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認識我?”

後來才知道,那個抱着她腿不放的男孩,原來就是梁伯口中體弱多病的“小遠”。全名叫梁懷遠,上個月剛滿了七歲。

遲雪又問他為什麽叫自己天使。

小遠臉蛋紅撲撲,一邊埋頭啃着手裏的甜玉米棒,又小聲說,姐姐你就是天使啊。

“長得很漂亮,心地也很好。”

小孩子的評價樸實無華:“而且,還是醫生。別的醫生都好兇、好可怕,但你很溫柔——和小解哥哥一樣。”

他口中的“小解哥哥”彼時正緊蹙着眉低頭看手機,手指上下滑動。

聞言怔然擡頭。

小遠的眼神卻依然澄澈,因營養不良而瘦得幹癟的臉,笑時嘴角隐隐現出酒窩,說小謝哥哥,你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有嗎。”

解凜的語氣于是竟也軟下來。

又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可惜之後他們再說了什麽,遲雪卻并沒有能夠在場“見證”——她甚至來不及和解凜多搭上一句話。才剛用玉米棒誘惑走小遠,坐在草坪上歇口氣。結果屁股還沒坐熱,導師的電話已打來,催促她趕快到崗。

她無法,只能火速趕回住院部。

今日的種種插曲如夢一般。

加上昨天沒睡好,今天又忙了幾乎一天沒停過,最後輪值大夜班,上下眼皮已幾乎要黏在一起。

最後還是一同值班的男醫生好心,撞了撞她肩,又丢了根煙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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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腦,”他說,“遲雪,平日裏沒見你這麽沒精神啊?今天是怎麽了。”

她卻不想解釋,只說一句:“謝了。”

便借了人家的打火機,披上外套徑直下樓,去了靠住院部西門南側的吸煙區。

醫院裏攏共才五個吸煙區,這處算是最隐蔽的。

前有綠植帶,後頭一排垃圾桶,平日裏除了白天清潔工常路過,很少有人發現——老煙槍們貪路近,也都愛去東門那塊,加上人多熱鬧,有時還可以幹扯幾句瞎話。遲雪卻只愛這裏的清靜。

幾個規培生都算同期,有種不必多說的默契,熬不住了,就來這裏喘口氣。

然而偏偏今晚。

仿佛天公不作美,她才剛蹲下,甚至連煙都還沒點着。

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

她手一抖,忽擡頭,似乎隐約聽到草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果然,來不及起身回避,對方已“迫不及待”開口——兩個人幾乎是争執起來。年輕的那個聲音熟悉,老些的那個口音獨特。遲雪就這樣被迫聽了回牆角。

卻越往下聽越心驚。

“這些錢你拿着,算是我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髒錢!”

“……這是小遠的救命錢。”

“夠了!別一嘴一個錢,你給我再多錢,能還我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嗎?”

“……”

“髒錢,拿回去,髒錢!”

她聽到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

從草縫裏瞄一眼看,才發現是厚重的兩摞百元大鈔,紙捆的、瞧着一捆得有小兩萬。

只不過這麽一落地,散的散飄的飄,眼見着十幾二十張紅鈔票被風吹得打着卷——有一兩張,甚至被刮到了她腳邊。

她尴尬得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正遲疑着,手伸出去,卻忽聽得灌木被人撥動。

下一秒。

驚恐中擡頭,便和正好彎腰打算撿錢的解凜打了個照面。

四目相對。

他的身影将她遮得嚴嚴實實。

梁伯沒有發現她的存在,盛怒之下,卻依舊罵聲不止。

“我和小遠就算是餓死,就算是沒錢治病要去讨飯,也不要你的髒錢!”

他說:“七個人去,七個人哪,都是大好年紀的小夥子,我家那個最大,也就才29!最後死的死,殘的殘。一個個被折磨死、斷手斷腳,還有人死不見屍……最後只有你活着!你當時是怎麽跟我說的?你說行動部署了接近十年,你們只是接手上一輩的工作、問題不大……最後呢?!那是六條人命啊!別人有妻有子,最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小遠才七歲,已經沒了爸爸,以後等我這個爺爺也病了、死了,你要他一個小孩怎麽辦?”

“我當時就說過你不靠譜!讓你一個最小的去當聯絡人……最後呢?果然你就指揮出這麽一個結果!你怎麽還好意思回來見我們這些家屬?解凜,你怎麽不也死在……”

“梁叔。”

解凜忽然打斷他。

說話間,視線仍停留在遲雪疑惑與驚恐表情交雜的臉上。

他眉心微蹙,卻沒有點破,只接過她顫巍巍遞來的紅色鈔票,和手裏撿的那些歸置到一起,又站起身來。再次把鈔票遞給對方。

“如果之後還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他說,“你有我的電話。”

“滾——!”

“随時打電話聯系我。”

“……解凜!”

對面罵得再難聽。甚至動手,推搡。

他依舊無動于衷,只兀自将錢塞進對方的口袋。又低聲說了些什麽。

可惜聲音太小,遲雪完全聽不清。

等她還想嘗試靠近、仔細分辨時。

卻聽“嘩啦”一聲,面前的灌木叢再次被撥開。

解凜居高臨下,俯視着她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偷聽者。

而她僵硬擡頭。

視線飄忽之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又舉起手中的煙和打火機,假模假式坦白:“其實我、我來抽煙的。”

“抽煙,順便偷聽?”

“……”

“我們下午見過吧。”

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

只短暫一停,随即看向她眼熟的外套和一成不變的馬尾發型。

不知想起什麽,竟又突然笑了一聲——大概是故意。喊了她一句:“天使。”

遲雪一愣。

反應過來,天使本使即刻鬧了個大紅臉。

當下強撐着已經蹲麻的腿站起。

本來還想解釋,然而,被偷聽的當事人反倒态度随和,似乎不準備追究這樣陰差陽錯造成的尴尬局面——也完全看不出來他本人剛才給錢還被痛罵的悲慘經歷。表情始終是淡淡的。

低頭看,吸煙區的石灰線就在腳下,他便又向前一步、一步已足夠踏過灌木。

于是徹底到了“區內”。

“借個火吧。”

他對遲雪說。

一個本就是借來的打火機,就這樣養活了兩個借煙消愁的人。

看到她真的點煙,他似乎還罕見地驚訝了下:“我以為醫生都不抽煙。”

“本來是,但偶爾心煩或者精神不好的時候,也會拿來提提神。”

遲雪說。

心裏卻想你昨天在陽臺上不就看過我抽煙了。

繞來繞去,問題原來還是:不在意所以不記得。

似有若無的憂愁于是又漫上來,她連自我介紹的勇氣都徹底消散。

心想幹脆就做“天使”吧。代號“天使”,實為你并不在意且沒印象的舊相識。

正心煩意亂間。

一旁低頭輕撣煙灰的某人。

忽卻又沒來由地冒出一句:“不要說出去。”

“……?”

“剛才我和梁叔說的話。”

“……”

遲雪:“哦。”

果然,比起敘舊。

這聽起來才更像他遲遲不走、又故意留下來抽煙的理由。

遲雪心事重重地吐了口煙圈。

沉默了好一會兒,小聲問:“所以,其實你是警察?”

解凜不說話。

她又自顧自補充:“這個老伯,之前我碰巧幫過他。他說他的兒子,幾個月之前在雲南殉職。我猜……你們也許曾經是戰友?或者同事?”

“嗯。”

“所以你……”

“早辭職了。”

解凜說:“所以我,現在就一普通人。”

【還是別找他了吧,聽說他現在有點“那個”。】

【你不知道嗎?他早就被退學了。】

【喂,幫我保守秘密吧遲雪——我想當個警察。等我辦大案那天,吓他們一大跳。】

【現在就一普通人。】

遲雪一怔。

“為什麽這個表情。”

而解凜将快要燃盡的煙頭摁滅、扔進垃圾桶。

突然卻問起:“……我們是之前見過,還是,你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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