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馄饨
“小甜啊, 你看我這樣行不行?”
手裏拿着個夾餅,馬爺爺擰着自己的手臂,努力想擺個pose出來。
“您不用管我, 和平常一樣做夾餅就好啦。”沈小甜捧着陸辛的手機對着馬爺爺微笑。
她自己的手機在三腳架上,正對着楊奶奶揉面餅的手。
至于陸辛,他的兩條大長胳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正在以一個看起來不太舒服的姿勢拿着反光板。
“馬大爺,這是幹嘛呢?”
小小的城剛剛醒過來,買早飯的人漸漸多了, 有熟客不敢靠前,後退了一步這麽問馬大爺。
“随便拍點兒視頻。”
沈小甜笑眯眯地接了話兒。
馬大爺的表情有點兒害羞,切肉的手依然很穩。
整個拍攝的難點除了人來人往影響機位和畫面之外,就是楊奶奶不太好的聽力。
沈小甜說:“奶奶,趁着人少您再烙一遍餅吧,我想拍一下您撒芝麻。”
老太太聽不清楚, 擡起頭來大聲嚷:“什麽芝麻?你要吃芝麻多的?”
沈小甜努力把自己的聲音提高,效果也不太好, 還是得馬爺爺再跟她說幾遍。
次數多了, 楊奶奶急了。
“我不拍了, 我不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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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揮手擋着自己的臉, 看着反光板還對着她, 她又去扒陸辛的胳膊。
“我不拍了!”
名為“老馬家牛肉夾餅”的鋪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別、別生氣啊。”馬爺爺趕緊過來抓住了楊奶奶的手,“沒事兒!你別着急!”
“我不拍了!我都聽不見!”
“沒事兒啊!沒事兒!”
沈小甜捧着還在拍攝的手機,看着馬爺爺攬住了楊奶奶的肩膀, 又回頭對着其他人:“不好意思啊各位,要買夾餅先等等。”
然後他攬着自己的老伴兒掀開後門簾子進去了, 又把門關上。
“唉?我們還等着買飯呢!”有客人不滿意了,卻看見一個年輕的瘦高小夥兒放下了手裏的板子,洗了洗手,走到了臺子後面。
“你要幾個牛肉夾餅呀?”
“三、三個帶走。”
“得嘞!”切餅、剁肉、把肉塞進餅裏,陸辛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仿佛也是開了十幾年店的。
沈小甜看着他,眨眨眼,又舉起了手機。
一旁吃着牛肉夾餅的老客看了一眼後門,搖搖頭說:
“楊大媽也真是從年輕倔到了老,她從前年開始就聽不大清了,我早跟她說去配個助聽器,這個玩意兒現在也不貴,馬大爺也勸他,她說什麽都不聽。想想也是,以前家裏家外,店裏店外都是她一手抓着的,結果這個耳朵就是不好用了,她呀,不上火才怪呢!”
另一邊坐着的客人也開口了。
“大媽能不氣麽?今年剛過完年的時候,大媽都給氣病了,這麽多年把兩個孩子送北京去安了家,結果怎麽樣?人家孩子嫌棄,說大爺大媽去了北京地鐵不會坐,公交不會坐,連門兒都出不了,現在大媽耳朵又聽不見。道理一套一套的,也不想想爹媽在這兒還住着個老樓呢,他們在北京倒是電梯房兒住着……”
有些話就不能再多說了,那個客人轉身瞅了一眼門,又看向沈小甜。
“兒,這段你可別拍進去昂。”
“您放心。”沈小甜笑得十分标準。
又有人嘆了一聲:“老了,人家都嫌麻煩了。”
“老了嫌麻煩,那誰還沒小過?誰不是被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馬大爺楊大媽要是那樣沒心肝的爹媽,咱們也沒話說,可這大半輩子砸進去了……”
“也不能這麽說,成家立業,當孩子的也不容易,孩子小,父母老,又是平常見不着面的,一下子住一起,誰不頭大呀?”
小小的飯館裏,一大早,人們為這事兒争論了起來。
竈臺邊,陸辛身子半彎着,牛肉的香圍着他,刀聲咄咄,沈小甜忍不住去用手機拍攝他的手。
骨節寬大,修長有力,是一雙一看就極為能幹的手,還非常好看。
鏡頭慢慢上移,處暑時節□□點的陽光照進來,和剛剛在這裏的馬爺爺是完全不同的年輕俊朗模樣,沈小甜卻覺得,他們有一些東西是很相似的。
又過了幾分鐘,馬爺爺先出來了,看見陸辛替他在忙,他連忙小跑兒過去接了過來。
“謝謝謝謝,哎呀真是,今天真的太謝謝你們了。”又對沈小甜說,“沒事兒了啊,小甜啊,真辛苦你跑這一趟,你大媽馬上就出來,你繼續拍……餓了吧?我給你做個夾餅?”
沈小甜搖搖頭,臉上一絲的勉強都沒有。
馬爺爺又看了一眼後面,壓低了聲音說:“你別生你大媽的氣,她這個人啊,從來就是自己跟自己生氣。”
“恩恩。”甜甜的女孩兒點頭。
不一會兒,楊大媽出來了,她微微低着頭,沈小甜憑借身矮的優勢,還是看見了她眼眶的紅。
對着沈小甜,她擠出了一個微笑,就低下頭去繼續做餅了。
沈小甜只是拍她,不再要求什麽,她也就一直安靜。
安靜了十幾分鐘,楊奶奶拍了拍馬爺爺的脊背,馬爺爺看着她,她也不說話,直接把自己老伴兒擠開了。
餅從中間破開,肉選了一塊帶了一點兒筋的,沈小甜舉着手機追着拍,看見老太太拿着那撈肉的湯勺,點了一點湯在餅裏,才把切好的牛肉填進去。
“請你吃,別生我氣,我……唉,脾氣太臭了。”
懷裏被塞了個餅,沈小甜看着說話聲音很大的老太太的,嘴一下子就咧開了。
“謝謝奶奶!”她大聲說。
陸辛也被塞了個,他完全不客氣,拿起來就啃。
從中間破開的餅還有一端是連在一起的,吃餅的時候吃到這裏,肉餡已經沒了,就剩了幹幹的餅,放在嘴裏就像是要吸走牛肉留下的所有汁水。
有了那一點點的湯,牛肉夾餅的滋味兒是從頭到腳的。
沈小甜大聲對老太太說:“奶奶,你做的比爺爺做的好吃!”
二十幾歲的人了,并不在乎自己像個剛吃到點心的孩子。
陸辛在一旁舉着反光板,眼睛也是亮的。
九點多,做餅的面用完了,楊大媽進後面去那面團,陸辛看了一眼手裏拿着充電器堅持拍攝的沈小甜,問馬爺爺:
“您是怎麽把楊奶奶哄出來的?”
“我跟她說,我跟她一起做了一輩子的牛肉夾餅,她是餅,我是肉,沒了她,我就是一灘吃不到嘴裏的爛稀泥。”
說完,馬爺爺嘿嘿笑了一聲。
活似剛剛從老婆手裏要到了零花錢。
現實的争論和倫理的沉郁,在這笑裏散了。
斷斷續續加起來拍了兩三個小時,沈小甜覺得差不多了。
舉着手機走來走去,一停下來才覺得自己哪兒都有些酸。
“馬爺爺、楊奶奶,我先走了,成片兒剪出來我就給送過來。”
收好了手機、三腳架、反光板,和一個沒用上的小補光燈,沈小甜跟兩位老人告別。
陸辛拎着她的包,說:“這周圍有家蝦仁馄饨不錯,要去嘗嘗麽?”
“不用了。”女孩兒疲憊的臉上還是帶着笑的,“吃了個夾餅我現在一點兒都不餓。”
男人愣了一下。
沈小甜又說:“我得趕緊把視頻剪出來,這才是正事兒。”
“離開這兒之前能幫兩個老人做點兒什麽,我還挺開心的。”
她的聲音又輕又甜。
……
視頻剪輯是個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枯燥的工作。
沈小甜戴上了眼鏡,頭發紮成了馬尾還不算,額頭的碎發都被她用發貼粘到了頭頂,露出了光潔的腦門兒。
電腦屏幕上,畫面一幀一幀地過,沈小甜操作着鼠标,把細節拆分出來,不時還要拿着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牛肉……面餅……”
畫面看得太多了,沈小甜長出一口氣,牛肉夾餅真的很好吃,可她看得太多,有點看飽了。
不停地調整,不停地剪輯,偶爾休息一下眼睛,心裏還要想着放什麽背景音進去,相比較做這個視頻,沈小甜覺得從前自己那些實驗視頻真是太簡單了。
摘下眼鏡揉揉眼睛,沈小甜這才發現外面的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黑透了,她竟然從上午一直忙到了晚上。
摸了一下肚子,她有些餓了。
正在這個時候,窗外傳來了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
“嘿,小甜兒老師!”
有人在樓下用特殊的發音喊她的名字,比他那輛摩托還獨樹一幟。
沈小甜走下了樓,順便打開了一樓的燈。
“沒吃飯吧?”
男人的語氣十分篤定。
沈小甜搖搖頭又點點頭,到現在,她眼前還有些發懵。
“忘了。”
說話的時候,她習慣性地往旁邊一讓,讓男人把車停在了她的小院裏。
“我帶了點兒馄饨過來。”
借着路燈看了一眼沈小甜,男人說:
“我幫你煮吧?”
沈小甜下意識點點頭。
馄饨是擺在了一個屜子上用塑料袋抱起來,讓男人用書包背過來的。
拿掉塑料袋,還是整整齊齊的,樣子都非常飽滿好看,薄薄的皮子舒展着,一個個都像是古代的小元寶。
“家裏有雞蛋麽?”
“有。”
對話間,陸辛已經走到廚房打開了冰箱,從裏面挑揀出了一個雞蛋。
煮馄饨真不是個麻煩的活兒,沈小甜跟在陸辛的身後,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突然在自己家裏煮起了馄饨。
水燒開了,小元寶們排着隊下了鍋,陸辛拿着湯勺攪了一下底,轉頭看向沈小甜,眉頭皺了起來。
“趕緊洗把臉去,看你都快睡過去了。”
“哦。”
站在衛生間裏,看着鏡子裏那個頭發梳起來像個初中生的小丫頭,沈小甜長出了一口氣,把一捧冷水拍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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