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野廚子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 沈小甜的長發已經披散了下來,被整齊地梳好。
陸辛端着一個碗,正在往煮沸的鍋裏點涼水。
站在并不寬敞的廚房裏, 這個男人的舉手投足間都是令人難以形容的從容自信,仿佛一滴水、一撮火都在他的掌握裏。
他穿着的還是白天那條泛白的牛仔長褲,卻和白天那個拿着反光板家夥完全是兩種感覺了。
“香菜、蔥花、蝦皮、紫菜都要麽?”
“啊?可是我家裏……”
都沒有啊。
話沒說好呢,沈小甜看見陸辛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一截蔥,幾根香菜, 一塊紫菜和被放在小塑料袋裏的小撮蝦皮。
“你帶的東西可真齊全啊。”
小甜老師只能這麽誇獎自己的課代表,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語氣幹巴巴的。
陸辛沒再說話,白瓷湯碗裏放了切好的配料,點了鹽、生抽、醋,又淋了兩滴香油,打開鍋, 馄饨也煮得正好。
先沖一勺熱湯水下去,碗底的料就成了馄饨的湯底, 不多一會兒, 一碗加了個荷包蛋的馄饨就擺在了沈小甜的面前。
也不知道荷包蛋是怎麽做的, 圓滾滾地卧在馄饨上面, 蔥花香菜襯着, 軟白的蛋白、嫩黃的蛋黃,整顆蛋都寫滿了“可愛”。
把馄饨放在餐桌上,陸辛說:“今天真是把你給勞累壞了,趕緊吃吧。”
坐在餐桌旁, 手裏拿起湯匙,沈小甜看陸辛, 最後笑:
“謝謝你呀,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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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低頭開吃。
馄饨的皮子很輕薄,接觸舌尖,就像一片蝶翼,沈小甜當然沒有什麽賞花看蝶的心力,大晚上的,她是真餓了。
而熱乎乎的馄饨就是給她從舌尖到肚子的撫慰。
馄饨餡兒裏是藏了湯水的,豬肉、韭苔、蝦仁……簡單的餡兒調配出了濃郁肉香裏不失清爽的味道,蝦仁兒是切了丁放在馄饨裏的,鮮美又有存在感。
跟韭菜比,韭苔的辛辣味道更淡,放在馄饨餡兒裏增加了肉餡兒整體的顆粒感,咬下去更有彈性。
與其說是把馄饨吞下去,不如說是馄饨從自己的喉嚨眼兒裏滑了下去,連吃了小半碗,再喝一大口湯,沈小甜終于想起來家裏還有一個人。
“你吃過了嗎?”
“早吃了,昨天不是和我幾個同行一塊兒去給錢老板出了八十桌席面兒麽,下午的時候錢老板又去了我同行那兒謝了一通,我就跟着一塊兒吃了點兒。”
“同行?”
“就是廚子。”陸辛已經把鍋刷了,正把裝配菜的塑料袋扔進垃圾桶裏,聽見沈小甜的聲音,他從廚房門裏探出頭。
沈小甜又吃了一顆馄饨,又問:
“你在沽市的工作就是和沽市的廚子合作麽?”
陸辛從廚房走了出來,回答:“是啊,我一年就在這兒呆個把月的,有些人想吃我做的菜了,就讓我當個上門兒廚子,這行現在擱大城市叫宴會策劃。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前河路上有家館子叫雙春彙的私房菜館,老板姓馮,他就跟我合夥兒,我掌勺,他那邊給我出打下手的。”
三言兩語,陸辛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個明明白白。
沈小甜在他說話的時候又吃了三顆馄饨,還咬了一口嫩生生的荷包蛋。
她看着陸辛,陸辛也回看她。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
陸辛接着開口說:“離了沽市,我就還是全國到處跑,到處就吃點兒好的,有什麽有名菜館子出了新菜,可能會讓我去嘗嘗,不過我還是喜歡吃那叫什麽?四川人叫蒼蠅館子,對,我就喜歡吃那些小攤兒,有時候錢不多了,我還會找個館子打工。
“在上海的時候,我就承包了一個攤子,跟別人分了兩撥兒幹,他們忙白天到夜裏,我呢就忙乎半夜到上午,小店兒什麽都便宜,就是讓累過頭的,玩過火兒的,半夜也不能回家的混口飯吃……
“我就沒幹過什麽正經營生,別人都說自己是正兒八經的廚子,到我這,我只能說自己是個正兒八經的野廚子。”
四處流浪的野廚子。
“這樣啊,難怪你什麽好吃的都知道。”馄饨已經吃完了,就剩一口湯底,裏面浸着一塊面片兒,面片兒很委屈,因為旁邊都是香菜。
“是。”陸辛站在客廳裏,他看了一眼門口兒說,“你吃上飯了,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最後一片面片兒被撈了起來。
“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讨論一下,你先坐吧。”
沈小甜站起來,捧着碗進了廚房,洗幹淨了碗和勺子,她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可樂出來。
“水得現燒,你渴了就先喝可樂吧。”
廚房裏水被加熱的聲音傳了出來,陸辛看着沈小甜登登登地上了樓,抱着她的筆記本電腦又登登登下來了。
“你先看一下,這是視頻的粗剪。”
将近三個小時的素材,被沈小甜剪成了一個不到十分鐘的視頻。
整個視頻是從一個面團開始的。
一雙蒼老的手揉制着面團,面團底下的一邊不斷和案板接觸又分離,飄飛的面粉好像被加了慢鏡頭,下一幕角度切換,那雙手拿開,面團已經成了面餅……
淋漓着汁水的肉從桶裏撈出來,在光下,油星兒都是亮的,另一只蒼老的手拿起了刀,第一刀下去的時候,藏在肉縫裏的湯水兒飛濺在案板上……
“拍的好,剪得也好。”
視頻沒有聲音,可只看着畫面,陸辛都覺得真是很不錯。
“我覺得馬爺爺他們肯定喜歡的不行。”他說,“尤其是後面這截兒,你果然把馬爺爺說話那兒也拍進去了。”
“嗯……”陸辛看視頻的時候,沈小甜一直在客廳裏慢慢地走來走去,因為她吃得有點兒撐,陸辛帶來了至少二十個馄饨,連着一個荷包蛋她都吃下去了。
如果是在外面吃飯,她會忍着坐在那兒等陸辛的點評,可現在是在她自己家,她當然是怎麽舒服怎麽來了。
“其實我剪視頻的時候,有個想法。”
“什麽想法?”
老房子客廳的燈光是橘黃色的,照的哪裏都暖融融,沈小甜微微擡起頭,視線裏是略顯陳舊晦暗的天花板。
而燈光正在描摹她的臉龐。
“我想用這個視頻的素材做個課件放在網上,科普一點化學知識。”
陸辛看了沈小甜一眼,又低下頭:“化學知識?”
“對。豐富的膠原蛋白看太久了,我職業病犯了。”
小甜老師如此解釋道。
……
接到米然電話的時候,沈小甜正在給馬爺爺看她剪好的視頻。
“嗯!好看!”馬爺爺的眼神兒也不是很好了,對着電腦屏幕,他頭往後仰拉開了一點距離,眯着眼睛認認真真地看。
楊奶奶也在看,一手抓着馬爺爺的手臂,她着急的要命。
“裏面說什麽了?”
馬爺爺不回答她,只是看得津津有味。
“哎喲,哎喲這段兒你也剪進去了?小甜姑娘啊,你是有心了。”
“這上面說的什麽呀!”楊奶奶越發着急起來。
馬爺爺看着她,大聲說:“你想知道啊?你戴了助聽器就知道了!”
整個視頻放完了,馬爺爺說:
“小甜,辛苦你了。”
他直接站了起來,表情有些鄭重。
沈小甜也連忙站了起來,說:“您信任我,讓我幫您拍視頻,是我該謝您的。”
馬爺爺笑了。
“小甜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個樣的,你可把我拍得太好了。”
看視頻之前,陸辛就替沈小甜說了想用這個視頻的素材做課件的事情,馬爺爺只說先看看拍了個什麽樣兒。
現在,他同意了。
“我這張老臉,你愛放哪放哪兒,別人看着,我心裏美!”
看着沈小甜去接電話,馬爺爺雙手靠在背後,斜探着身子去看了一眼桌上的電腦屏幕。
他的半張老臉正在上面呢。
“拍的真好啊,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個俊小夥兒!”他對一邊的陸辛說,“你可別不信,不然我一個小混混哪能把你楊奶奶給拐手裏來?”
說着,馬爺爺自己笑了。
拍拍自己老伴兒的手,他說:“你看看這個裏面,只有我和你,這大半輩子啊,就是咱倆一起守着個攤子過的,以後啊,咱們誰也不指望,還是咱倆守着過。攢着的錢,咱們就在沽市買個好房子,舒舒服服住着,他們愛回來就回來看看,不回來就算了,就當啊,咱倆今年不是七十是十七,手拉着手到一百歲,那還有三十年呢。”
“你嘀嘀咕咕說什麽呢?!”楊奶奶大聲問她老伴兒。
“我說!你去配了助聽器!不然啊!拍出來的片兒,不給你看!”
大幾十歲的人了,表情還挺欠揍。
楊奶奶擡起手,輕輕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陸辛在一旁笑着說:
“馬爺爺,你們老兩口餅裏夾肉這麽香,應該讓小甜兒老師給你們錄下來才對啊!等等啊,醞釀醞釀情緒,一會兒再來一遍。”
馬爺爺轉過頭來,伸手指着陸辛:
“你這個臭小子!一把年紀不小了,怎麽還這麽皮?”
別人說這個話就算了,老馬爺爺您這麽說我您自己不虧心麽?
陸辛正要回嘴,看見沈小甜神色不明地收了手機。
“怎麽了?”他問。
沈小甜咬了一下嘴唇,然後她擡起頭,看看馬爺爺,看看電腦,再看看陸辛……
“我想趕緊回去,把我那個科普視頻做出來。”
她對陸辛說。
男人已經站了起來,嘴裏說:
“需不需要我幹點兒什麽?”
沈小甜擡頭揉了一下眉頭,終于忍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估計又顧不上吃飯了。”
“沒事兒,我再去老馮那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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