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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邊有張挂的漁網和風幹的魚,還有些小片菜地,也看不出主人是誰,大概這裏的人也不擔心別人會摘了自己地裏的菜。
村中除了沿河兩邊各有一條與河平行的道路,便只有一條橫過河面的木橋,橋頭的空地擺着幾個小攤,往兩邊延伸出第三條路。
容齊帶着秦漫走過橋頭空地形成的小小集市,往南走到一戶人家。
推開竹籬後,他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有人!近來吧!”屋裏傳出輕快的女聲,秦漫聽着有些耳熟,只有些遲疑。
容齊自然沒有進去,只又擡手在門上輕輕敲了敲。
“進來就是了!”女聲爽利的又說着,踩着微重的步子過來開門。
開門的瞬間,婦人愣了愣,既然笑起來,自然的開口道,“聽說您近日要來的,倒沒想到今日就到了,您該提前通知一聲,也好讓外子去迎一迎的。”
隔壁鄰居家探出一個婦人,好奇的看向這一對氣質出衆的陌生男女,對婦人道,“羅家的,這是你娘家的人啊?”
“是我姐姐夫家那邊的親戚,”婦人道。
“去南邊的那個?”鄰居似乎對她家事十分熟悉,再次打量了二人,“果然是做過官的,看着就不一樣!”
“您進來吧,”婦人讓過身,請了兩人進屋,又對鄰居高聲嚷了一句,“您可別到處說去。”
“知道,知道,這有錢人家是非就是多,”婦人心滿意足的感嘆,“放心吧,我馬嫂什麽時候多嘴的。”
婦人關了門,回過身來,屈膝行禮:“攏月見過陛下,見過公主殿下。”
真是、真是……讓她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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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漫轉頭看向容齊,卻看他對自己溫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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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在……”苻鳶站空無一人的西啓皇帝寝宮中,鳳眼微眯,洶湧的怒意直透而出,“真是哀家的好兒子!”
容齊讓人假扮自己,以及他貼身太監小荀子,以生病為由不上早朝,只招近臣入宮議事,因為有皇命不時傳出,還有太醫院的病案記錄,等到林申回到西啓,苻鳶去找他算賬才發現他竟然不在,甚至連他什麽時候出宮的,都沒人知道。
“他這是在讓哀家選呢,”苻鳶冷笑着,“是去捉秦漫那個小貝戈人,還是未完成的複仇大業。”
秦漫被容齊帶走,傅籌和宗政無憂之間的矛盾卻還不夠激烈,但北臨宗政殒赫出征在即,如果她要繼續計劃,就必須親自出場,也就沒辦法顧及秦漫這邊。
至于出動所有天仇門的力量追殺秦漫?在這等時候,這樣做,就是要将她所有的計劃付之東流,他知道她會怎麽選。
“為了那個小丫頭,他倒也真是費了心,兩個月沒去長樂宮,讓哀家以為他放下了,忍得住一點都沒表現出來,”苻鳶聲音越是平靜,卻越是兇險,她伸手往桌上狠狠一拍,“沒成想,倒是給哀家一個大大的驚喜!”
這個她從沒正視過的兒子,竟然給了她這麽大一個驚喜!
苻鳶突然神思一動,快步走進書房,打開一處機關——放在裏面半本醫書已經不見蹤影。
“哈哈——”苻鳶盯着那個空格,突然笑起來,聲音如暗枭,幽冷詭異,“他竟然、竟然為那丫頭做到這等地步!”
他一直為自己出生耿耿于懷,如今卻想親手造一個一樣的。
她的身後,林申沉默的立着,沉迷的凝視着她的背影。
他沒有說話,只靜靜的等待着她的命令。
“先不管他們,哀家就讓他如願一回,免得齊兒總覺哀家對他不慈,”苻鳶冷冷的一笑,“只是,就看他忍得了多久,天命的發作之苦,他以為,他願意為那丫頭舍命就夠了?哼哼,天命、天命,命已歸天,且由不得他,他遲早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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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攏月家出來,容齊手上多了一個匣子。
“裏面是什麽呀,齊哥哥?”秦漫一邊走,一邊有些好奇的探身去看。
容齊攬住她的腰,看着她笑,“是咱們家裏,缺的東西,漫兒不妨猜一猜?”
“布置屋子的?”秦漫來了興趣,一樣一樣的想,“什麽?這麽大點,不可能是齊哥哥的琴,院子裏有點空,但是花花草草也不可能,茶具很齊全了,鍋碗瓢盆,勉強也夠了,油鹽醬醋,才不可能,”她嫌棄的聳聳鼻尖,容齊才不會想到這個呢,“到底是什麽呀?”
容齊原本的笑意,頓時變得有些哭笑不得,“原來漫兒心裏,家裏還缺這麽多東西。”
“否則呢?”秦漫對他揚揚下巴,“百姓人家,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家裏有哪一樣?院子幹幹淨淨,廚房幹幹淨淨,還有,井有了,桶呢?缸呢?拿手舀水啊?那你可太難為小荀子了!過日子,東西還差得多呢!”
容齊被她一通數落,一點也沒生氣,反倒滿面笑容的看着她,“漫兒說的對,過日子自然不是這樣,今日走了夠久了,漫兒也該累了,我們明天一道出來買,如何?”
“齊哥哥還沒說這裏面是什麽呢!”秦漫拖着他的手,搖了搖。
“回去看吧,馬上要到了。”容齊笑了笑道。
秦漫眼珠一轉,突然有些興奮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什麽了——”
容齊站定,含笑看着她。
“是風鈴!是風鈴對不對!”秦漫帶着解迷的愉快,“我之前就覺得,院子裏太安靜了,好像少了點什麽。”
“漫兒真聰明,一猜就猜到了!”容齊笑着點點頭:“等會兒,我們一起挂風鈴,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
在窗口和房檐下挂上銅鈴,鈴聲便随風铛铛作響。
簡直就像個家!
容齊站在凳子上,将鈴铛挂好,看着在底下幫他扶着凳子的秦漫,輕輕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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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樣在這個小村莊住下來。
每天早晨村裏的村民,就會看到新來,住在桃林裏的小夫妻兩人一起,妻子挽着夫君的手,到進村來逛逛,在橋頭的集市買菜。
兩人生得好看自然不必說,性子也極好,總是對誰都帶着笑臉,說話也好聽,有點文绉绉的,看上去就比村裏的教書先生有學問得多。
夫妻倆更是說不出的相配。
簡直找不出比他們更配的夫妻,要好的就跟一個人似的,從來不會單獨出現,若是見着其中一個,另一個定不會離上三尺。
聽說,齊公子那樣精致的人,還親自下廚呢。
如今村子裏夫妻吵架,便時常能聽見妻子控訴丈夫,沒有齊公子體貼,家務事一點不沾,而做丈夫的自然反唇相譏——你要像齊夫人似得說話溫溫柔柔,家裏的活,我全包辦了都沒問題!
這對被全清河村村民羨慕的夫妻,真實生活大概同他們想的,大概有一點點不一樣。
在最初的時候,其實充滿了各種手忙腳亂,雞飛狗跳的小麻煩。
容齊自然沒想當大少爺,但他從出生起便在皇宮,便是此次喬裝出行,在路上住客棧和自己經營一個小家不一樣,自然許多都不懂。
小荀子在宮裏雖然是伺候人的,但是宮裏分工明确,他的主業也只是近身伺候容齊,不包括燒水做飯、打掃衛生、洗衣服這些項目,他甚至都不會生火。
秦漫自己也只是常識多一點,從沒過過真正普通人的生活。
攏月雖然會過來幫忙打掃,指點小荀子幹活,但她的任務是管理紙鳶收集情報,傳遞消息和傳達命令。
手忙腳亂幾天之後,漸漸的順利起來。
另外,錢也能解決一些問題。
洗衣服可以拿到村裏讓人洗,掃撒也是。
只是這邊多吃面食,村裏食肆的菜味道偏鹹,也很粗陋,容齊自然沒說什麽,秦漫卻看出來了。
她想自己動手做。
秦漫是會做飯的。原本在冷宮裏的時候,冬天她會生火把送來冷掉的飯菜熱一熱再吃,以免生病,後來陸續的在冷宮的野草堆裏,發現紫蘇薄荷,也會自己給菜調一調味道。
多的一份記憶就更厲害了,花間派的劄記裏,有各種各樣精致美味的菜肴,看着就十分引人下廚。
但容齊卻不讓她上手。
既怕她拿刀傷着手,又擔心鍋鏟重颠勺受累,況且,光看着她挺着肚子站在竈臺前就夠他驚心了。
于是由他來動手,讓秦漫在旁邊指點。
短暫的适應期後,容齊就能做出像樣的飯菜了。
因為時間充裕,下廚變成有趣的游戲。
他們每天一道買菜,一道打理,一道下廚,一道嘗試,即使失敗也覺得好玩。
這種煙火氣和親昵的相處,讓容齊沉溺其間。
即使是在他們過去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也未曾有這樣的,像真正的普通的夫妻一樣的生活。
他們一起做飯,一起收拾,一起布置房子,
收集桃花瓣釀酒、做菜、做點心,
院子裏的空地,栽花來不及了,于是他們便從村民那裏學了搭架,栽上豆莢,很快庭院裏便開滿了白色蝴蝶一樣的小花。
他們一起随村民上山挖野菜,包餃子,
在端陽節,她編好五色絲縧,系在他的手腕,一起去村裏看社戲,
一起在清晨的時候醒來,互相給對方梳起發髻,他為她畫眉,點上胭脂,
一起在夕陽底下牽手散步,看水鳥叫着歸入深林,過路歸家的村民們會友好的同他們打招呼,
一起在夜裏同寝,她躺在他懷裏,他輕輕的在她的耳邊念誦那些古老而動情的詩句。
許多他想做卻沒有做的願望,都一一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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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閉好了嗎,漫兒?”院子裏,容齊将水壺的燒的熱水倒進木桶,用手攪勻,試了試溫度。
這天,天氣晴好,容齊便幫秦漫洗頭。
“好了,齊哥哥。”秦漫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頭向後仰,長發垂着揉滿了泡沫。
她現在肚子有些大了,許多事情做起來就有些不太方便。
容齊自然而然的體貼照顧着她,不聲不響的學會了許多事。
他執着木瓢将水輕輕的澆在她的濕發上,另一只手輕捋過鴉羽一般光亮的發間,将發上的無患子的漿液完全的沖去,然後用棉布将頭發包起一點點吸幹表面的水分。
秦漫看着桃葉底下小指大小的雛桃,“不知道這裏的桃子在孩子出生的時候,能不能熟?”
容齊坐在她的身邊,笑了笑,手上的動作細致而又輕柔,“聽村民說,這裏的桃子成熟大約是七八月間,時間差不多吧。”
“生下來就能吃到新鮮的桃子,這孩子運氣真不錯啊。”秦漫贊了一句。
容齊微微一笑,掩唇別過頭輕咳了兩聲,轉過來對她輕聲道,“若是我們是兩個普通人就好了。”
他此生未曾有過這樣寧靜而美好的生活,如果他們只是一對尋常的夫妻,就這樣一直簡單而平靜的生活在一起,該有多好。
秦漫将頭埋進他的懷裏,感受他日漸消瘦。
她知道他那些燒掉的沾血的帕子,也知道他已逐漸難忍在她面前遮掩不适,她有時候也會用真氣幫他舒緩一些,但每回之後,容齊都很緊張的帶她去看大夫,擔心她會不會影響到身體。
他從不在她面前服藥,也從不說起。
所以她不問,也不說。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齊哥哥想做什麽呢?”秦漫輕輕一笑,“要做木匠嗎?”
“也不錯呀,如果認真的學過,”容齊微笑道,“就不會老是被漫兒嫌棄了。”
“可是,我不想齊哥哥再雕別人,”秦漫仰頭看着他,“我會嫉妒。”
“那齊哥哥就只雕漫兒好了。”容齊笑着說道。
“那我們沒有飯吃啦,”秦漫笑起來,“不過如果這樣,我就種花來換錢,種蘭草,種牡丹,種芍藥,什麽貴就種什麽……”
她開始說的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後來卻忍不住笑起來。
容齊亦看着她笑着,笑容寵溺而溫柔。
時間過得飛快,很快桃林綠葉成蔭,一轉眼桃子便從杏仁大長到核桃大,又漸漸的長到拳頭大小,然後被太陽曬出了淺淺的紅暈,眼看便要成熟。
正是這個時候,他們迎來了孩子的降生。
“齊哥哥,我可能要生了。”
這是這一天,容齊睜開眼睛聽到的第一句話。
秦漫是被一波又一波的抽痛疼醒的。
這次的疼痛和往常胎動的感覺全然不同,她反應了片刻,心裏才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
天光已經微亮,再過不到半個時辰就是他們往日起身的時候。
容齊還沉睡,秦漫自己感覺了一下,參考之前了解的知識,就算是真的估計也還早,便沒急着吱聲,等他睡醒了再說。
他夜裏睡不好,稍微她有些動靜就會醒,反而是要到早晨這時候睡得沉一些。
容齊為她的一句話,完全驚醒了。
他連忙披衣起來,連聲喚了小荀子,讓他到村子裏找攏月、産婆還有大夫過來。
回轉身,将秦漫連人帶被子抱進隔壁的産房。
屋子和需要的東西,近來已經都準備好了,房間裏淡淡的熏過艾草的味道。
容齊神情還算鎮定,臉色卻有些白,雙手緊緊攏住她的手,“漫兒,你感覺怎麽樣?疼嗎?”
村子不大,前些日子他們去買菜的時候,才進村就聽到一戶人家中,傳出一聲聲凄厲的尖叫,喊得一村都能聽清清楚楚。
容齊先前不知道是什麽,結果聽賣菜的大嫂一臉習以為常的說起,竟是年輕的媳婦在生孩子。
村裏好多人都去圍觀,喊叫聲一直持續到午後,變得完全嘶聲竭力,最後才落下。
那家年輕的夫人生了一個兒子,丈夫抱着孩子出來展現,滿臉喜氣,全村人都前去道賀,恭喜他頭胎就得了兒子,還贊他夫人能幹,容齊卻臉色難看的拉着秦漫回家。
婦人生産艱難猶如鬼門關,這種事他是聽說過的,但聽說和親耳聽到完全是兩回事。
他甚至有些後悔,若是帶漫兒回宮裏就好了,宮裏可以有最好的條件,他也可以招最好産婆和大夫,要安全許多。
為了他自己的願望,漫兒卻要在這樣的地方生孩子。
若是她出了事,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自己。
“還好,還可以忍。”秦漫沒有說不疼,而是照實說了感覺。
生孩子對她來說是頭一遭,心裏也有些沒底。
容齊握着她的手定了定神,“我去做點吃的來吧,漫兒有什麽想吃的嗎?”
秦漫當然什麽都不想吃,但她也知道,這時候要吃點東西積攢體力才行。
于是,她對容齊勾了勾唇,“只要齊哥哥做的,我都喜歡。”
産婆來的時候,容齊正端着碗,喂秦漫吃面。
産婆由攏月陪着趕來的,進屋見了這場景,不由先誇了容齊一句體貼,她去過多少家,生孩子前,由丈夫陪在身邊的,簡直少之又少,更別說還做吃的。
再接下來,産婆卻誇不出來了。
她按照慣例請容齊出去,容齊命令讓攏月安排人手在外面警戒,自己卻不動,稱要留在這裏。
這……這……這……
看着毫不猶豫應諾了出去的攏月,産婆将最後的希望落在躺在床上的夫人身上。
秦漫假裝沒發現産婆投來的表情,看着容齊軟軟的開口,“齊哥哥,願意陪着漫兒,漫兒就不怕了。”
她知道,讓容齊在外面等着,不能知道屋內的情形,只會讓他更加擔憂。
至于血氣沖撞、不吉利什麽的,估計容齊也不會在意。
“漫兒害怕嗎?”容齊憐惜的看着她,拂開她額前冷汗粘上的碎發,“別怕,齊哥哥會在這裏陪着你的,不會有事的。”
她不會有事的。
一定不會有事的。
頭胎一般都不是一時半刻。
産婆看容齊堅持,又沒有人阻止,只好假裝沒看到他,自己忙活開。
陣痛持續了兩個時辰,越來越頻繁劇烈。
秦漫開始還好,後來也忍不住掐緊了容齊的手。
容齊一聲不吭,任她在手上掐出血痕,只疼惜的拿布巾抹去她額頭上的冷汗。
她沒像那天那個婦人那樣大喊大叫,甚至一聲都沒出,他卻心疼得不知道怎麽才好。
她不是不疼,只是比別的女子要堅強忍耐。
如果知道生孩子會給她帶來這樣的痛楚,他寧願不要這一個孩子的。
他沒法分擔她的痛苦,所能做的,只能握緊她的手,給她一點力量,讓她安心一點,讓她知道,他一直陪着她而已。
一塊塊浸濕了鮮血的帕子被丢進盆裏,産婆不斷的擡頭看秦漫的狀況,催促她用力。
在太陽落下最後一抹餘晖的時候,響起了嬰兒的哭聲。
産婆松了口氣,覺得今天真是她畢生都難忘的一回接生。
平時鬼哭狼嚎的婦人她見得多了,再撕心裂肺她都習以為常,還能勸着忍一忍,別廢了嗓子,像這位夫人這樣一聲不吭的,她才是頭一回見。
況且這位夫人看着又瘦又弱,不像幹活的人那樣皮實,她一直都提心吊膽,随時得關注她的情況,就是怕對方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死過去。
她還真的從沒這麽膽戰心驚過。
好在,這位夫人看着瘦小,倒還能使力,生産比她想象的要順利許多。
産婆一邊想着,一邊手腳麻利的把孩子洗幹淨包好,因為容齊就在這裏,便不必抱出門,就能去報喜。
“恭喜公子夫人,是個男孩。”她一臉喜氣洋洋的将孩子遞到容齊面前,這才注意道:“——呀!這孩子同公子長得真像!”
“是嗎?快給我看看!”秦漫疲憊的躺在床上,當孩子出生的一瞬間,她有種靈魂被帶走了一部分的虛弱,聽到産婆的話,精神不由一震。
容齊小心翼翼的從産婆手中接過孩子,心裏被比喜悅更複雜的情緒填滿。
這是他和漫兒的孩子。
心下略有一閃而過的遺憾,他更想要一個像漫兒的女孩的,看來是不可能了。
他把孩子輕輕放在她的枕邊。
剛出生的嬰兒皮膚還有些皺皺巴巴,小小的一團,五官只有一點點大,眉毛也淡得很,但是、但是——
“原來齊哥哥小的時候是長樣的呀。”秦漫撫了撫孩子柔軟的臉蛋,臉上不由自主的泛起笑意,“好可愛啊!”
容齊表情僵了僵,沒同她計較他一個男人,怎麽能被稱作可愛,他無奈的拿帕子替她擦擦臉:“漫兒,你還好嗎?”
秦漫全部注意都在孩子身上——不管眼睛的形狀、鼻子的形狀、嘴巴的形狀都像極了容齊,讓她完全挪不開眼。
原來容齊小的時候是這樣的嗎?從出生起就這麽漂亮了?
秦漫捏起一只小手,軟軟嫩嫩的,指甲比米粒還小,“齊哥哥,他的手和齊哥哥也很像呀!以後一定很修長漂亮。”
容齊輕嘆了一聲道,“漫兒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齊哥哥,你看寶寶多可愛啊!”秦漫輕軟的看向容齊。
除了方才産婆倒提着拍屁、股的時候,孩子就沒有哭一聲,安靜乖巧的睡着,秦漫摸他,他也不哭,只讓她越看越覺得可愛,簡直挪不開眼睛。
“夫人說的是,這孩子呀,将來一定能長得跟他父親一樣俊。”産婆讨好道,“不知道孩子叫什麽名兒啊?”
容齊看向秦漫,看她還不錯眼的盯着孩子看,不由得嘆了口氣,感覺有點不是滋味——說是喜歡孩子長得像他,但她卻只看着孩子,連他說的話都不管用了。
“名字先不着急,”他喚了在門口的攏月進來,讓她将孩子抱到旁邊,他們平日起居的屋去,“漫兒,你休息一會兒吧,養好身子,有的是時候看。放心吧,我會把孩子看好。”
“公子真是體貼人啊,”産婆恭維道。
容齊抿了抿唇。
他揚聲喚了小荀子進來,讓他帶産婆去拿賞錢,給原本說好的十倍,還有沒用上的大夫也給五倍的賞錢。
産婆連聲道了謝,歡天喜地的跟了出去,屋裏便剩他們兩個人。
容齊一回頭,看秦漫還晶亮的睜着眼睛,在床邊坐下來,“漫兒睡吧,放心,若是有什麽消息,我之後會一字不差的說給你聽。”
秦漫神情一頓,看向容齊,卻見他十分好脾氣的沖她溫和一笑。
她眼眸一垂,從被子裏伸出手:“齊哥哥,喜歡那個孩子嗎?”
容齊伸手握上去,“當然喜歡。”
秦漫嘻嘻一笑,“那孩子長得真像齊哥哥,對不對?”
容齊笑了笑:“這個孩子的名字,漫兒取好了嗎?”
秦漫擡眸看他,表情溫柔的将臉靠在他的手邊,“叫念好嗎,齊哥哥?”
“秦、念,”容齊一個字一個字的念着,安撫她的忐忑不安,“很好。”
她其實不必如此緊張,孩子姓秦很好,比姓容,要好得多,他真的這樣覺得。
秦漫緊緊的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處順着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但這一刻,眼淚似乎就是止不住。
“好了,別哭漫兒,”容齊拿帕子輕輕擦去她的眼淚,伸手撫着她的頭發,聲音裏有刻骨的溫柔,“月子裏哭傷眼睛的。睡吧,好好休息一會兒,什麽都不必想。”
雖然生孩子的時候還是一樣的掙紮,但秦漫畢竟練過武,身體精神比一般婦人恢複的快些。
兩三日惡露盡去,就能起身,扶着走動。
她立即便要求回原來的房間去——孩子被安置在那邊,容齊只每天抱過來給她看看,實在沒辦法過瘾。
剛出的嬰兒一天一個樣子,五官張開,很快變得雪玉可愛,眉毛和頭發都一點點長出來,越發能看出肖似容齊的容貌。
連性子也像,又乖巧又安靜。
秦漫愛得不行,只要醒着,就把孩子摟在懷裏,捏捏小手,摸摸小臉,動動小腳,念兒脾氣好,被她怎麽逗弄都不哭不鬧,最多就抿一抿小嘴,露出一點委屈忍耐的表情,簡直可愛極了。
連容齊都帶着半真半假的口氣說:“如今齊哥哥在漫兒心裏,遠不如念兒了。”
“怎麽會呢?”秦漫連忙道,“因為念兒長得像齊哥哥嘛,我認識齊哥哥的時候,齊哥哥已經長大了,現在看到念兒,就能想像到齊哥哥小的時候,也是這麽可愛。”
容齊淺淺一笑,輕輕嘆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軟的臉,開始只有一小點的孩子,已經圓潤很了很多,軟軟嫩嫩的兩頰鼓起肉,“念兒比我幸運得多——”
他看向秦漫,輕聲道,“因為他的娘親很愛他。”
“他的爹爹也很愛他。”秦漫看着容齊。
“他的爹爹也很愛他。”容齊輕笑着重複道。
他心裏清楚的知道,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多麽的歡喜。
哪怕有的時候看到漫兒因為孩子忽略他,未免有些無奈,但他真的感到真心歡喜。
從孩子出生到現在,他一直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籠罩。
甚至感到美好的不真實。
有時候,夜裏驚醒來,看着漫兒和孩子安寧的睡顏,內心就會被幸福的感覺所填滿。
他們都是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身邊。
“真想從小就認識齊哥哥就好了,”秦漫聲音甜美的說,“要是一出生就認識齊哥哥,和齊哥哥一起長大,不管誰欺負齊哥哥,我都可以保護你。”
她想要參與他的所有,成長的每一點一滴,他所有的一切她都想要參與,她想要他的一切,他的過去、現在、未來都屬于她。
都只屬于她。
容齊溫柔的笑,半生痛苦折磨,不甘與不幸,仿佛就此安息,他求得了想要的一切,上天讓他遇見了漫兒,待他已足夠寬厚。
他已心滿意足,再無可求。
然而漫兒提起,他也不由自主的想,是啊,要是從小認識漫兒就好了。
他的漫兒,小的時候,當然一定很可愛的,是最可愛的小姑娘。
因為幸福,讓人不由自主貪婪的想要更多。
夜色深寂。
秦漫睜開眼睛,容齊卻不在身邊。
“知道了……”外面傳來他低柔的聲音,細致的囑咐着、安排着一些人事,一些應該不屬于這樣一個不到百戶的村莊裝得下的事,牽連着千萬人命運的事。
一聲低沉的“是”後,勁衣短褐細碎的摩挲,腳步從草上飛掠,疾馳而去。
容齊仍在外面,片刻傳來一聲促過一聲的咳嗽,雖然被極力掩在袖裏,在這樣的寂夜也實在分明。
那咳聲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漸漸停息。
又過了一會兒,容齊才悄聲的推門進來。
秦漫連忙閉上眼睛。
門合上,屋內幽暗一片,容齊慢慢的走到榻邊,輕手輕腳的上榻,在秦漫身邊躺下來。
他的目光在秦漫身上輕輕的撫過,溫柔流連卻一點都不灼人。
他就這樣看了她一會兒,秦漫聽到他輕嘆一聲:“漫兒……”
就像她熟悉了解容齊,容齊也了解她,他們同床共枕,朝夕相對,她是不是睡着,他光聽呼吸聲就聽得出。
秦漫睜開眼睛。
兩人對視,目光中自然心有靈犀的默契。
容齊曾經感嘆過——如果他們是兩個普通人就好了。
他們不是。
清河村也不是世外桃源。
秦漫知道,攏月在這裏不是隐退,夜裏撲簌着翅膀的鴿子不是偶然飛過,
容齊自然也明白,每月三次挑擔來的貨郎,不是看上這裏的商機,秦湘喬裝而來,也并不是只為了看他對姐姐好不好。
“方才隐衛來報,說尉國已知曉北臨的計劃,正在集結兵馬。”最後還是容齊先開了口,“想來秦湘那邊也很快會有消息過來。”
他輕輕的嘆氣。
秦漫握住他的手,她能明白,知道他沒出口的是什麽。
這一次,苻鳶過分了。
尉國人以游牧為主,不識禮儀,不通教化,為以強者為尊,民風開放的宸國與之相比,都算得上是禮儀之邦,完全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嗜殺成性,肆意劫掠,毫無人性。
她沒想到苻鳶會做到這一步,即使當年的宸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抗擊外族,這本是中原諸國,心照不宣的契約。
苻鳶打破了它,苻鳶竟然敢打破它!
她可知道這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每年到了春秋兩季,尉國襲擾西啓和北臨邊城,劫掠而歸,西啓貧弱,也與之有關的。
宗政殒赫想要出征,也是想徹底解決邊境這一禍患。
然而,尉國民風彪悍,小兒會走路便會騎馬,在相互角鬥間成長,不必訓練,便各個都是骁勇的騎兵。騎兵來去匆匆,既适合突襲,亦适合逃跑,來勢迅疾,讓人來不及反應,而要走,卻攔不住。
北臨太子宗政筱仁固然不是什麽有天賦的将領,但從前也一直跟随宗政殒赫南征北戰,經驗并不缺乏,卻與尉國作戰中大敗而歸,足見尉國的實力。
其唯一的缺點便是人心不齊。
尉國四王共同柄政,相互之間勾心鬥角,互相不服氣,最強的一個,壓服了群雄便是大王,但這個大王的位置卻也未必做的穩。
宗政殒赫想來也是看如今當權的擎頓年紀漸老,漸不能彈壓國內的其他諸王,才認為是個消滅尉國的時機,而急于出征。
然而如果尉國提前知曉北臨的計劃,那麽自然就先摒棄內部紛争,一致對外,那麽結果便難以預料,當初宗政筱仁便是這樣敗的。
然而上一回,宗政筱仁雖敗,但北臨實力還在,尉國未曾攻破,自然劫掠一番,便回去了。
但這一回,不一樣,他們都明白,不一樣……
北臨傾國之力,出征在即,苻鳶卻先一步握住北臨的戰略,如果失敗,不只是北臨,一但騎兵南下,幾乎無可抵擋,整個中原,至少渭河以北,都将面對極其慘烈的劫難。
秦漫沒有提苻鳶,只平靜的看向容齊,“我要回去北臨。”
不必什麽高尚的借口,她這一次如果不能站出來,不能保家衛國,便再也沒有資格說什麽蕩平宇內,天下獨尊!
連武功,也就此為止。
這會成為她的心魔,一生都不能安寧。
況且,現在她還有一個理由。
天命,這是來自北臨宗政皇族的秘藥,也許她能在北臨找到它的解決方法。
“我還不起,”容齊低聲道,“漫兒,我還不起了。”
這些年,他看着母後所做的一切,甚至親自推動她的計劃,親眼看到牽連到無數的人命。
母後或許知道,或許不知,但他卻十分清楚尉國南下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他無論如何,哪怕死一千次,一萬次都還不起。
這是他從未吐露過的話,是不該說,不能說得話。
這樣的話,未免有些軟弱。
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現在會這樣容易的對漫兒出口。
他知道,她能明白的。
秦漫果然能夠明白。
她心底嘆息,握住容齊冰涼的手,“齊哥哥,不會到那一步的,放心吧。我,絕不會讓事情落到那樣的地步。”
她說過,要保護他的,自然要作數。
容齊握住她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秦漫便接着說:“齊哥哥,你也該回西啓了,我們已經出來夠久,是該回去了。”
“是啊,”容齊輕嘆。
他應該回西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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