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三文魚炒飯
陸辛故意一口把兩塊肉片放在嘴裏, 吃得很香,
“還生氣嗎?”
“氣。”
牛肉徹底吃完了,沈小甜挑了一筷子頭兒的面, 又放回了碗裏。
陸辛看了她一眼,笑着說:“怎麽了?氣得飯也不吃了?不至于啊,我都沒氣過呢。”
“不是這樣的……你氣不氣,是你的心胸氣量,這事不對就是不對,他們夫妻兩個人的不信任, 不該牽連到你的身上……”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身上。
陸辛又笑了一下:“可世上哪有那麽多的該不該啊?要我說,如果真是該怎麽樣就怎麽樣,魏師傅就該跟薛阿姨把話說透了,可他那個性子你也看見了。薛阿姨也一樣,你也別怪她,其實我也不怪她, 我後來在揚州遇見了一個從前在鶴來樓幹過幫廚的,他跟我說薛阿姨當年也不是這麽不容人的, 她是生魏赫的時候遭了罪, 我估摸着, 就是産後抑郁症, 只不過十幾年前, 哪有人知道這個啊。”
沈小甜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說,聲音還是清澈又甘甜的, 也隐隐有着分量:
“陸辛,在關于你的事情上, 我沒辦法去想別人到底有沒有苦衷。傷害這種事情,看的是過程,不是結果,不是你不痛,她就沒傷你,也不是你現在還跟我說說笑笑,我就要去想她是個産後抑郁症患者。”
“就像這個勺子。”沈小甜拿起餐桌上沒用過的金屬勺兒,“它現在的導熱性很好,我把它插在熱湯裏,它也很快就熱了,可要是我一直把它加熱,它的導熱性是下降的……你不能要求它在高溫的情況下還要維持着很好的導熱性。你也不能要求我在生氣的時候還保持同理心。”
“我知道。”
陸辛說着話,一只手從桌子上面伸過來,戳了戳沈小甜拿着勺子的那只手。
“來,給你降降火,火氣都傳我身上來。”
對面的男人半邊兒身子被玻璃窗透過來的光照着,他的手臂伸過來,影子投在了桌子上。
沈小甜看見他修長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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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看見桌上的影子,也在戳另一個影子。
擡起眼睛,她能看到陸辛帶着笑的眼睛。
把勺子放在桌上,她翻過手,去抓那根淘氣的手指頭,陸辛的手就被她壓了下來,竟然有幾分溫順。
陸辛的另一只手把西芹炒百合往沈小甜的面前推,嘴裏說:“多吃點蔬菜,降火,要不,你再喝個王老吉?”
沈小甜終于笑了,不是那種一直挂在臉上能掩蓋一切的笑,笑意在唇角也在眼角。
陸辛被沈小甜壓在下面的那只手也翻了過來,他說:
“其實這事兒對我來說真不算什麽,那幫孫子都把我當孩子呢,說到底他們要對付的是魏師傅。”
“別看我那時候年紀不大,我還真看不上他們那些人把一個小酒樓當了寶貝勾心鬥角。就是憋氣,魏師傅真的把半輩子都填在裏面了,結果被人這麽趕出來……他被這事兒給激得大病一場,我跟他的師徒緣分也斷了,過了一年多,我聽說他在別的飯館裏幹活兒,前幾年又去了那個機關食堂,雖說沒了鶴來樓總廚的名頭,可好歹穩當,就是他自己走不出來。
“你看,我不一直就很好。”
說着話,手還不老實,一開始只是手指尖兒動兩下,還有些害羞似的,看沈小甜的手一直不動,他就用手指頭去撓沈小甜的手心。
“別生氣了。”撓兩下,再撓兩下。
沈小甜終于開始吃面了,左手還放在那兒,右手拿起了筷子。
兩個人的手,就一直這麽扣在一起。
吃過這一頓,兩個人站在這個“北京郊區”的街頭,走是不會走的,他們兩個是為了魏師傅的病來的,那就必須等一個結果出來。
正好,魏赫的短信又過來了,應該是發了好幾條,陸辛看了之後只跟沈小甜說:
“魏師傅挂了後天的號,估計很快就能出結果。”
“哦。”沈小甜空着手,在路上慢慢地走,又說,“那我們在北京幹點兒啥呢?”
陸辛:“爬長城?”
沈小甜的步子都停了。
“這個就算了吧……我對長城有陰影,大三那年清明,我們室友就要去爬長城,結果早上七點坐上大巴,下午三點都沒到,最後晚上十點多回來了,長城沒看見,人城看得清清楚楚。”
陸辛差點笑出聲來。
“我帶你去吃點兒好的。”沈小甜突然說,“我以前就挺喜歡那家店的。”
于是兩個人又走了十幾分鐘,找到一個地鐵站。
坐在地鐵上,沈小甜突然說:“其實咱們離開北京也行吧,從濟南到北京兩個多小時,跟南站到魏師傅家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又說了幾句別的,過了一會兒,就低着頭,仿佛睡了,陸辛看着她的發頂,一直看着。
“陸辛。”沈小甜沒睡,只是聲音很低很低,“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當老師了麽?因為我發現我,我心裏沒有足夠的愛,想當一個好老師,需要一個人心裏有很多力量,要面對學生的好,要面對學生的不好,還要面對他們出于對你的好而做下的不好。
“太累了,我堅持不下來。我不夠包容,也不夠善良,更糟糕的是,每次遇到這些事情,我就會想起我外公。
“我小時候,沽市的學校還沒開始供暖,冬天想要過冬,一面是學生自己拎着家裏的煤和木頭來,一面是學校得弄到煤。
“我五歲那年冬天,天特別冷,哪兒的煤都不夠燒,珠橋邊的樹都讓人砍了好幾棵拿回家燒了,為了搶劈下來的樹枝,還有兩家人打架。
“學校裏也缺煤,我外公就用小推車一車一車,把他給家裏買的煤推去了學校,我在幼兒園,是能守着煤爐搓着手取暖的,有一天我幼兒園放學了,我外公一直沒接我回家,幼兒園的一個阿姨離我家近,就把我送了回去。
“結果家裏冷冰冰的,我外公穿了一堆衣服坐在沙發上睡着了。
“我推他,怎麽都推不醒,阿姨說他是發燒了,出門去喊人。
“我看見他腳邊放了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煤,我家就剩那麽多煤了。”
“可那時候的他,還被很多人叫……
“真正當了一個老師,每次遇到事情,我都會去想,我能不能當個一個像他一樣的老師,可是一次又一次,我發現我根本沒辦法真正去溫暖和包容別人。”
陸辛靜靜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手中握成了拳頭又張開。
他聽見沈小甜沉沉地說:
“就在剛才,我又有了這種無力感,陸辛,我很想說點兒什麽來安慰你,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光是讓自己不要被憤怒沖昏腦袋,我就已經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沒事兒,咳。”出聲之後才覺得自己的嗓子眼兒有些幹澀,陸辛清了清嗓子說,“我哪用你替我使勁兒啊?我自己的勁兒都用不完,分你也行。”
“你分我?怎麽分啊?”
沈小甜似乎笑了一下,擡起眼睛看他。
陸辛笑了笑,用手包住了沈小甜的手。
“你看,我在給你傳勁兒呢。”
地鐵上,一個年輕人戴着耳機站在兩個人的旁邊,看了一眼那交握的手,他慢慢轉身朝向了另一個放下。
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吃狗糧”。
下午五點多,西二旗地鐵站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這個昌平和北京市內的中轉站承載了大量人上下班的往返換乘。
他們大部分是住在昌平的北漂,穿着不怕在地鐵裏弄髒弄壞的外套,穿着運動鞋,背着書包。
和步履匆匆的他們比,沈小甜和陸辛兩個人真的很像兩個看風景的游客。
又換乘了兩次,地鐵出現在地上又鑽入了地下,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酒店是沈小甜在要去吃飯的地方旁邊訂的,圖的就是方便,兩個人放下行禮洗了把臉,鑽進一個小胡同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見了一個白色的燈箱牌子。
“海大叔的炒飯?”
“嗯,這是我和我室友他們最愛來的一家店了。”
說着,沈小甜掀開深藍色的門簾走了進去。
這家店明顯是一家日料,陸辛環顧一周,在“日料”兩個字前面加上了“不正宗”三個字。
店裏的兩人桌都坐滿了,他們兩個人就在吧臺坐下了。
“你好,我要一份三文魚炒飯,加蔥加海苔!再要一個小章魚!”
難得到了自己的主場,沈小甜自己點完了菜,又看着陸辛,笑眯眯地說:“他們家的肥牛飯也很好吃,還可以加溫泉蛋,你要不要嘗嘗?”
陸辛從善如流。
沈小甜又給他加點了一個唐揚雞塊,很是有一種自己當了主人的殷勤。
大廚就在吧臺裏面,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另一個是個年紀看着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兒,兩個人各自守着竈,不聲也不響,聽見了點菜,兩個人也頭都不擡,只是一個人開始盛飯、拿牛肉片,另一個在炒鍋裏下了料。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陸辛聞着雞蛋和蔥花翻炒在一起的香氣,微微點點頭,對沈小甜說:“他們的火候兒很不錯。”
那當然。
“這是海大叔,他在我們這兒做了好幾年了,這位是海大叔的女朋友。”
沈小甜對陸辛說。
這時,那個女孩兒把頭擡了起來,對沈小甜說:
“我、們已經,結婚了,是老婆。”
聲音結結巴巴,語氣卻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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