩的。”

“唔!”

“別叫。”

“放……!”

“我會給你錢,你不是很缺錢嗎?”

男人并不強壯,只是高而瘦。但遲雪兩手一起用勁、手肘用力,卻竟也推動不開他分毫,反而被他袖口隐隐的古龍香水味嗆得連連咳嗽。

她的脖子被抵住。

時間一長竟有些頭暈目眩,眼神也跟着失焦。

空寂的小巷。

陰森的拐角。

路過的野貓“喵嗚”一聲,竄入黑暗中。

遲雪後背的寒毛直豎,忽從慌亂中回過神來。

男人有些愕然她還清醒,眉頭緊皺。不料下一秒,她竟又張嘴狠咬下來,趁着男人吃痛收手、轉身便跑。

然而沒走幾步又被拽住——她将包甩過去,外套掉在地上也顧不得、瘋狂向外跑,對方的手甚至幾度掠過她後腰——

然後。

在一腳踏出拐角明與暗交界的那一步。

她就這樣趔趄着,撲進了突然出現的少年懷中。

真的是撲進去的。

許久之後回想起這一幕,她甚至可以數清楚自己趔趄的步數,整三步,差點滑倒,然後帶着慣性摔進解凜懷裏,解凜的手垂在兩側,差點被她帶得退了幾步,她就那樣惶恐的、驚懼的、呼吸如風箱般,在他的懷裏止不住地發抖。

她那樣用力地拽住他的兩臂,生怕眼前這塊浮木飄走。

一時竟還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解凜。

以至于他回應她,做出擁抱她的姿勢時,倒幾乎像是跟她作對似的。

但他還是安撫似的拍拍她背,繼而微彎下腰,回抱了她一下。

“等你好久了。”

解凜說:“落東西了?你平時沒這麽晚出來。”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是稀松平常。

如果不是遲雪就是當事者本人,恍惚也會懷疑:好似平常每一天,他都曾經在這裏等她出來似的。

說完,解凜便又松開懷抱。

動作有些僵硬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遲雪愣住,淚眼朦胧間擡眼看他,他以指腹替她拭淚。視線又四下打量一圈,忽問道:“是摔了?怎麽包都掉地上了。”

他徑直走過男人身邊,去幫她撿包,撿起外套,拍拍塵土。

全程男人沒有說一句話。

他也沒有主動向對方說一句話。

倒是等遲雪穿上衣服,背好包,他又主動牽住她的手——準确來說,是牽住手腕。

他的手掌扣住她,尺寸尚有盈餘。

“還是我送你回家吧?”

他說:“摔一跤都能哭成這樣,走吧。”

話落。

身後的男人聽明白了這段對話,很顯然大松了一口氣。

很快也裝得若無其事起來,索性搶在他們倆前頭,快步往巷子口走去。

遲雪盯着那個人模狗樣、西裝革履的背影。

解凜也在看着,一動不動。

唯嘴唇輕翕動,看節奏,似乎是在數數。

等數到第四下的時候。

“你站在這別動。”

他忽然側頭對遲雪說了一句。

下一秒。

果斷松開手。

助跑。

加速。

一記橫踢——!

男人被他一腳正中後心,痛呼一聲,伏倒在地,而他當機立斷控住對方雙手,猛地向後反剪。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老解!”

解凜忽又揚聲、向巷子口喊了一句:“人呢!這裏沒別人——這雜種身上有刀——拿手铐來!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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