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卷一:宣城又見杜鵑花(一)

作者有話要說: 蜀國才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李白

按:最初将“宣城還見杜鵑花”記成了“宣城又見杜鵑花”,覺得很切題,于是用上了。然後發現記錯了一個字,詩留原貌,為切題計,本卷題名也就只能将錯就錯了。

宋域沉最初一段連續而清晰的記憶,是春水一樣宛轉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低語,叫他“阿沉”,喚他起床。他在溫軟得如同白雲一樣的床褥中翻了個身,唔唔嗯嗯不肯回答;一雙同樣溫軟的手将他從被褥中抱出來,給他穿上衣服,暖乎乎的毛巾覆在臉上,輕輕擦洗之後,哄着睡眼迷蒙的他喝下一碗帶着杏仁清香的□□。遠遠的似乎有人在催促,抱着他的那個女子,因了這催促之聲,身上那甜蜜溫暖的氣息,忽然變得悲傷起來。宋域沉本能地伸出雙手環抱着她的頸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姆媽”。

但是他終究還是被抱出了溫暖的房間,被冷風一吹,打了個寒戰。有人将他從那個溫軟芳香的懷抱裏拎了出來,從他的角度來看,高高地懸在半空中,而且拎着他的人,抓住的是他的腰帶,四肢都無從攀附,他驚恐地大叫“姆媽”,耳邊聽見好幾個人在大笑,拎着他的人不滿地吼了一句什麽——他很久以後才想起來,原來那句蒙古話的大意是說,不能将小狼崽子當家貓養。

随之而來的記憶一片混亂,也許是街道上人太多、房屋太多,而他們這一行人縱馬飛馳的速度又太快,同一時間太多的新景象奔湧而來,令得他完全無法反應。

重新鮮明并連續起來的記憶,是将他和身後那個人牢牢縛在一起的厚實布帶,颠簸的馬背,枯草上的積雪,起伏的遠山,迎面而來的疾風,身後的高喝大笑,一張大弓在他頭頂張開,引弓的手臂剛勁有力,箭枝破空,随之是一陣喝彩,一名騎士飛快地縱馬奔出大隊,奔向箭枝飛出的方向,略一彎腰,抄起獵物飛奔回來,将那獵物高高舉起,原來是一頭紅毛狐貍,箭枝自左眼進右眼出,狐毛毫發未傷,四下裏立時又是一陣喝彩。

喝彩聲中,那名騎士策馬過來,将狐貍雙手捧上,狐身之上的血腥之氣,騎士身上濃烈的酒氣與汗氣,還有馬鼻中噴出的白霧,熏得宋域沉不自覺地向後退了退,卻被身後那堅硬得如同鐵石一樣的胸膛擋住了,一只大手在他頭頂揉搓着,身後那個人哈哈大笑,伸出手來拎起狐貍塞進了他懷裏。

宋域沉忽然明白——身後那個人,以為他向後退是因為害怕這只被射死的狐貍!

他立時憤怒起來,尖叫着将那頭狐貍奮力掀了出去,在周圍響亮的哄笑聲裏,大叫道:“活的!要活的!”

那是他記憶裏第一次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在姆媽那個溫暖柔軟的小天地中,他根本不需要說話,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無論姆媽和她身邊的人怎樣溫言軟語地哄勸,每天抓緊一切時間在他耳邊說話唱歌念詩,他也懶得開口多說幾個字。

但是現在,宋域沉本能地知道,他必須得大聲說出自己的要求,否則不會有人明白,甚至不會有人理會他究竟想要什麽。

而他并沒有意識到,當他身處這帶着濃烈的汗氣腥氣血氣酒氣的一群人之中時,脫口喊出的并不是漢話,而是蒙古語。

孩子的尖叫,讓周圍的笑聲更加響亮,帶着宋域沉騎馬的那個人,高聲發了一個指令,立時便有一名騎士揮舞着套馬索奔了出去,在原野上馳騁了一大圈之後,選定了獵物,呼喝着抛出了套馬索。

宋域沉微微張着嘴,睜大了眼,專注地望着那名騎士流暢自如、一氣呵成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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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初次感受到,力量、速度以及對身體的完全控制所帶來的那種優美。他還不能準确描述這種感受,卻已開始為之着迷。

那名騎士飛馬回來,手臂一揚,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幼狐落入了宋域沉的懷中。孩童的小手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這只掙紮嗚咽的幼狐,周圍人都在等着看笑話,準備着在這孩子手忙腳亂地被幼狐跳下馬逃走時,立刻将這幼狐重新套住。

但是宋域沉一抱住這只幼狐,便不假思索地摩挲着它耳後的軟毛,口中嗚嗚有聲,低柔輕緩,若有韻律,幼狐只掙紮了一小會,便開始安靜下來,随着宋域沉的安撫從耳後延伸至後背,幼狐驚恐憤怒的嗚咽之聲也有了變化,幾乎有些撒嬌訴苦的意思了,連帶四只短短的小爪子也牢牢攀住宋域沉的衣服,腦袋更是深深埋進了宋域沉小小的肩窩之中。

周圍的人一陣愕然,随之便有人贊嘆起來——宋域沉并不明白那些話的意思,卻聽得懂那贊嘆的語氣。

他身後的那個人,揉着他的腦袋,得意地大笑。

笑聲未歇,宋域沉忽然覺得心中不安,他吃驚地擡頭望去,卻看見前方一長片的枯草叢忽然掀開,冒出好幾個人影,手上都端着一把他後來才知道名叫弩的東西,一篷篷箭枝亂鴉一般撲面而來。

然後他的眼前一黑,連人帶狐被壓得趴在了馬背上,只聽見空中箭枝的呼哨聲,身後那個人向前低低傾伏着身子,一邊揮舞長刀将逼近的箭枝劈落撥開,一邊叱喝指令,馬蹄聲急促緊密,有人慘叫,馬兒嘶鳴,刀光霍霍,血腥味四處彌漫。

待到一切安靜下來,宋域沉重新坐直,一眼便看見了枯草叢中散落的人與馬的屍體,其中一個人,正是最開始飛奔出去撿狐貍的那名騎士。

宋域沉正在發怔,一滴血忽然落在了幼狐雪白的皮毛上,他轉過頭,看見了身後那個人臉頰上被箭枝擦出的血痕,第二滴血正好落在他的面孔上,尚帶着一點溫熱。那個人伸手擦去他臉上的血跡,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臉頰上的血痕。

宋域沉伸出手來,想替那個人拭淨血痕,可惜人小手短夠不着,他掙了一掙,沮喪地發現,除非那個人低下頭來,心中一急,忽而叫道:“阿布!”

那個人正警惕地掃視着原野,聽得他這聲呼叫,立刻低下頭來,四目相對,一只小手高高舉起,費力地擦拭着那個人臉上的血痕,不過宋域沉很快發現,只用手是擦不幹淨的。

他得想點兒別的辦法。

但是那個人忽然将他緊緊按在了懷中,大笑着道:“摩合羅總算叫我‘阿布’了!”

很奇異的是,從這句話開始,仿佛一扇門突然打開,宋域沉發覺自己從此可以将周圍人說的話都聽得清楚明白,并且意識到,他有兩個名字:在那芳香溫軟的天地中時,喚作“阿沉”;在這肅殺的原野上時,叫做“摩合羅”。

此時那隊騎士已經将目力所及的原野全部搜索了一番,僥幸未死的一名刺客,被拖到了宋域沉的馬前。他身後的那個人略略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審視着地上的那名刺客。宋域沉也好奇地探過頭去看。

地上那人喘息着恨恨地叫道:“烏朗賽音圖,你今日就是算殺了我,終究也逃不了一死!”

宋域沉身後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這些南蠻子,腦子真不開竅,就算殺得了我,又能怎樣?大汗很快便會派出下一任宣州将軍,你們還能殺盡每一任宣州将軍不成?”

宋域沉聽不大懂他們的對話,卻聽得懂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每次姆媽和她身邊的人,逗他說話卻不成功時,就會冒出這樣的語氣來。這讓他不知不覺便笑出聲來。

地上那人立刻瞪他一眼,只是那恨不能砍他一刀的神情,下一刻便變得如同見了鬼一樣的驚駭。

烏朗賽音圖将宋域沉的身子挪了一挪,讓地上的刺客将那張酷似其母的小小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你們是要連昭文縣主的兒子一道殺了嗎?昭文是你們那位宣王爺的侄女,按漢人的算法,摩合羅可是宣王的侄外孫。”

地上那人狠狠地“呸”了一聲:“鞑子的兒子,不配作宣王爺的侄外孫!”

烏朗賽音圖冷冷答道:“孛兒只斤的血脈,比起你們的趙宋皇室,只高不低!不過,你們既然瞧不上,那麽摩合羅的阿布,也不需要看顧宣王的陵墓了!”

地上那人語塞,瞪着眼不再吭聲,顯見得即便是宣王的陵墓,在他心中也萬分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烏朗賽音圖不再同他多說,直起身來,喝令道:“咱們死了九個人,方圓九裏內的村落,盡數給我屠了!”

地上那人大驚失色,拼命掙紮怒罵起來,卻被兩名騎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拖到稍遠一些的地方,便是一刀揮下,踢倒屍體,将頭顱挂在鞍邊回來複命。

而遠處那個九裏之內的村落,很快冒出火光與黑煙,哭叫聲在原野上傳得很遠。

宋域沉閉緊了嘴,默默看着,懷裏那只幼狐,也安靜得不同尋常。

這是宋域沉記憶中最早的血與火,他厭惡這樣的野蠻與殘暴,卻又下意識地強迫自己去面對而不是逃避。孩童與幼獸一般,天生便有着趨利避害的本能,這本能讓宋域沉隐約明白,如果今日他不敢正視這樣的血與火,後果也許更糟糕。

烏朗賽音圖大是滿意,他一直擔心,摩合羅會被昭文縣主嬌養得如同漢人的閨秀一般不中用,今日看來,小小年紀的摩合羅,不但天生便懂得與野獸打交道,更能夠這樣鎮定地面對着原野上的殺戮,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配得上孛兒只斤的血脈,沒有被那窩囊廢的趙宋皇室的血統給拖累得百無一用。

宋域沉臉上與手上的血跡,讓昭文縣主一見之下便慘白了臉,從烏朗賽音圖手中接過熟睡的兒子時,雙手都在微微顫抖,一抱到自己懷中便迫不及待地上下檢查了一遍,确認兒子毫發無傷,方才長籲了一口氣。

國破家亡,昭文縣主沒有力量拿起刀來對抗擄走她的人,也沒有勇氣殺死自己,只能在宣州将軍的後院之中,閉緊了雙眼,茍且偷生,懷中這個小小軟軟的孩子,是她和身邊這些舊日嬷嬷侍女們唯一的寄托。

如果沒有這個毫無保留地依戀着她、從長相到性情都與院子外面那群野蠻人毫不相似的孩子,昭文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這樣自欺欺人地閉着眼活下去。

一覺醒來,房中已是燭光搖曳。床上那個小小身子剛剛從被褥中伸出手來,坐在燈下看書的昭文,已經發覺,轉身過來抱起他,嬷嬷随即遞上黑貂裘,将宋域沉裹得牢實,半點寒氣也透不進來。

喝了一碗蓮子粥,吃下幾塊細點,昭文抱着兒子重新坐到書案前,輕輕搖晃着,給他念《三字經》——近些時候她仔細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也許是太心急、給兒子念的書太多,所以才看不到成效,因此決定,一段時間裏,只揀一本淺顯易懂的,反複誦讀。

宋域沉聽了一會,忽然轉過頭來道:“姆媽,我有兩個名字。”

他吐字清晰,語句連貫清楚,大不同于以往,昭文一時間竟呆了一呆,待到明白過來兒子在問什麽,不免又呆住了,好一會才輕聲答道:“是啊,阿沉是有兩個名字。阿沉喜歡哪一個?”

她心中有着莫名的憂慮與緊張。兒子能夠這樣清楚明白地說話,自然是好事;但卻是在烏朗賽音圖帶他出去打了一回獵之後……

宋域沉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滿地皺起了眉。

昭文一見他這樣子,心就軟了,躊躇片刻,還是小心地給他解釋了一番:宋域沉剛剛出生時,輕得像一只小貓,嬷嬷怕養不活,要給他起個小名叫阿砣,昭文覺得委實不雅,改成了“阿沉”;他生在七夕,一落地就不是尋常嬰兒那種紅皺皺的樣子,而是粉嘟嘟的,就像香案上供的七夕童子摩合羅一般,所以烏朗賽音圖順口便給他起了這麽一個小名。

宋域沉放過了這個答案聽起來很清楚易懂的問題,但是緊接着問了一個更要命的問題:“姆媽,宣王是誰?”

昭文怔住了。良久方喃喃答道:“宣王……你該叫他伯外祖的。”

趙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歷來講求精習武藝,搜羅天下武林中奇才傑出之士,因此從第二代宣王時起,宣王府便負起了統領江東白道武林、專司鏟除各地強橫勢力之職。最後一任宣王趙琤,論起輩份來,正是昭文的伯父。宣王府歷來子息艱難,因為多年無嗣,宣王曾經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養,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後來因緣際合,宣王尋回了在東海長大的惟一子嗣雲夢,封為東海公主,永鎮東海,宋亡之後,蒙古人幾次派水師出海搜拿,均無功而返。

蒙古人南下之際,宣王守宣州一年有餘,直至臨安城陷、太後與幼帝送上降表、被擄北上,宣王憤極,吐血而亡,臨終前留下遺言,以保全宣州一城為條件,開城投降。

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将軍烏朗賽音圖都會親自前去祭典。

不論是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誠,還是為了籠絡那位有實力操控東海與南洋商路的東海公主,又或者是為了盡快安定江東人心,烏朗賽音圖都會将姿态做得很足。

所以,曾經在宣王府中教養數年、與宣王有着血脈之親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将軍府中頗受優待。

他們母子二人,是一塊活生生的安撫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于整個江東漢人眼中的一根尖刺。

昭文雖說生長于深閨,終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過不少時日的,自是明白這其中的曲折與緣由。

但是這一切,她怎麽同只有三歲的宋域沉說清?

想了又想,她只能簡截地向宋域沉解釋,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過一些時日,他們便要去祭典宣王。

這個解釋,很符合白天裏烏朗賽音圖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時的那種語氣。宋域沉覺得甚是滿意,也因此更為迷惑不解:“那,宣王為什麽要殺我的阿布?”

昭文也聽說過白天裏的刺客一事,本以為宋域沉年紀小小,不會明白也不會記得這樣的事情,冷不丁被他這麽一問,臉色立時刷白。

原來在阿沉的心中,平日裏很少見面的烏朗賽音圖,竟有着這樣重要的地位!

昭文許久不曾說話,宋域沉等得不耐煩,扯着她的衣袖使勁搖了搖。昭文想來想去,心知這件事情沒法含糊,只得柔聲解釋道:“那個刺客,只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實并不是宣王的舊部,不算宣王的人。”

烏朗賽音圖與宣王舊部之間那個心照不宣的約定,昭文前些時候已經略有所知,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只是這個約定,卻是沒有辦法對宋域沉解釋清楚的。

宋域沉只需要知道,姆媽滿懷崇敬追念對他說起的宣王,并沒有想殺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滿意足了,因此沒有再追問下去,昭文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氣。

再聽了一段《三字經》之後,宋域沉忽而說道:“姆媽,我不喜歡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歡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昭文從善如流,換了《千字文》來念,只是,低頭看看懷中沉靜專注的小小面孔,昭文心中,難免生出一點疑慮來:“阿沉是不是能夠聽懂這些,所以才會有所偏好?”

這個冬天,昭文開始教宋域沉識字描紅。那頭幼狐一聲不吭地趴在案頭,安安靜靜地等着宋域沉做完功課後領着它出去騎馬。

窗外竹枝橫斜,梅花初放,暗香徐來,與窗內博山爐中的袅袅香霧纏繞在一起。

每當此時,昭文總有錯覺,自己仍然是深閨中那個錦繡圍繞、不知愁滋味的小縣主。

但是這樣的錯覺,很快便被打斷。

烏朗賽音圖給宋域沉配了兩名衛士、兩個奴隸以及四頭獵犬,外加一匹小馬,不論風雪,每隔兩天便要随他出城打獵一次。整個白天,他們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時走得遠了,還得搭了賬篷宿一夜才會回來。

每次從城外回來,宋域沉身上都會帶着那群人特有的酒氣汗氣與血腥之氣,雙頰緋紅,兩眼閃亮,看得出他其實很喜歡那種縱馬奔馳、張弓搭箭的感覺——雖然他的小馬只能跟在大隊後面慢慢跑,一張小弓也只能射到身前十步。

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愛的兒子,會變得和那群野蠻人一樣。

好在宋域沉也同樣喜歡偎在她懷中聽她講解那一卷卷書冊,能夠坐在案前專心練半個時辰的字,對于那些不時送到昭文面前的珠寶玉石、珍玩首飾,更有着讓昭文驚喜的眼光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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