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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接近中午,鄒定叡才剛下朝,乘着轎子從宮中回到府裏,由于正門臨近的街道正好有喪家,下人們怕主子沖煞,特地從另一個方向繞至偏門進府。
将軍府的偏門離南園較近,鄒定叡一出轎子就聞見濃濃的藥香。
一向不喜歡藥味的他,當下就皺起了眉頭。
「世子爺,您辛苦了。」伺候的管事立刻迎過來。
「府裏有人受傷了?」
「沒啊。」管事搖頭。
「還是姨娘們又抓藥回來補身子?」他随口問着。
「沒聽說。」管事又搖頭。
「難道你沒聞到有一股藥味嗎?」鄒定叡見管事如此遲鈍,不禁露出幾分不悅。
管事立刻意會過來,趕緊解釋,「世子爺說的藥味應該是從南園那邊傳來的。」
鄒定叡動作一頓,目光轉向他。「南園?」
「連着幾天都有下人通報,說是南園那位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老是有奇怪的氣味飄出來,可是爺兒吩咐過南園那邊的事少管,所以……」管事偷偷觑了鄒定叡一眼,沒再往下說。
鄒定叡垂下眼,冷哼了一聲。「所以你這話的意思是,這藥味的事要問我,不該問你?」
「小的不敢。」管事的頭壓得更低了。
鄒定叡原本要走向雲朗居的雙腳一轉,改往南圔那邊走去。
他才剛走近南園的入口,就聽見裏頭傳來幾名年輕女子的談話聲,叽叽喳喳像麻雀聚在一起似的。
「這補藥真有你說的這麽稀奇嗎?」
一聽見那熟悉的嗓音,鄒定叡停下腳步,早已經攏起的眉頭這會兒皺得更深。
「是不是喝了這個藥就能養膚美顏?」另一個女子興致勃勃的追問。
這兩人的聲音鄒定叡再熟悉不過,她們是他的兩個庶妹,一個是鄒宛湘,一個是鄒宛清。
兩個妹妹分別是不同姨娘所出,大概同是庶出,沒有嫡庶之争,兩人感情從小就要好,性子也溫婉有禮,平日多待在內宅裏鮮少出來抛頭露面。
「真的,真的!我絕對不騙你們。」
挂保證的這道嬌脆聲音一響起,讓鄒定叡忍不住牽起了嘴角。
又是她在搞鬼?
「這些藥材都是我趁着簡管事出門辦事,拜托他幫我帶回來,雖然談不上是什麽珍貴稀有的東西,不過以我現在的財力,夠讓我肉疼了。」江初香正在揀着那些剛曬好的黨蔘,一臉的認真。
「我聽底下的人說,你打算去賣藥酒?」鄒宛湘好奇的問。
「嗯。」江初香大方承認,自信滿滿地游說起來,「老實說,我今天找你們來,也是希望你們能跟我合資。」
「合資?」兩姊妹不解。
「你們喝過我泡制的藥酒,定是知道這藥酒的療效,難道不覺得若能讓更多人知道這藥酒的奇效就再好不過了?可我手邊沒有太多的銀兩能用,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希望你們能出點銀兩好讓我去添購藥材,等到日後生意打開了,不僅頭一回會連本帶利還給你們,往後賺錢也都有你們一份。」
「這有什麽問題,自然是好。」鄒宛湘爽快答應。
「可要是外頭的人知道這些藥酒是你賣的,肯定以為浸了毒蛇毒蠍。」鄒宛清這話說起來不像是反對,倒像是替江初香煩惱。
鄒定叡彎起嘴角,笑裏充滿了玩味。這可有趣了,如果他沒記錯,印象中這兩個妹妹對江初香這個大嫂可以說是敬而遠之才對。
其實別說是她們,就連他當家的娘親都不敢随便招惹江初香,偌大的将軍府裏又有誰敢。
鄒定叡不知的是,他目睹的這一切說來就是個巧字。
前兩日鄒氏姊妹在靠近南園的園子踢繡球,不慎将繡球踢進南園,正好江初香在那兒泡制藥酒,原先她還不認得兩姊妹,是她們身邊的丫鬟喊了聲二小姐、三小姐,她才知道這兩人就是鄒定叡的庶妹。
鄒氏姊妹見到大嫂,一開始就像府裏其他人一樣十分畏懼,還是江初香努力打招呼與她們攀談,強将她們留在南園說了一會兒話才好轉。
趕巧的,兩姊妹近日婦病失調,臉上都長了數顆紅疹,江初香當下就将自己剛制成的養膚藥酒端了兩大碗給兩姊妹飮下。
根據她們姊妹倆的說法,當下她們不敢推拒卻暗自以為喝了毒藥,回去時兩人又驚又怕,沒想到隔日一早臉上的紅疹竟然消了許多,人也精神多了。
後來她們壯大膽子上南園找江初香聊天,漸漸發現大嫂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刁鑽惡霸,如今不僅爽朗好相處還懂許多技術活兒,有趣得緊。
因此兩姊妹就跟昔日懼而遠之的大嫂成了說起話來無拘無束的閨中好友。
「唉。」江初香嘆了一口氣,然後接着說:「這我也知道,所以我正想着要透過簡管事或是其他人,看能不能幫我找間可靠的商號,日後好讓我寄賣。」
「這事應該要花上不少銀兩吧?」鄒宛湘心有戚戚的道。
「那些奴才平日看起來溫順聽話,真碰上了要托他們做事的時候馬上又是另一張嘴臉,眼巴巴的讨着你要銀兩。」鄒宛清哼了一聲。
「這也不怪他們,畢竟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那些人之所以願意當奴才,圖的不過是溫飽與富足。」
這句話居然是出自江初香的嘴?伫立在院落外的鄒定叡難以置信的眯起眼。
「哇,嫂子,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了。」鄒宛湘發出了驚嘆聲。
「就是,就是。」鄒宛清跟着幫腔。「嫂子以前可兇了,動不動就把得罪嫂子的人往死裏整,大夥兒怕死你「。還是現在的你可親,而且還懂好多連我們都不明白的事。」
因為那不是她啊!面對鄒氏姊妹的誇贊,江初香只能苦笑以對。
「對了,我聽下人說嫂子還弄了補身藥酒要給哥哥喝,真有這事?」性子比較好動的鄒宛清像聞到腥味的貓,興致勃勃的追問。
看見鄒氏姊妹直往她這方瞅,眼神又是掩不住的暧昧,江初香雖然雙頰火辣辣的泛紅,仍大大方方的挺起胸口。「是,我是特地弄了藥酒要給世子爺,不過我托人送到他房裏卻聽說被雲朗居那邊的人擋下了。」
聽說當年鄒定叡迎娶江初香後就将原來的住所讓出來,新婚夜就遷到雲朗居睡下,雲朗居自此成了鄒定叡的居所,擺明了只打算跟江初香做有名無實的夫妻。
「那邊的下人都是聽母親發落的,我們将軍府的未來都指望哥哥一個人,對于哥哥的日常起居,母親可是看得很緊的。」
江初香吐了口氣,「我知道夫人應該是怕我在藥酒裏下毒,所以才會讓人擋下,聽說連着幾次都倒進了馊水桶,唉,我心疼啊。」
那批為了鄒定叡特地泡制的藥酒,她可是下足了功夫,專程挑撿不算珍貴卻十分有療效的藥材,泡制成強身健體的藥酒,結果就這麽拿去喂豬,真浪費。
「嫂子,你該不會是……還惦着我哥哥吧?」鄒宛湘問。
「嗯,我是喜歡世子爺。」江初香不打算隐瞞,她骨子裏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她不覺得大方承認喜歡一個人有什麽不對。
她不害臊,反倒是鄒氏姊妹替她羞紅了臉,暧昧的嘻笑起來。
「嫂子,你這一點倒是都沒變,就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麽喜歡我哥。」
「只可惜我哥那邊我看嫂子就別指望了,他那個人呀……」
「我這個人如何?」
鄒定叡的身影與聲音忽然出現在鄒氏姊妹面前,教姊妹倆吓了一跳,雙雙從花凳站起來。
「哥。」兩人異口同聲的喊,表情都不太自然。
背對兩人的江初香轉身看去,一看清鄒定叡的身影,胸口怦然一震。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鄒定叡穿官服,上好的黑色布料,合身剪裁配上他挺拔的體格,更顯得英氣逼人。
畢竟是出身武将之家,聽說他身手了得,打小就開始鍛錬身體,但是學問也沒落下,天資過人的他飽讀百卷經書,否則哪能當上少傅,陪着太子一起讀書習武。
太完美了……這樣的人要是放在現代,絕對會被當成天才型的菁英分子,被所有人大大追捧。
鄒定叡只是掃了她一眼,轉看向兩個妹妹。「是誰允許你們來這裏?」
鄒氏姊妹被質問得臉色發白,趕緊匆匆賠了不是,領着随身伺候的丫鬟一溜煙兒就跑得不見人影。
轉眼間院子裏只剩下江初香跟鄒定叡,江初香也不覺尴尬,反而大大方方的沖他一笑,還招呼他随意坐。
見狀,鄒定叡有點頭疼,這個女人自投井醒來後,整個人性情大變,短短幾日光景居然連他兩個妹妹及部分下人都給收服了。
「你好些天沒來了,就坐一會兒吧。」江初香殷勤地招呼着,仿佛這裏真是她家似的。
鄒定叡居然也不生氣,反而想笑,但是他不想在她面前笑。上一回她看見他笑,開心得像個孩子的模樣,至今還牢牢印在他的腦海,弄得他後來看到她都有些莫名的別扭。
「這些東西全是你弄出來的?」他側過身,指了指堆滿石桌的藥材。
只見一旁還一溜兒擺了好多個藥甕,有大有小,再過去則是成堆還沒開封的酒,不知道的人撞見了,恐怕真以為這裏是專賣藥酒的鋪子。
「嗯。」江初香摸不透他在想什麽,惴惴不安的點了點頭。
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要在這個世界求生存實在是不容易,沒個一技之長恐怕只能去幹苦活。
說來真是萬幸,她老家是開中藥行的,她從小就是在藥材堆中長大,老祖宗還傳下了好幾帖制作藥酒的獨門秘方,可貴的是,這些秘方之所以是秘方,正是因為藥材間的功效調配得宜,即使不是用什麽珍奇藥材也能有很好的療效。
就是靠着這些秘方,家裏的中藥行才沒被時代淘汰,養活了她這一代。
原本老爸還想着日後她要是工作倦了就回老家繼承中藥行,如果可以最好再找個好老公一起過日子。沒想到她從小學的這些技能沒機會在老家的中藥行發揮,反而是穿越來這個世界後派上用場。
「你真的懂這些?」鄒定叡挑眉打量着她。
「嗯,真的。這些東西我熟得不能再熟。」穿越到這裏,她也就剩下這一手本事能養活自己,可不容許被人質疑。
他靜靜的看她好一會兒,眼底是更濃的困惑,好半晌才問:「你,真的是江初香?」
明明是同一個人,無論是臉蛋還是身體都沒有變,但是為什麽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完全判若兩人?
「江初香不可能懂這些,但是你……」若真的是江初香,又該怎麽解釋一切?對上他不解又懷疑的目光,江初香緊張的猛舔嘴唇。
大事不妙!她沒想過自己這手本事會招來他的起疑……不,就算他起疑心又如何,眼前她從頭到腳就是江初香,就算她說自己不是,恐怕也沒人會信,她不必杞人憂天。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過去的事情全忘了,就連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也忘了,更不曉得為什麽一醒來我就會了好多事。」實在想不出個說法,她只能硬着頭皮瞞混過去。
見鄒定叡定定的端詳她,好一會兒都沒移開眼,她緊張得直冒冷汗,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別自亂陣腳。
「我曾經聽過,有人大難不死之後完全變了個人,但是沒想過這種事居然會在你身上發生。」鄒定叡說着,炯炯的目光閃了一閃,在江初香努力傻笑的臉蛋上來回掃了幾遍。
「我在這裏做藥酒,會給世子爺惹麻煩嗎?」看他似乎不打算再深究這個問題,她趁機岔開話題。
「只要你賣出去的藥酒別挂上将軍府的名號,自然沒有什麽麻煩不麻煩。」抱着幾分玩味的心态,他倒也想看看,出自她那雙手的藥酒,究竟賣不賣得出去。
「那……我跟宛湘和宛清她們交朋友,你會介意嗎?」她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就怕在那張俊臉上看見不快。
老實說,她在這裏除了春荷就沒其他熟識的人,只好努力在府裏建立人脈,也幸虧鄒氏姊妹都是好相與的,很快就與她搭上話。
「內宅的事情我不管。」鄒定叡淡淡地說。
「那你……會不會讨厭看見我?」她小臉微紅的瞅着他。
見她露出小女人的嬌羞,鄒定叡胸中驀然一動,立刻僵硬的別開臉,阻止自己繼續注視着她。
他發現自己很難再用從前那樣的心态去厭惡排斥她這個人。
「你不說話代表你并不讨厭嗎?」她不死心,繼續追問。
「你問這些做什麽?」像是被問急了,他不耐煩地轉回臉瞪了她一眼。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讨厭我。」她一臉委屈。
那雙水潤的大眼清澈又無辜,看得鄒定叡胸口發緊。
曾經他恨不能離這個女人越遠越好,這一刻他竟然因為她一個眼神,心底掀起無數波瀾,甚至還覺得她委屈的模樣很是惹人憐惜。
「我知道以前的江初香是個人見人厭的惡女,不過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我永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做出那些可怕又惹人厭的事。」
她目光盈盈像浸了兩泓清泉,那是心地純良之人才會有的雙眼。
對望着這一雙眼,鄒定叡的心動搖得更厲害,因為她而起的波瀾更是洶湧難擋。
他想狠下心撇開眼,卻發現自己怎麽也做不到。
「我很感謝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答應讓我留在府裏,所以我絕對不會再做出讓你讨厭的事。」
鄒定叡靜靜的凝視着她,始終沒有說話,教她一顆心怦怦直跳,亂得厲害。
片刻,他才淡淡開口,「你不是也幫我制了藥酒?」
這話題岔得太快,她一時之間回不了神,楞了許久才胡亂的點着頭。「是呀。可是那些藥酒全被下人擋下了,所以……」
「你在藥酒裏下了毒?」
聞言,她急得直跳腳。「這怎麽可能!天地良心,我可以發誓,如果我真在酒裏下毒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臺詞很八股的毒誓才剛講完,江初香馬上瞄見鄒定叡的嘴角微微勾起,她懵了,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他是在跟自己說笑。
當下一張俏臉火辣辣的漲紅,她抿着小嘴,自己甚覺怪不好意思的羞笑。
「準備給我的藥酒可還有剩下?」鄒定叡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有有有!」她猛點頭,水潤的大眼眨呀眨。
「晚點送過來吧,我倒想嘗嘗看你泡制的藥酒味道如何。」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她豪邁地拍拍胸口,發覺他因為這個動作而皺起眉頭,又趕緊将胸前的纖手縮到身後。
唉,要當個古代姑娘真是不容易,要遵守一大堆規矩,還得随時注意有沒有做出什麽不得體的舉止。
察覺他還盯着她瞧,她趕緊眯起眼兒,尴尬的笑了笑,像只貓兒似的。
鄒定叡只是挑了挑嘴角,沒多說什麽轉身就離開了南園,那挺拔的身影在綠蔭扶疏的青石小徑上走着,更顯得英姿飒爽,渾身透出不凡的氣宇。
「糟了……這個人放在現代一定是萬人迷,在這裏就更別說了,偏偏他這麽讨厭江初香,這樣我還有機會嗎?」她氣餒的直嘆氣,不過只維持一下下,很快又重整旗鼓。「管他的,他讨厭的是之前的江初香可不是我,我才不會因為別人的過錯這麽快就舉白旗。」
她拍拍雙頰替自己加油打氣。俗話說的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既然老天爺讓她穿越來這裏,想必一定有其道理。
她要在這裏活得好好的,才不枉穿越重生這一回!
當晚,已過用膳的時候,江初香走在前往雲朗居的路上,一臉寶貝的抱緊了懷中的小甕,時不時低頭确認,嘴角還挂着喜不自勝的笑。
自從上次她在廚房裏吃了虧後,鄒定叡不再限制她的行動自由,不過她覺得沒事還是待在南園好,才不會被鄒府的下人找事故意欺負。
這次會拿藥酒來雲朗居可不是她熱臉貼冷屁股,而是鄒定叡親口向她讨的,她心情當然忒好。
「站住。」前方守門的小厮一看見她,立刻板起臉孔喝止。
「我是給世子爺送酒來的。」她不卑不亢的擡高臉蛋。
「我的姑奶奶,你上回已經差人送過一次被退回了,怎麽還是不死心?」那小厮不耐的說。
江初香投井未死,醒來之後性情大改的事早在府裏傳得風風火火,剛開始江初香跟下人接觸時,大多數的人礙于傳聞尚未證實,對她依然抱着幾分畏懼。
然而畢競她已經是有名無實的世子妃,時間一長,下人們也開始對她趾高氣昂,加上經過廚房受氣一事,她已經深深體會到這些下人都是些勢利的,因此也學會了虛張聲勢好自保。
該說是人的通病嗎?不論是現代人還是古人,大多數的人都是欺善怕惡、逢高踩低的,她若是禮讓謙和,那些人恐怕會直接踩到她頭上來,因此除非她不出門,要不也學會針對對方的弱點下手,好讓白己不受欺辱。
「我不是來鬧事,我真是來替世子爺送酒的。」她理直氣壯的挺着胸□。
「夫人說過了,雲朗居絕對不能讓你接近,你別再來自讨沒趣了。」小厮對她揮了揮手,當蒼蠅似的驅趕。
這是什麽态度嘛!真是太污辱人了!
她着實被小厮惹惱了,想了想說:「怎麽說我現在還算是這個府的世子妃,你拿這種态度對我未免太過失禮,你主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下人如此不得體,肯定會好好教訓你。」
「世子妃?我看是顆随便人搓扁捏圓的柿子還差不多。」小厮重重的哼了一聲,相當嗤之以鼻。
「誰說她是顆柿子?」驀地,一聲不悅的低沉嗓音從一扇紅木門後響起。
江初香擡目望去,看見鄒定叡一身墨水青的常服,白玉般的俊臉籠罩着一層冷漠。
「世子爺。」小厮吓白了臉,立刻彎腰垂首,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江初香咬了咬唇,不太自在的福了福身。剛才被羞辱的那些話,他全都聽見了?
「江初香還沒踏出将軍府也沒接到休書,名義上她仍是世子妃。」鄒定叡冷冷的掃了小厮一眼,口氣聽不出是替江初香出氣,還是純粹告知這個事實。
「小的知錯。」無論是何者,小厮還是聽出少主子語氣中的不悅。
「這不關他的事,是我不好。」江初香趕緊出聲。雖對這小厮不滿,但她不想節外生枝。
「是我要你送酒過來,怎麽會是你的錯?」鄒定叡瞟了她一眼,臉上的不悅更濃。
這個女人雖然改邪歸正,徹底換了個人,但是因為從前那些事情的緣故,在府裏似乎經常受到下人刁難,若是日後真的離開了将軍府,沒人在後頭幫着撐腰,不曉得她有沒有辦法應付……慢着,她能不能應付那也是她自個兒的事,他又何必管這麽多?
心中有道聲音如是說着,鄒定叡慢慢皺攏了俊眉。
「世子爺,我把酒放這兒吧,你若是想喝就讓人拿進去,若是不想再讓人送回南園,或是我明早再過來取回。」江初香把酒甕往地上放。
看見她那張如花似玉的俏顏充滿了期待,他胸口緊了緊,又是那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覺。
江初香一直等着他開口,無奈他始終不言語,似乎也沒要請她進去的意思,只好沮喪地轉過身,準備循原路回去。
「站住。」鄒定叡喊住了那道轉過身就想走的嬌影。
她垂着臉兒,非常緩慢的轉回來,嘴角抿得死緊,目光也低掩着,整個人蔫蔫的,看起來無精打采。
「既然送來了,就進來吧。」忽然冒出這一句,就連鄒定叡自己也一楞。
自從大婚之後他就遷至雲朗居住下,期間這個被稱為世子妃的女人從來不曾踏進這裏,一步也沒有。
而現在,他卻主動要她進來。
江初香的小臉瞬間轉亮。「我真的可以進去嗎?」
別說是她,就連一旁的小厮也楞住了,滿臉的震撼。世子爺明明下過令,絕對不讓江初香踏進此地半步,眼下居然親口邀她進去?!
鄒定叡沒理會她,徑自往回走,見狀,江初香趕緊捧起地上的酒甕,小碎步跟進飛花落絮的別致院落。
這一路上碰見不少下人,所有人看見她都瞪大了眼,如同撞鬼似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會出現在這兒。
她只能假裝鎮定一路尾随鄒定叡,忍住嘴邊那抹傻笑,欣賞着他挺拔好看的背影,跟進了正房。
「把酒放這兒。」鄒定叡在一張太師椅坐定,修長的指頭往桌面敲了敲。
她聽話放下,想了想又自行開了封口,拿起桌上幹淨的茶盞倒了兩杯藥酒。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所以我先喝一口好證明我沒在酒裏下毒。」說來有點心酸,想她在原來的世界,人品是一等一的好,來到這裏卻處處遭人懷疑,被想成是蛇蠍心腸的毒婦。
見她端起茶盞一口氣就幹了,鄒定叡不禁挑高眉梢,目光閃了一閃_。
老實說,他心中對她确實還沒完全信任,畢竟過去她的惡行惡狀磬竹難書,但眼前看她用這種方式以證清白,他竟然心生不舍。
他的目光移到了另一杯藥酒,聞着那濃厚的藥味,他下意識擰緊了眉心。
他一向讨厭這些藥味,但是一想到那藥酒是出自她雙手,出于好奇與一種莫名不忍的心态,他竟然不那麽排斥了。
于是他伸出手取過那杯藥酒,在她屏息以待的注視中俐落地一口飲盡。
她見狀大喜,興奮得胸口快漲開。他喝了!這是否代表他信得過她?
是吧,一定是的,否則他怎麽可能毫不猶豫就喝下。
「這藥酒是強身健體的,我用糯米酒為基酒,還放了當歸、黃耆等藥材,不僅可以益氣補脾,還能健胃活血,最重要的是我加了山珍猴頭菇,不但味道鮮甜,而且利五髒、助消化,是極好的食材,非常的養身。」
說起來有趣,在她的認知裏猴頭菇是極上等的食材,不過在這裏卻成了衆人不屑一顧的東西,這裏的人似乎不清楚它的妙用,因此她樂得用低廉的價格買入。
聽着她如數家珍,似乎真對這方面有深入的研究,表情又是那樣神采飛揚,鄒定叡看着,心神微微亂了。
忽然她停了下來,目光直直看着他的唇,他還沒回過神,她已經從袖口抽出羅帕靠過來。
「你的嘴角沾上了,我幫你擦擦。」她想也不想的說,大刺刺的擡手探向他的臉。
他一窒,感覺鼻間充滿了她身上的馨香,那張秀致的臉蛋近在眼前,長長睫毛像兩排黑色羽扇,掩不去眼中的盈盈水光,小嘴揚得高高的,笑容煞是甜美可人。
等到替他擦好了嘴角,江初香一揚眼才遲鈍的發現自己這個動作有多麽主動,又是多麽的暧昧。
他阗深不見底的眼瞳倒映出她的身影,裏頭似乎還多了些什麽,她怔了怔——那是一個男人看着女人的眼神。
火熱得讓人渾身發燙,臉兒發臊,卻又無法将雙眼移開。
她楞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捏着繡帕的柔荑就這樣懸在半空中,俏臉抹上了胭脂似的,水嫩的肌膚透着一層紅暈。
對一個血氣正盛的男子來說,這模樣無疑是世上最誘人的畫面。
她緊張得猛舔嘴唇,悄悄地想收回纖手,冷不防的卻被他一把握住。
她心口一跳,整個人僵住,水靈靈的眼兒瞪大,怔怔的與他對望。
「你這是在誘惑我嗎?」他眼神深黯,嗓音聽起來像是在壓抑着什麽,比平常的聲調來得低沉沙啞。
她又舔了舔唇,覺得喉嚨幹癢難耐,良久出不了聲,只能猛搖頭。
天地良心啊!她這動作完全是不經大腦,現下想想都悔得腸子青了,想不到還得被扣上惡意誘惑的罪名。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提升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這下子不就全毀了?
「世、世子爺,我是無心的,你千萬別想歪。」她心急得結巴。
「所以你說喜歡我,全是假的?」鄒定叡忽然彎起嘴角,笑了。
那一笑當真是百媚生,看得她心兒亂顫,星眸瞪得更圓,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等等,他怎麽會知道她喜歡他?!
莫不是那時跟鄒家姊妹閑扯淡時,那些話全被他聽去?
思及此,江初香一張小臉如同盛開的紅花,滿面托紅,心慌得更厲害。
「我……我……」心一急,她結巴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那握住她手腕的妖孽美男又對她勾魂一笑,登時她覺得魂魄全飛了,耳邊只聽得見胸口的怦跳聲作響。
然後就見那張俊臉湊過來,唇瓣貼近她,她才想眨眼看仔細,下一刻,他已經結結實實的吻住她。
再然後,她徹徹底底的傻掉了。
這人、這人不是極讨厭她嗎?!怎麽會……親她!
待到這蜻蜓點水似的一吻結束,江初香的眼眸仍舊呈現瞪圓狀态,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活似被什麽噎住了。
見她傻成這樣,鄒定叡被逗笑了,松開她的手,若無其事的恢複冷面。
就連這一吻,她的反應也跟過去不一樣,看來他漸漸感興趣的這個江初香是真的改頭換面,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段日子住在南園還習慣嗎?」他的口吻聽起來與往常沒什麽兩樣,卻少,一點冷淡。
「啊?」話題岔太快,她傻住了。剛才那一吻,他不打算解釋嗎?
「沒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
「什麽叫做不尋常的事?」
鄒定叡揚起了眉,目光若有似無的掃過她臉上的紅霞,眼中升起一抹促狹。
「南園過去死了一個姨娘,後來那裏老是不太平靜,為免下人們多心鬧出事情,所以才會将那邊空下。」
「啊!」江初香頓覺方才籠罩心頭的暧昧瞬間消散無蹤,她一向最怕鬼了,聽他這麽一說,背後開始發涼,心中發毛。
鄒定叡眼中的笑意更濃,語氣卻若無其事,「如果夜裏聽見什麽奇怪的聲響,記得別随便出房,若是真碰上怪事也別多管,盡管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一想到這段期間自己居然住在鬧鬼的院落,江初香只覺得眼前一片黑,雙腿開始發軟。
「別擔心,有事就來找我。」見她怕得臉色發白,他笑笑的說。
看來,煥然一新的江初香不僅良善好欺,就連性子也變膽小了。
這樣的她,說實話在他看來可愛得緊,更忍不住想逗逗她。
想不到曾經被他避如蛇蠍的心頭大患,今日此時竟然勾起他的滿腹興趣,往後的日子似乎會越來越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