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煙瘾與薄荷糖

那一晚,是遲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解凜的父親。

被解凜叫作“老解”的男人,個頭很高,肩闊腿長,臉也年輕得完全瞧不出已有個十來歲的兒子。只不過解凜的五官——或者說是給人的感覺,卻和老解一點也不像,甚至完全相反。

畢竟他的陰郁蒼白早在十七八歲隐露苗頭。

而老解卻是個濃眉大眼的北方漢子形象,與遲雪從前在貼吧裏聽到那些“傳言”無出左右。

這個從不出席家長會,不接老師的電話,哪怕解凜在學校犯了錯,校領導三催四請也請不到他過來的不稱職家長,據說也是出了名的“三不管”。

不管爹媽,不管老婆,不管兒子。

是以,遲雪也一度認定他是個很冷漠的人。

但事實證明,老解後來被解凜喊過來、看到眼前場面,又看到臉上淚痕未幹的遲雪。第一反應卻不是質詢或驚疑,反而像個很能理解她心情的朋友,走上前來安慰似的拍拍她肩。

莫名讓她想起自己家裏那位老好人父親。

“沒事了,”這位似曾相識的“老好人”說,“我家這兔崽子不是壞人。你安心,他就是正義感過剩,不會動你一個小姑娘的。”

但是重點是不是偏了?

遲雪聞言一愣。

“我……我知道。我不是怕他。”

她說:“我們是同學。我知道他是來幫、幫我。”

此話一出。

遲雪自不覺得有什麽,僅僅只是闡述事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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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地上被解凜摁得吱哇亂叫的男人,老解,包括解凜本人在內,竟都齊齊一愣。

“同學?”

老解從外套兜裏掏出手铐丢給解凜,又觀察着眼前的女孩,“那你不是也讀高三?這麽晚了還沒回家?”

“我在這邊咖啡店打工。”

“勤工儉學?”

“嗯。”

“好孩子。”

老解說:“辛苦你了……這雜種欺負你一個小女孩,真他……不好意思啊,叔叔沒說髒話,我的意思是,他、這種人就挺不是人的。”

說罷。

大概是體諒到她和解凜畢竟同學、關系要“親近”一些,又掉頭走到解凜身邊,邊打電話報警,邊把解凜趕到了她這頭來——美其名曰要他安慰照顧。

解凜卻仍是滿臉莫名所以。

大高個兒杵在她跟前,略低下頭。

安慰的話不知怎麽說,倒是難得觀察了她很久。

“你平時戴眼鏡?”

他忽然問。

“嗯。”

“梳,兩個辮子?”

“嗯……不過今天我工作的時候盤起來了,”遲雪說。連說帶比劃,眼神卻不敢直視他,只怯生生盯着他肩膀,“下班才披着頭發。”

是嗎?

解凜沉默片刻。

末了,沒頭沒尾喊了她一聲:“遲雪。”

“嗯?”

“……”

她應了聲,擡頭看。

卻見他的眉心忽蹙起,又定睛看她。

“怎麽了嗎?”

遲雪問。

讀不懂他有一瞬複雜的表情,只能眼睜睜看他又低頭,掏了掏外套的兜——不想竟當着她的面掏出個煙盒和打火機來。

老解正好往這看,見狀大罵他兔崽子不學好,無奈正押着人也不好起身,回過神來,又連忙給電話裏被他莫名殃及的警察同志道歉,快速報了個準确的地址。

解凜想是對“兔崽子”的稱呼早已免疫,倒是眼皮也不擡一下。

只有點疑惑的表情,轉而去翻另一個兜。

幸而這次卻沒翻車。

他從裏頭抓出什麽,在遲雪面前展開手:映入眼簾是尤其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淩亂的掌紋。以及手掌中央,兩顆藍白色的薄荷糖。

不是牛奶糖也不是棒棒糖,給女生似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尤其他還用了一個“壓壓驚”的借口。

……算是,安慰?

遲雪愣愣接到手裏,塑料糖紙不算精美,但他把兩顆全給了她,至少沒有小氣。給完,又扭頭看了一眼身後那黑咕隆咚、路燈微弱的小巷。

“你剛才說你在這邊兼職?”

“嗯。”

我還給你點過單。

後面這句話遲雪忍住沒說——唯恐兩人之間又出現相對無話的尴尬局面。

果然,解凜壓根沒想起也沒提這回事。

只因為剛才救了她都沒認出她的事稍有歉意,又小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剛才我聽到有聲音,但是不很清楚,所以來的路上耽誤了時間。”

“……對不起。”

他說。

作為一個人盡皆知的刺頭。

其實于解凜而言,主動或被迫的道歉并不少見。說對不起,也不過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輕而易舉。光是國/旗底下讀檢讨,從上小學開始,他讀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

但敷衍的嘲弄和真誠的對不起總歸有區別。

這一次則顯然是後者。

是以說完這句話,仿佛完成了一個浩大工程。遲雪莫名從他并沒太多細節的表情裏,讀出“終于說出口”的複雜情緒。且他只表達,無需回應,說完,只定定看她一眼,又轉身去找老解。

兩人背對遲雪簡單聊了幾句。

遲雪站得稍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知在警察趕來的幾分鐘前,老解忽又向她笑着擺手、說了聲再見,緊接着便快速離開了現場。

——“小姑娘一看學習就好,以後還麻煩你多帶帶我們家阿凜,等我哪天再回來,一定請你吃飯。”

這是他對遲雪說的最後一句話。

等遲雪反應過來,想起他明明幫了自己為什麽還要提前回避,手铐又是從哪來,已經是從派出所出來很久之後的事。

亦來不及細想。

旁邊解凜忽然腳步一頓,又側過頭,問要不要送她回家。

“啊?”

“這麽晚了不安全,而且你……”

他話音未落。

遲雪已經開始:“不、不不不用。真的不用了。”

“……?”

“我的意思是,我,回家蠻方便的,一個人也可以,”她說,“今天已經辛苦你太多了,不好再麻煩你了。”

說是說的好聽。

但當然都是借口。

歸根結底,還是小孩子臉皮太薄,下意識覺得自家那塊地盤“不宜見人”。

說完,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她又急忙伸手、指向不遠處空落落的公交站臺。

“九路應該還有一趟末班車,我坐車坐到終點站就好了。我爸爸,他說會在終點站接我——剛才在派出所裏借了手機、跟他打電話說了的。”

她原以為這樣就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尴尬。

然而。

事實證明:等車的過程,對于兩只不折不扣的悶葫蘆而言,依舊——十分漫長。

沉默許久過後。

遲雪:“我……那個……要不你先回家?這裏好冷。”

解凜正想着什麽出神。

聞言側過頭,又問她:“你冷?”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陪我在這裏挨凍。”

“還好吧。”

“……”

他說:“我衣服給你?”

他連說這話時也沒什麽表情。

關心亦永遠是淡淡的,秉持着你要就給你的态度——說着就準備脫外套。遲雪見狀,吓得忙按住他。

唯恐他真說到做到,只得又踮起腳尖伸手,匆忙把他掉到肩下的外套全拉回來。

站得太近,甚至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的手指尖都在發抖。

“……?”

解凜大概也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原本低下去看拉鏈的眼神,這會兒又擡起看她。

甚至頗稀奇地挑了下眉。

算是難得生動的表情了。

“不不不,不用!”

遲雪與他四目相對,連忙趁機解釋:“你也冷,你,你穿着就行。不用特別照顧我,我穿夠多了。”

話落,見解凜眼神随即停在她拉他領口的手上,又忙收回手站定。

仿佛都沒事發生似的。

兩個悶葫蘆繼續低下頭不說話。

只不過解凜還稍好些,看着不像想多的樣子,繼續望着遠方出神。

遲雪卻是說不上來的坐立難安。

不是動動衣角就是緊緊衣領,裝作很認真看向公交車本該來的方向,實則眼角餘光卻總往反方向瞥——解凜距她也不過一步遠,手插在外套兜裏,維持這個姿勢已許久。

她想他或許是在忍煙瘾。

因為隐隐瞥見裝煙的口袋不時鼓起又癟,他手把玩着煙盒,卻遲遲沒有真拿出來抽。不由考慮着自己要不要找個借口走開一下。

“遲雪。”

“……啊?”

她的偷瞄卻突然被發現。

吓得差點當場跳開幾步。

險險才止住。

解凜卻不覺有異,只是淡淡開口,又向她抛出句沒頭沒尾的:“你很會念書,學習很好。”

“啊,是啊。”

她還驚魂未定。

完全沒反應過來這話為什麽現在要問。

直到解凜緊接着,又繼續問了句對她而言、尤其是在今天這一天之內格外耳熟的話。

他問她:“你很需要錢?”

最後一個字落地。

仿佛一桶冷水當面澆了下來。

她臉色瞬間蒼白。

冬夜的寒風刮落樹葉,葉片在她腳下打着旋兒,總是不落地。

有一瞬間。

仿佛是某根竭力繃緊的弦突然失效。

又或者她的遮羞布從未存在過——因他早已看穿她不上臺面的窘迫。她只能站在那,低着頭,久久不願說話,久久沉默。

最後點頭。

和公交車駛來的到站聲一起。

她的聲音變得輕不可聞:“是,我很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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