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炸醬面
沈小甜個子小小, 步子卻能邁得很大,她今天梳了個馬尾辮,随着她的步伐, 辮子甩來甩去,幾次差點抽打在了陸辛的臉上。
陸辛臨出門的時候拽着他們兩個人的背包和箱子,由得她一路小火車頭似的沖了出來。
魏赫回過神兒,急忙忙沖出來,只看見了他們攔了出租離開的尾氣。
“女士,您去哪裏?”
“哪裏的烤鴨好吃就去哪裏。”
沈小甜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手裏還抓着那份牛肉。
陸辛在後座上探頭看了一會兒,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都沒生氣……”
“我生氣,我現在是兩人份的生氣!”
開車的司機師傅慢悠悠開口說:
“女士您想吃好吃的烤鴨啊,那北京自稱好吃的烤鴨可太多了,全聚德說他們家老字號,便宜坊說他們家是焖爐烤鴨的老祖宗, 利群烤鴨的張師傅也說自己手藝好呢,這還都是老字號的, 大董他們家我沒吃過, 我上次接了倆客人, 浙江的, 把大董好一個誇!那個四季民福, 也是特意照顧外地游客,聽說也弄得挺熱鬧。要我說呀,金百萬、大鴨梨的也挺好,還便宜點兒……
“烤鴨這玩意兒, 一頓飯三五百一個人,半年三個月吃一次, 那是覺得跟過節一樣,時候久了,就覺得烤鴨确實是個好東西,可你要是挑個便宜的店,一兩周吃一回,跟你吃涮肉、爆肚兒、門釘肉餅一樣,那也就覺得沒什麽了。那反過來說,烤鴨願不願意被你當三五百一頓的好東西呢?還是你随随便便遛着彎兒就能去吃一頓的家常菜?”
沈小甜的腦袋往車座的靠背上靠了一下,她忘了,這是在北京打車,那基本就是在跟一群市井哲學家打交道。
“師傅,這附近最近的,您覺得還行的飯館,您把我們帶過去吧,麻煩您了。”
“行嘞!”
紅綠燈口,師傅往右一轉,話匣子又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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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感情也是那麽回事兒,有的姑娘本來就是三五百一只的烤鴨,在大董裏面趴着,旁邊還釣着花,人家過得不滋潤麽?跟你在一起,那就是天天見的家常菜了,那人家是變成家常菜了,你也得記得人家是幾百塊錢一頓的好東西,為了你變成家常菜了。”
話說完了,人也到地方了。
“這家菜挺好吃的,沒有烤鴨,可能嘗嘗別的。”
看見沈小甜掏出手機掃碼付款,師傅還跟她說:“您手上拿着的牛肉聞着就香,哪家兒館子做的呀?”
“我男朋友做的。”
說完,沈小甜下了車。
陸辛早把東西都拎下來了,手裏抓着她的書包看着她說:“聽人講了一路,小甜兒老師您還生氣麽?”
“氣。”
她看着陸辛,說:“我是氣她跟自己的丈夫不能把事情講明白,明明是夫妻之間的問題,硬是把氣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身上撒。”
陸辛:“我那年都十六、十七了。”
沈小甜:“你這個時候跟我說四舍五入?”
那倒也是不是。
反手拉着沈小甜,陸辛單手拖着一堆東西,邊走邊說:“其實我那時候也就是毛頭小子,哪兒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沈小甜:“你是說人家欺負你了你都沒感覺是麽?那你是得受了多少氣啊。”
陸辛無奈地停下了。
“我沒受過氣,你知道麽?我從小住我們那個家屬院兒裏,就沒人敢欺負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爺爺去世了,我叔叔也管不了我,我到處野,是魏叔叔他看不下去了,正好我跟我爺爺也學了點兒底子,他才要收我當徒弟……就這樣的人,誰能欺負得了?”
正是下午兩點多,司機師傅推薦的小店裏也沒什麽人,沈小甜為了手裏的牛肉跟人打了招呼,服務員也沒說什麽。
小甜老師擡了一下下巴,對陸辛說:
“點菜,我要吃降火的。”
陸辛點了兩碗炸醬面,一盤西芹百合,一盤炸藕合。
“行了,你接着說吧。”服務員先送來了一個空盤子,沈小甜把自己拎出來的牛肉放在上面,打開口,挑了一塊在嘴裏。
陸辛的故事說簡單其實挺簡單的,他爺爺從前當兵的時候是個炊事兵,一直幹到了副營,轉業之後就進了一家國有企業當起了幹部,幹了幾年,他覺得還是管食堂更舒服,就争取成了個食堂的管理兼大廚,後來,陸辛的爸媽也是這個工廠裏認識的。
九一年陸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搶劫殺害了,一年後犯人被公審,他爺爺還帶着他去看過,陸辛十六歲的叔叔抱着他。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陸辛的爺爺奶奶為了養活陸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紀了還開了個小飯館,陸辛小時候是他叔叔帶着他,再大一點兒,他就經常在放學後去飯館兒裏幫忙。
他八歲那年,奶奶急病沒了,同一年,他叔叔的親生父母也找了過來,原來陸辛的叔叔其實是他堂叔。
叔叔跟着親生父母出了國,陸辛就和自己的爺爺相依為命,他從小是野着長大的,越大了,爺爺越管不住他,爺孫兩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他十四歲那年,爺爺也去世了,他想一個人再把爺爺開的小飯館撐起來,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小叔叔回國,想帶他也出去,可陸辛也看得出來,他小叔叔在國外也是過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邊兒了還穿着,小時候文绉绉的最講究了,天天壓着我吃菜,結果出去一趟回來吃啥都跟見了我奶奶似的,這是往好了過日子麽?”說起來的時候,陸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夾了一塊帶着蒜香的牛肉片兒放在嘴裏,香得很。
魏師傅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照顧陸辛的,他不上學,出去一野三五天,到處去人家館子裏偷師,也不是沒挨過打。
“我那時候就不太喜歡他,一個大男人,怎麽還有點兒扭捏?後來我知道他是我媽發小兒,再想想薛阿姨對我态度很奇怪,我就猜出來了,不過那時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過我也不常見他,他那時候就在北京呢,兩三個月去看我一回不錯了。”
陸辛吃了一口西芹,看着沈小甜吃牛肉吃得那麽香,他識趣地沒伸筷子。
“拜他為師是我晃了兩年之後,覺得邊邊角角能學的都學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學,什麽八大菜系,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吓了一跳,就跟我說我想學什麽他能教,鶴來樓的總廚,那不是一般人。”
陸辛就拜師了,一來是想學廚藝,二來是魏師傅确實待他不錯。
“鶴來樓的老師傅叫許清淮,聽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揚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個兒子,就是許建昌,九幾年就出國了,本來是說以後這個鶴來樓就交給他大徒弟魏師傅來管,許建昌就坐等收錢,所以魏師傅就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地給鶴來樓當了十年的總廚,認真算起來,他是在鶴來樓裏認認真真幹了三十年。
“結果呢?零六年的時候,許建昌回來了,一開始說是回來探親,後來就留在國內不走了,我拜師之前,他就已經跟魏師傅鬧了半年,想把鶴來樓改成一個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廳,魏師傅是個守舊的人,當然不願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确實沒什麽章法,把臭鳜魚切成小塊兒擺在大盤子裏再叫個什麽維多利亞奇妙鳜魚,這是個啥呀?許清淮自己也搖擺不定,他應該是想守着老規矩的,可老規矩未必比得上親兒子。
“許建昌還私下聯絡了魏師傅的幾個師弟,一塊兒鼓搗了一個菜單出來,說是要跟魏師傅鬥菜,結果輸了,那是我拜師之前的事兒。
“我拜師之後……嗯……反正那段日子過得還行,許建昌他們那一夥兒做的東西,我一吃就明白怎麽回事兒了,這後來在薛阿姨那兒大概也是我的罪證。
“過了兩個多月,許清淮說有人舉報魏師傅貪了鶴來樓裏的錢,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師傅為了證明自己沒貪,和人一口氣盤了十年的賬,正月十五發着高燒在後廚裏戴着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鶴來樓開年的日子,有食客說鶴來樓的飯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許建昌就趁機又要跟魏師傅再比一輪。
“魏師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鶴來樓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時候許清淮的身體也不太好了。”
陸辛吃了一口面。
這家店做的炸醬面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館一樣,面裏加了點兒堿,跟細筷子尖兒差不多粗細,菜碼也是尋常的菠菜豆芽黃瓜和心裏美的蘿蔔絲兒,肉醬裏肉丁寥落,大概跟肉價拉不開關系。
沈小甜看着他,說:“魏師傅比了?輸了?”
“是。”夾着面,陸辛笑了一下,“小赫那時候才六歲被人不知道領哪兒野湖去了,薛阿姨來找魏師傅回家找孩子,許建昌激他,說輸了的人以後徹底離開鶴來樓,魏師傅紅了眼,賭了。結果許建昌拿出來的菜真的比從前高明太多。他就輸了,從此得離開鶴來樓,一環扣一環,他裏裏外外被人算計得死死的,為的就是讓他徹底離開鶴來樓。”
“那你呢?你在這兒又發生了什麽?”
“魏師傅輸了之後,許清淮和許建昌都開口讓我留下,他們說魏師傅被逐出師門了,我沒有。”
說起這句話,陸辛的眼神裏帶了幾分煞氣。
“我就說我是沒根沒着的野廚子,從今往後我都是個沒根沒着的野廚子。”
盤子裏還剩三塊肉牛肉,沈小甜夾了兩盤放在了陸辛的面碗裏。
“野廚子,吃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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