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解凜,祝你快樂
“為什麽這個表情。”
而許多年前。
事實上,十八歲的解凜也同樣問過她這個問題。
彼時正是“小巷事件”的第二天。
遲雪出于安全考慮,最終決定辭去咖啡館的兼職。
正考慮要不要把在超市的收銀工作轉為全日。前腳剛從咖啡館出來,埋頭一路走,忽卻聽有人在不遠處喊了她一句:“遲雪,這。”
她循聲望去。
怔然間,竟瞧見解凜就站在不遠處的路口,大冬天,穿一件淺白色的長款羽絨服——這顏色普通人多駕馭不住。壓個子不說,還顯得格外臃腫,穿在他身上卻不知怎的,只愈顯長手長腳。如雪裏再展出一道松枝來。
不免有過路的漂亮女生偷瞄他。臉紅紅間、又不住和旁邊的女伴嬉笑打鬧,聽起來似乎是在争論誰去要電話號碼才好。
結果看他在路邊沉默等人許久,最後竟喊了這麽一個貌不驚人的“四眼妹”,一時卻都愣住,不好意思再上前。
只能目送他們一高一矮、一白一灰聊了幾句,跟着女孩随手一指、又并肩走進了旁邊的馄饨店裏。
而遲雪此時還渾然不覺自己即将面臨的“命運”。
直到馄饨剛端上桌,她吃一口,解凜亦正好開始說明他的來意:表示願意出咖啡店兩倍的時薪、請她教他念書,時限是剩下的整個寒假。
遲雪那一口馄饨直接就卡在了喉嚨管裏。
不上不下,嗆得驚天動地。
解凜卻依舊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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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心為她倒了杯水,手指推着杯座、又慢吞吞推到她面前。
誠然。
此情此景。
她甚至有那麽一秒,恍惚以為自己真一躍成為偶像劇女主角。
然而後來的事實仍是無情證明,那些電視劇裏演的、什麽諸如“為了給你錢所以找個理由請你來我家”,“嘴硬心軟其實是為了給你錢”等等此類的後續,還真沒有發生在他們之間。
甚至後來她才知道,解凜突然開始積極地要讀書,或者說是單純想要提升成績,完全是因為頭一天晚上他和老解聊天,提起要去警校。
而老解告訴他好的警校也不是想進就可以進,考到一本分數線是基本标準——他的好勝心因此瞬起。
而她剛剛好又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同時通過了誠實與品格的考驗,成為了不錯的考慮項。
于是,便有了這次奇怪、但某種程度上又有些合理的對話。
“決定好了的話,”他說,“明天就可以開始。”
“……啊?”
“剛好我一個人住,也不用找地方了。”
說罷。
又問附近點單的服務生要了紙筆。
他快速将電話地址寫上去,對折遞給她。
而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
不折不扣的行動派本人、遲雪同學,果然便已乖乖背着上學期末第一輪複習的資料,按着地址找到了“她學生”的家門前:
一棟與想象中稍有出入、但也遠勝她想象中規模的私人公寓。
她在樓下觀望許久,才學會笨手笨腳按呼叫鈴。
面前的顯示屏花白了好一陣。她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終于,随着“叮”一聲的提示音,解凜睡眼朦胧,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鳥窩”出現,
一句“上來吧”。
遲雪正要追問怎麽開門,結果手輕輕一推,剛才還紋絲不動的大鐵門,此時竟被她輕易推開。
等她做賊似的進去大廳,坐電梯到十三樓。
解凜已穿着深藍色長條紋的睡衣,揉着眼睛在門口等。她惴惴不安,一個勁地扶眼鏡,一會兒問要不要換鞋,一會兒又問自己是不是來太早了。
結果解凜只一聲:“你随意。”
便又趿拉着拖鞋、扭頭進了客廳——最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沉悶聲音把遲雪吓了一跳,還以為他是身體不适暈倒。
結果等她哼哧哼哧背着沉重的書包跟上,在沙發前站定。
還來不及嘗試把人推醒,四下環顧一圈,卻頓時傻眼:
這看着得有三百來平的大平層,入目可見空闊的客廳和開放式吧臺,古色古香的屏風隔開足能坐下十幾人的用餐區。甚至還有一塊地方被劃出、用作健身,沙袋拳套跑步機一應俱全。
只是裏頭的具體環境,卻顯然配不上近于奢華的“擺設”。
茶幾上散亂着披薩盒與空或半空的飲料罐,紅白藍游戲機被胡亂扔在地毯上,插線板上插着各色各樣的充電器,兩三個手機在沙發上、地板上任性“躺屍”。看得出來是不同時期的新款。
解凜頭朝下躺着,躺了一會兒,大概是不舒服,單單又腦袋側過來喘口氣。
頭發亂糟糟的蓋住臉頰。
緩半天,似乎才想起來眼前站了個人,又掀開一丁點眼皮。
“遲雪。”
他問她,鼻音還很重:“吃飯了嗎?”
“……”
“等會兒下午阿姨會來打掃衛生,”他開始閉着眼說話,“你不用管這些,餓了就按那邊通訊器1382——連的小區對面飯店,可以點餐。之後我付錢就行。”
說完,腦袋一轉,又睡過去。
而遲雪卻仍傻站着。
看了半天,忍不住望向牆壁上的電子鐘。
時鐘已指向八點。
平時這個時候,她已經在超市幫忙清貨擺貨。但為了來給解凜當“家教”,她昨天剛辭了職,然後花了幾乎大半個晚上整理上學期的筆記和學習資料。
父親看她背着這麽一大書包出去,愈發對她所謂“去圖書館自習”的借口深信不疑。
只是現在這個點。
很顯然,對于解凜而言——還早着呢。
她嘆了口氣。
輕手輕腳把書包卸下、放上沙發,又看着桌上的披薩盒,默默伸出手。
……
這天上午——
準确來說,中午。
等到解凜真正睡飽了起床,十二點已過半。
遲雪彼時正拿餐桌當書桌、小聲地默讀背單詞,聽見聲音卻瞬間轉頭來,解凜雙手向後撐在沙發上,亦懶洋洋看向她。
是在學校裏看不着的随性懶散模樣。
“你沒點東西吃?”
他起身。
頓了頓,忽然又低頭,環視一圈。
原本滿地的雜志游戲機不見了,桌上的飲料罐和披薩盒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平整漂亮的地毯、光潔的茶幾和一側擺放整齊、按大小尺寸疊好的“雜書”。他前幾天剛換了新款的Switch被壓在上頭——看這架勢,大概是充當了個鎮紙的作用。
“……”
他揉着脖子,眉頭微蹙,問:“你收拾的?”
沒等她回答,卻又一臉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咕哝道:“怎麽搞得像我請你來是為了壓榨你一樣。”
池雪:“……?”
用幾年後時興的話來形容他的表情及感受,大概即是:
幹得挺好。
下次別幹了。
她打小敏感,察覺到這一點,頓時緊張起來。
想解釋又不知怎麽解釋的時候,總是詞窮,于是只能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因為所以”,等解凜喝了杯水潤嗓子回來,她還站在那,眼神緊跟着他。
兩條辮子也跟主人一起、委委屈屈地垂下來。
“怎麽了?”
這回卻換解凜不解:“幹嘛站着?坐啊,你想吃什麽,等會兒幫你點。”
他說完又去洗澡。
每天固定一早一晚洗兩回
不想等他都換了身運動服、擦着頭發從浴室出來,遲雪還站在那,很無措的樣子。
解凜擦着擦着頭發,動作倒逐漸慢了下來。
又稀奇地一挑眉。
“我惹你了?”
他問遲雪。
遲雪說:“要不、我,把東西全放回去?”
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他忽然失笑。
也許是在家裏不比在學校。
只一個笑容罷了。他好像突然又從高傲不可一世、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解凜,變成一個可靠近的人。
遲雪莫名所以、滿臉疑惑。可看着他笑,又忍不住也跟着笑,笑着笑着,才發現他原來是在笑自己。臉紅得快要燒起來。
“我第一次來同學家做客,”最後只能小聲又小聲地解釋,“不知道、有些東西可能不能動,只是想順手收拾一下。是不是惹你不高興了?那,我把它們放回去可以嗎?”
“不用。”
他擺手。
定定看她一眼,
忽然又走過來,徑直拉開椅子、坐在她旁邊。
她聞到沐浴露淡淡的橘子香氣。
剎那拉近的距離,依舊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失神地看着他:右手撐臉,有一頁沒一頁地翻動她剛謄抄的筆記。
——臉好小。
——手也好白。
她不說話,腦子裏的思緒卻漫無邊際。
甚至不忘悄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與他相比、明顯短很多的手指,不夠落利分明的指節。
頗有種醜小鴨見白天鵝的複雜心情。
“想什麽呢。”
解凜卻又擡起頭來。
拍拍旁邊椅子,示意她坐。
“我也沒罵你,就是覺得沒必要麻煩你。遲雪。”
他說:“你怎麽就這麽怕我,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第一天去解凜家。
遲雪緊張、害怕、在不知所措中被他招待着吃完了一頓大餐。
第五天去,解凜還是沒有早早起床,但是已交給了她能開門的芯片卡。
于是她悄然上樓。
卻發現這次茶幾上攤的,已從不知名的各類雜志,換作了她昨天寫給他的筆記和試題。
解凜的字很漂亮,貼着她的字寫“解”、“因為”、“所以”。
語文題答得亂七八糟。
英語單詞字母對調。
唯有數學,竟然答得八九不離十。
她啧啧稱奇。
……
再後來,到第不知道多少天去。
她已習慣了解凜起不來床的壞習慣。
然而那天例外,他竟難得起了個大早。
又解釋說是因為昨天那個題想到半夜沒有想出答案,“每次想做的事做不到就會很煩”,所以“幹脆跳過那個題往下做,最後不知不覺做了半本練習冊”——一回過神來,天都亮了。
遲雪聞言忍俊不禁。
又一本正經接過練習冊,就地批改起來。
——模樣的确像極了個認真本分的小老師。
于是從此之後,便在他那得了個奇怪的“外號”。
小老師,這個題怎麽做。
小老師,鍋糊了。
小老師,你怎麽來得這麽早。
……
“小老師,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一整天,”他說,“所以你也放個假,後天再過來吧。”
那天是大年二十七。
次日,解凜果真出了趟門,回來的時候帶着一身寒氣。
沒料到第二天又突降暴雪,半夜溫度驟降。他不可避免地感冒。睡得昏天黑地,等遲雪上門來,仍窩在卧室裏不願起床。
遲雪等到快要中午,最後才下定決心、決定進房間看一看。
“解凜。”
她開了門。
蹲在床邊,又小心翼翼戳他肩膀,“還不起床嗎?十一點了。”
解凜沒反應。
她又問:“那,早飯也不吃了嗎?”
“不吃。”
“你聲音……感冒了嗎?要不要喝藥?”
“不喝。”
總之是什麽都不要。
他一直背對着她。
沉默良久,又悶聲道:“你先回去吧,別被傳染了。”
話落。
身後很快傳來門關上的“咔噠”一聲。
緊接着是腳步聲逐漸遠去。
“……”
而他閉上眼。
又開始做那些渾渾噩噩的夢:夢裏的場景不斷變化,時而是年輕父母的争吵,時而是男人墜樓時驚恐的表情。他伸出去想拉卻沒能拉住的手。
母親在哭叫。
白發人送黑發人。
沉默而威嚴的老人抱着他宣讀遺囑。
他追逐着母親決絕而去的背影,一路追,卻永遠差一步。
中途,是老解出現救下他。又蹲下身來、摸了摸他的頭。
被他打也不還手。
“以後你就跟我姓吧。”
夢裏的老解說:“我會努力給你當個好榜樣的。當然,什麽時候你願意喊我爸爸了,我也會很開心的。但不管怎樣,以後我們就是家人了。”
“……別這個表情嘛!”
“跟我姓解,名字也很好聽啊!”
“你也這麽覺得吧?”
如果一切都停在這裏,其實,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但是這個夢緊接着又開始分裂、破碎。
最後定格于母親驚恐而急于避嫌的表情。
她把他拉進隔間。
就在昨天,所以面容和表情都無比清晰。
他甚至清楚記得她那幾乎是厲聲警告的語氣:“不要再來找我了!”
“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知道你過得怎麽樣!”
“你奶奶給你過的日子還不夠好嗎?你已經選邊站了,還來找我幹什麽?”
哪怕芳華已逝,她的模樣依舊出挑,妝容精致。
無往而不利的美貌讓她無論在什麽年紀,都總有出頭日。
只有他是她最大的累贅。
他燒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夢裏夢外。
放在枕下的手機卻忽然響了。
他摸索着接起電話。
來不及看聯系人顯示是誰,那頭已響起無比耳熟的聲音。
“小解,在哪呢?不會又在外頭瞎晃吧?”
“……在家。”
“你這聲音怎麽了?感冒啊,吃藥了沒?”
“還沒起,等會兒吃。”
“行吧。”
老解笑了:“反正我家崽子命硬,一點小感冒分分鐘搞定。”
但說歸說。
電話卻并沒有就此挂斷。相反,對面變得格外安靜。
沉默了好一會兒,老解突然又小聲說:“兒子,祝你生日快樂。”
“爸爸給你訂了生日蛋糕,這個點也該到了,”他笑,“很貴的,可得吃完啊!不過想想我兒子這就十八歲了,時間過得也真是快。爸要是可以,還挺想能陪你過的,畢竟也是一輩子只有一回,成年人了嘛——但是沒有辦法,這邊情況比我們想象中要嚴重。”
“你注意安全。”
解凜卻打斷他:“生日過不過無所謂。反正每年都有。”
老解道:“你小子又嘴硬。”
“……那不然呢?”
結果解凜索性反問:“還跟你們撒潑?”
語畢,挂斷電話。
想起那個或許該來的蛋糕,他卻仍是扶着床、勉強站起身來。
拉開房門。
原以為看到的理應還是和往年一樣冷清的場面:
偌大的房間空無一人。
送來一個蛋糕,他就一個人吃。
然而這次,等他一步步踱出走廊,一路摁亮壁燈,才發現客廳的燈竟依然亮着。
遲雪正一如既往、在餐桌上寫習題。
聽見腳步聲,有些慢吞吞地擡頭。
“你起來了,”她說,“我煮了一點白米粥,要喝嗎?”
沉默。
他不說話。
扶住門框的手卻忽然不自覺收緊,眉頭緊蹙。
好半天,又擠出一句:“……你吃過了嗎?”
“吃了、吃了,我吃過早飯來的。”
遲雪說。
他這才點點頭。
心底某種奇怪的感覺稍霁。
又想着其實也不意外:她一向是個負責任的人,也許是看到他這麽凄慘的病人,也有恻隐之心罷了。
便轉身準備去浴室洗漱。
然而。
“解凜。”
她突然又在身後叫住他。
緊接着,便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向他靠近。
等他回過身,入目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小老師永遠乖乖巧巧垂在兩頰邊的黑辮子,不是她永遠習慣性先低下頭不讓人看的臉,而是一張油墨尚新的賀卡。
賀卡上,卡通版的小老師手裏拿着小喇叭。
巨大的對話氣泡框裏,她寫:“解凜,祝你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永遠快樂永遠開心永遠健康少生氣多大笑……”
祝福太多。
寫得快裝不完了。
畫面一角,還畫了個栩栩如生的、捂着耳朵不忍細聽的他。
有點像十回裏偶爾會有一回的、他狡辯某個題目正解,小老師嘴笨又不知道怎麽搶話,最後突然大聲說:“聽、聽我說!”的樣子。
他突然忍俊不禁。
“……不,不好看嗎?”
遲雪問。
她的腦袋從賀卡底下湊出來,“之前都、沒聽說過你生日。剛才有人來送蛋糕——蛋糕我放在廚房裏了,我才知道,你原來是今天生日,所以、臨時畫的。”
“……”
“畫得不好看嗎?”
她對自己的畫技不甚自信,當即又要收回重畫,解凜卻眼疾手快,搶在她之前,撚着那卡邊角、拿到了手裏來。
“沒有,畫得挺好的。”
他說:“小老師,謝謝你,我很喜歡。”
這已是他能說出口的、最溫柔的感謝。
而他的小老師卻渾然不覺。
只擡起臉,想了半天,最後笨拙地接話說:“那就好啊。”
“解凜,祝你快樂。不止是生日快樂,要每一天都快樂。”
在這樣不會再有第二次的十八歲。美好的十八歲。
希望你,能夠擁有我不曾擁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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