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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太妃的一字一句有如利箭, 直刺心扉。朝朝心亂如麻。

整件事并不是如汪太妃說的那樣。當初, 趙旦連夜召見她, 是希望祖父歸順于他;至于抱在一起, 那日她睡迷了, 抱上趙韌原本乃是意外。

但抱上是事實,她如今都已經嫁給趙韌了,再分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她心驚的是, 那日,趙韌明明已經下令了封口, 為什麽被軟禁在安德殿的趙旦和汪太妃會知道這件事?

只有一個解釋,趙韌有意讓他們知道,以逼迫趙旦放棄婚事。趙旦怕連累她, 原本就有意退親,知道此事,不免心灰意冷,這才會選擇出家。

所以,趙旦不是放棄她, 而是成全她嗎?

朝朝撐着面前的桌幾,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奉安殿發生的事很快報到趙旦那裏。因着朝朝病愈, 朝廷事務繁多, 需要時時召見臣子,趙韌不再像前幾日一般,日日守在顯陽殿,依舊回了太極殿東堂處理朝事。

談德升臉色難看:“陛下, 老奴定當好好查問,是哪個小兔崽子走漏了消息。”不管是誰,用心着實刻毒,不僅試圖壞了皇後娘娘名聲,還有離間帝後之意。

趙韌面無表情,沉吟不語。

談德升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老奴去和娘娘好好解釋?”

“不必了。”趙韌神色淡淡,“你是我的人,她若不信我,難道就會信你的話?”

談德升心頭一抖,噤若寒蟬。

趙韌問:“消息可曾外洩?”

談德升道:“皇後娘娘和汪太妃是單獨說話的。老奴已命人将汪太妃的身邊人都看管起來,逐個審問。”

趙韌淡淡道:“不必問了,都處置了吧。”他頓了頓,顏色如霜,“汪氏不敬皇後,降為太嫔,罰俸三年,發虞山守陵,嚴加看管,不得離開半步。”

談德升心中大震,戰戰兢兢地跪下接旨。

趙韌回到顯陽殿時夜色已深。朝朝還未睡,披了一件杏色的杭綢寝衣,蜷縮在羅漢榻上,翻着一本發黃的書。

殿內一座座飛燕穿雲銅立柱宮燈全都點燃了,燈火通明,将她蒙上一層暖黃的光。燈下美人身姿纖柔,烏發如瀑,雪膚流霞,黑漆漆的眸子隐隐泛紅,氤氲含霧。

哭過了?

趙韌擡了擡手,談德升帶着一幹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他緩步走近她,開口問道:“在看什麽?”

朝朝倏地驚醒,擡頭看向他,愣了愣才道:“陛下回來了,我服侍您梳洗。”說罷,低頭欲尋繡鞋。

趙韌按住她:“不必,朕不喜人服侍梳洗。”看向她手中,“《春秋繁露》?”他露出訝色,“怎麽忽然看起這個了?”

朝朝聲音柔軟,卻聽不出多少情緒:“習聖人之言,知何為‘君為臣綱,父為妻綱’。”

趙韌:“……”這是在和他賭氣呢。他看向她的眼睛,低聲問,“哭過了?”

朝朝低頭“嗯”了聲:“太上皇素來待我很好,他駕鶴西去,我自是難過的。”

騙子,她明明不是為了這個!

趙韌見她不肯挑明,心下嘆氣,伸手将她抱入懷中。但覺觸手溫軟,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沁人心脾,他不由心旌動蕩,低聲道,“今日累了一天,你該早些睡的。”

朝朝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又柔軟了下來,低頭靠着他肩頭道:“我等陛下一起。”

這也太反常了。趙韌皺了皺眉,将她拉開些距離,仔細看她表情。朝朝別過臉去,不與他的眼睛對上。

趙韌道:“你在怪朕?”所以才這樣反常,看似處處陪着小心,處處柔順,卻透着說不出的疏離。

朝朝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怎麽會怪陛下,陛下不過是做自己當做之事。”

當做之事,便是只講理,不講情。所以她也拿這一套來回報他,将他當作君王,當作相敬如賓的夫君,盡自己的本分,卻把所有的感情抽離。

趙韌的心沉了下去,問道:“朝朝是這麽想的?”

朝朝點點頭。

她不是在跟他賭氣,她是當真這麽想。

趙韌只覺心口被什麽堵上一般,哽得難受。這種感覺他并不陌生。曾經,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上之月,哪怕後來被他抱入懷中,擁在枕邊,也仿佛從來都不屬于他。甚至連死,她也發下了“來世不複見”的誓言。

曾經的錐心之痛刻骨銘心,他以為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就不會奢求太多的。如今才知,他高估了自己。

她永遠能準确地刺中他最脆弱之處。

趙韌的聲音冷了下去:“你不信朕。”

朝朝一怔。

趙韌閉了閉眼,放開她,站了起來,冷冷開口:“如果朕只是要得到你的人,何須那般麻煩?”

朝朝垂眸:“陛下放心,我既嫁了陛下,花家自會效忠于您,一心一意。”

趙韌被她氣笑了,正要說話,外面忽然響起叩擊宮門之聲,片刻後,談德升的聲音響起:“陛下,樞密使範大人求見,有緊急軍情。”

趙韌吩咐:“讓他去太極殿東堂等着,朕馬上就去。”他又看了朝朝一眼,不再說什麽,轉身拂袖而去。

朝朝垂着眼,慢慢攥緊了手。

她很快知道出了什麽事,廣南西路節度使、宗室趙季田以“讨逆”之名,發動叛亂,自立為國。廣南西路僻處嶺南,山高皇帝遠,補給不便,征讨艱難,前朝為是戰是撫争論不休。最後還是趙韌拍板,調廣南東路、荊湖南路大軍就近征讨,又要從南方各路征調軍糧。

大戰在即,朝中氣氛立時緊張起來。趙韌忙得腳不沾地,自那日後,一直宿在太極殿,沒有踏進後宮半步。

恰逢徐太後見朝朝病愈,要将宮務移交給朝朝。宮務繁雜,朝朝一邊熟悉情況,一邊應付鐘太妃掣肘,雖有籠煙幾個幫手,也是心力交瘁,回到顯陽殿經常累得倒頭就睡,壓根兒沒有留意趙韌行蹤。

一時宮中流言紛紛,兩個當事人沒有反應,徐太後先忍不住了。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得兒子成婚,結果新婚那日就出了事。兒媳婦醒來後,緊接着太上皇薨逝,第二天廣南西路出事,兒子就不回顯陽殿了。還是新婚的小夫妻呢,這叫什麽事?

國事再重要,也不能冷落嬌滴滴的新婚娘子啊。

徐太後勸趙韌,趙韌只說朝政繁忙。徐太後沒法子,把朝朝叫去,面授機宜一番後,早早就把朝朝趕回了顯陽殿。

朝朝這才驚覺,自從那日她惹怒趙韌,趙韌已經半個多月沒回顯陽殿了。

朝朝想到那日他的話,怔了半晌:趙韌的話中有太多未盡之意,叫她不敢多想。那日她用花家效忠之言岔開了去,但心裏其實是明白的。

然而,帝王的恩情是最靠不住的,就算他現在待她一時喜愛,又能維系多久?她如今顏色正好,他自是百般優容。等她容顏不再那日,情淡愛弛,恩情不在,又情何以堪?

他實在貪心。她既嫁了他,自會視他為君,為夫,盡好自己的本分,可更多的,她給不起,也不敢給。

她心下微嘆,想起徐太後的話,用過晚膳後,吩咐籠煙幾個為她準備香湯沐浴。

沐浴過後,她換上迤逦垂地的大紅灑金織錦缃裙,外罩藕色鑲斓邊天香錦長褙子,一頭絲緞般的長發全部挽起,只插了幾支珠花。

長眉細描,紅唇點朱,小巧的耳垂上,璀璨的赤金鑲南珠新月耳墜垂下長長的流蘇,反射出細碎的光芒,如流波星芒,卻只有一邊。

籠煙諸人望着精心打扮過的朝朝,一時都失了呼吸。饒是她們見慣了朝朝的容色,也不由目眩神迷。

許久,籠煙才發出聲音:“娘娘,你這耳墜另一只已經失了許久,怎麽今兒又想起來戴了?”

朝朝笑了笑,朱唇微翹,眼波橫流:“不好看嗎?”

籠煙咽了下口水:“好看,太好看了。”

朝朝起身:“走吧。”籠煙忙帶上先前備好的為趙韌新做的鞋襪跟上。

朝朝走了幾步,忽然想起:“把青玉簪也戴上。”既然要讨好他,自然要做全套。

吹墨不在,問雪應道:“奴婢這就去取。”打開放簪子的匣子,取出青玉簪來。驀地,她手不知怎的一滑,青玉簪從她手中滑脫,墜落在地。

一聲脆響,衆目睽睽之下,簪子直接斷成了兩截。

問雪瞬間臉色慘白,撲通跪地:“奴婢該死。”

衆人的臉色全變了。誰不知道,這青玉簪雖看着粗陋,卻是陛下送給娘娘的生辰賀禮。籠煙又驚又怒:“怎麽這麽不小心!”

問雪冷汗涔涔,連連磕頭,嗚咽道:“奴婢該死。”不一會兒,額頭已一片青腫。

朝朝制止她道:“罷了,你也是不小心。這許是天意。”緩步走到斷了的簪子旁,彎腰撿起簪子。

籠煙白着臉,焦急道:“娘娘,現在該怎麽辦?”

朝朝看了看手中斷成兩截的青玉簪,心中也沒底:“只能和陛下實話實說了。”這事瞞不過趙韌,還是自己老老實實先說了。他要罰,要生氣,自己受着便是。

只是,偏偏這會兒斷了。他原本就生着她的氣,這會兒只怕雪上加霜。

問雪含淚:“奴婢罪該萬死,有負娘娘厚愛。陛下若是因此怨怪娘娘,還請娘娘千萬不要顧念奴婢,原是奴婢犯下大錯。”

籠煙氣惱:“你還敢說,你是娘娘從娘家帶來的,娘娘豈能脫了幹系?你不給娘娘長臉也就罷了,還犯下這種事,連累娘娘。”

問雪大哭:“籠煙姐姐,你打死我吧。我自知有罪,不敢求饒。”

籠煙惱怒地瞪了問雪一眼,吩咐左右:“把她先看起來。”

朝朝望着問雪涕淚交流的面容,磕得一片青腫的額頭,心中嘆了口氣,溫言吩咐:“好生看着,不要為難她。”

問雪是她帶進宮的四個丫鬟之一。她不像籠煙一般能幹,也不如浣紗細心周到,甚至比起活潑的吹墨,也顯得格外沉悶,但她和籠煙、浣紗、吹墨一樣,都是自幼就跟着她的,做事素來踏實肯幹,從無大過。這次一時失手,捅了婁子,但願自己能保得下她,不叫趙韌遷怒。

太極殿和顯陽殿同處中軸,相隔不遠。朝朝沒有叫車辇,只帶了籠煙一個,慢慢向前走去。很快便看到暮色中富麗恢宏,金碧輝煌的太極殿。

西堂的燈火兀自亮着,碧色琉璃瓦反射着月光,雪白的窗紙上映着影影綽綽的人影。這麽晚了,他還沒歇下嗎?

談德升見到她,又驚又喜:“這麽晚了,娘娘怎麽過來了?”可算是來了,這些日子,陛下實在把他們折騰得夠嗆。

裏面傳來趙韌疲憊的聲音:“誰過來了?”

談德升忙笑着禀道:“回陛下,是娘娘過來看你了。”

裏面安靜了一瞬,随即他淡漠的聲音傳出:“朕乏了,請皇後改日再見吧。”

談德升笑容一僵,心中暗暗叫苦:唉喲,我的陛下,你這時候在鬧什麽脾氣呢?回頭娘娘走了,你不是自己找難受嗎?

朝朝抿了抿唇,直接走了進去。繞過紫檀座蘇繡江山煙雨座屏,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龍椅上,對着一堆奏折,按着額角,阖目養神的趙韌。

他穿着寬松的玄色袍服,頭上的善翼冠被抛在一邊,冷硬的眉目間滿是疲憊。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沒有睜眼,開口道:“談德升,過來幫朕捏捏。”

纖纖玉指按上他的太陽穴,他驟覺不對,倏地睜眼,如鷹如隼的目光對上朝朝。他一下子沉下臉:“朕不是說……”

朝朝幾乎同時開口:“陛下,我想您了。”

他所有的話語頓時全吞入了喉口,濃眉皺起,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死死地盯着她。

朝朝玉手轉動,輕柔地揉着他的太陽穴。他呼吸驟然屏住。因着這個動作,她柔軟的豐盈幾乎貼上了他,少女的幽香絲絲縷縷纏繞上來,撩撥着他的情緒。

他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忽地伸手,捏住了她的臂:“你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她那樣嬌的脾氣,如果不是理虧,何須這樣低聲下氣地讨好他?

朝朝愕然。

他頓時明白過來,神色冷下:“朕道朝朝怎麽會突然過來。”還說了那樣叫人誤解的話。

朝朝手上動作未停,一邊低聲辯解道:“不是的,我原本便想要來看陛下,青玉簪是在來之前不小心弄斷的。”

他愣住,片刻後,臉色變得古怪:“青玉簪斷了?”

朝朝不敢看他神情,低頭取出斷成兩截的青玉簪,欲要跪下請罪,手臂卻被他牢牢握住,跪不下去。她疑惑地看向他:“陛下?”

趙韌目光掠過斷簪,神情不辨喜怒:“你為這個向朕請罪?”

朝朝“嗯”了聲,神情愧疚:“陛下禦賜之物,我卻将之弄損了。”

趙韌問:“你打算怎麽賠罪?”

朝朝茫然:還能怎麽賠罪?

趙韌細細打量她,才發現她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紅裙妖嬈,美目含霧,楚腰纖纖,愈顯得玉嬌花柔,楚楚堪折。

小巧的耳垂邊,只帶了一枚眼熟之極的赤金鑲南珠流蘇新月耳墜。

她這是……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忽地開口:“朕今日尚未沐浴。”

朝朝一呆,驀地想起那夜,驚鴻一瞥,水珠晶瑩,流過他緊實的肌肉,直到那唯一的遮蔽處,惹人無限遐想。

他的意思是……她紅了臉,咬了咬唇,沒有吭聲。

趙韌神色淡淡:“你若不願,只管回顯陽殿,朕不會勉強。”

朝朝抓住他袖,垂首低低應道:“我願服侍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流下卑微的淚水:我特麽也太好哄了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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