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滿盤皆輸
盛昭冷眼看着他們厮殺, 在漫天飛濺的鮮血中,他施施然站在最中央,好像隔絕了人世, 身處另一紅塵般。
他在等。
等一個人馬不停蹄, 瘋了似的趕過來結束這場混亂的戰局。
希望郁安易這條狗能撐得久點罷。
盛昭漫不經心地勾起唇,看他們為了自己傷的傷, 死的死,露出一切醜态。
魔族們都以為這位實力低微的紅衣美人好搶極了,等他們将美人身邊這條忠心的狗解決了。
就能與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春風一度, 讓他做自己的掌心寵,籠中雀。
索性此時沖上前的都是沒有頭腦的魔族, 更多的高等魔族都在暗中等待,想坐收漁翁之利。
被圍攻的郁安易尚有一戰之力。
他師承元清劍尊, 修行百年有餘,對付一些小喽啰還是輕而易舉的。
但郁安易終歸是一個人, 面對魔族的車輪戰, 不得不落了下風,靈氣消耗的速度根本比不上他吃丹藥恢複的速度,身上快要愈合的傷口也撕裂開來。
郁安易粗喘一口氣,他已經殺紅了眼,受了不少輕傷, 疼痛反而讓他的殺欲更加高漲,白衫都變成血衣。
驟然間,一直圍觀的高等魔族猛地出手了, 太過猝不及防, 密不透風的劍氣中一瞬露出破綻, 郁安易快速反應過來去補救。
僅僅一霎, 卻讓郁安易步步潰敗。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靈臺被魔氣圍攻得搖搖欲墜,郁安易咬緊牙,下了死志。
體內精血迅猛燃燒,郁安易霎時從分神一躍至合體期,劍氣橫掃而過,又完美地将盛昭護在劍陣內。
因為有照玉在,郁安易才敢拼命。
因為他知曉,照玉不會讓他死。
盛昭卻已看出來,郁安易快要力不能及了,不用多久,這劍陣就會破碎而亡。
說破就破。
高等魔族們約好了般一哄而上,郁安易根本毫無抵擋之力,劍陣一瞬破毀。
盛昭提劍站在其中,被層層包圍住。
他紅衣單薄,被所有魔氣勢洶洶地圈住時,更顯得極其無助,就連安靜地不動,也被誤認成可憐的害怕。
那些兇神惡煞的魔都覺得自己做得實在過分,心虛又心軟,小心翼翼地,連武器都不敢對着盛昭。
盛昭藏在帷帽下的一張臉沒有半分笑意,冷得無情,他手上卻攥緊了劍,清瘦的腕骨緊繃得青色脈絡都浮現在皮肉上,烏發輕柔地飄起。
脆弱得惹人憐愛。
“你別害怕。”
不知哪個魔頭說。
他們好似全忘了紅衣美人幹脆利落斬首的一幕。
紅衣美人似乎更害怕了,他警惕地退了一步,可他身後還是魔族。
不知是誰按捺不住,向盛昭伸出了邀約的手,那只長着狼毛的爪子粗犷極了,能抵盛昭兩只手。
盛昭沒出聲,四處看了看,固執地執起劍:“你們別過來。”
裴戚晏趕過來時,正巧瞧上這一幕。
他找了近十天的照玉哥哥,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疼的人,此時卻被一衆醜陋淫邪的魔圍得水洩不通,單薄的身軀罩在一頂帷帽之下,只能無助地執起劍,又害怕又慌亂地說了一句“別過來”。
魔尊目呲欲裂!
裴戚晏不敢想象,他再晚來一刻,他的照玉哥哥會被淩辱成何等模樣?!
殘暴的殺戮之意在裴戚晏胸腔裏猛烈升騰而起。
伸出狼爪的狼妖突地痛苦哀嚎出聲,他瘋狂大叫,所有魔眼睜睜看着他的狼爪活生生被一團魔氣消融成一灘血水。
他們渾身一震,這手筆除了魔尊可沒有別人了!
但魔君他們不是說魔尊正忙着呢嗎!怎麽會來魔潭這裏來殺魔啊!
所有魔面色大變,紛紛收起敵意,惶恐地張望,去瞧魔尊在哪!
狼妖又突然一聲慘烈的哀嚎,所有魔的視線立即看去,就見周身魔氣翻滾、怒到極點的魔尊正拿着一把劍猛地插進狼妖身上。
而後,一劍又一劍,那架勢兇猛地恨不得活生生将狼妖砍成肉泥。
裴戚晏笑聲卻很輕,一字一句地問:“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肖想我的人?”
剩下的魔族面面相觑,大難臨頭前,各個大氣都不敢喘,完了,這美人原來是尊上的心上人。
找死都沒他們這麽趕趟的。
不少魔族生了退縮之意,想趁亂趕緊離去脫身,不曾想剛邁了一步,立即就被魔氣吞噬而盡,聲響都未來得及發出,就化成一灘血水。
裴戚晏笑彎了眼,眼神陰狠:“繼續跑啊。”
無人敢動。
狼妖的慘叫聲一刻不停。
等裴戚晏洩完憤,狼妖已死得不能再死,成了一坨爛泥,他滿臉滿身全是濺上去的血,宛如修羅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恐怖至極。
裴戚晏突然回頭去看照玉,他一雙深紫色的眼眸紅成了血瞳,濺上眼睑的血像是他的血淚。
明明是暴虐殘忍,卻又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能湧出淚,是失而複得、恐慌後怕的喜極而泣。
照玉退了一步。
再一步。
裴戚晏突然意識到,他現在恢複成魔尊了,照玉怕他比怕方才那些魔還要多不知幾倍。
他喉結滾了滾,周身魔氣乍然轟然散開,裴戚晏面沉如水,厲喝:“滾!”
“不想死就給本尊滾!”
所有魔族一哄而散,跑得慢的都被蔓延開來的魔氣融成血水。
盛昭有些無措地退後幾步,就頓住了腳步,因為那些魔氣惡劣至極地給他畫了個圈,将盛昭整個人都圍了起來,叫他進退不得。
他眼前漆黑一片,全是魔霧。
突地,一張暗金面具穿過層層黑霧猛地出現在盛昭面前,他忍不住退了半步,在堪堪退到黑霧裏時又停住了。
玄衣的魔尊卻愈發逼近,他踏出黑霧,墨色的長發曳地,一身全是濃稠的狼血腥味,血眸更似鬼魅。
裴戚晏臭得要命。
他冷着張臉,一步一步逼近盛昭。
他驟然擡手掀開了帷帽的白紗,就這般躬身鑽了進去,裴戚晏聞着鼻尖熟悉到骨子裏的輕香,血眸更紅了。
他迫不及待地湊上前。
盛昭眼前放大了魔尊那張淋着腥臭血液的俊美面龐,那張鎏金面具差點碰上他的臉,他忍不住退後再退後,直接退進了黑霧裏。
那些黑霧卻沒有傷盛昭分毫,它們甚至比喜歡魔尊更喜歡盛昭,親昵地在他身上打轉兒。
盛昭眼神茫然,很是無措,硬着頭皮看向面前陌生的魔尊,微微勾起笑:“多謝尊上相救。”
裴戚晏不出聲,他就這般貪婪地盯着他的照玉哥哥看了許久。
魔霧外卻突地一聲厲喝響起:“裴戚晏!你別碰照玉!”
郁安易比方才更加慌張,因為他不确定沒了晏七身份遮掩的裴戚晏會不會破罐子破摔,不再去聽照玉的話,而是盡情在照玉的身上施展壓抑的所有欲望。
魔都是這樣的,它們學不會克制,永遠都只是成不了人的畜生。
黑霧裏沒有任何聲響。
郁安易氣急攻心,他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怒喝:“你別碰他!”
裴戚晏對盛昭彎了彎細長的眼尾,嗓音很輕:“哥哥先睡一覺罷。”
盛昭還沒反應過來,就頭腦昏脹,身子一軟,意識陷入黑暗之中。
黑霧小心地裹住了盛昭,沒讓盛昭倒在地上。
他太髒了,不能去碰哥哥,裴戚晏退出帷帽,冷着張臉走出霧外。
裴戚晏一步一步走到郁安易面前:“不知該說你幸運還是不幸,靠着照玉走出萬魔窟,卻又遇見了本尊。”
郁安易眼神也冷得難看,嘲諷地勾了勾唇:“他護着我,我能不幸運嗎?”
他們也曾如膠似漆過,如今卻為了同一人而刀劍相向。
魔的理智本就脆弱,更別說裴戚晏這幾日都繃得死緊,可以說一觸就斷。
“閉嘴!”
裴戚晏猛地擡袖将剛爬起來的郁安易掀飛起來,人“砰”得聲砸上牆,又摔落在地。
郁安易吐了好幾口血,剛停下來,又猛地噴出一口夾着內髒碎片的血水。
裴戚晏死死踩在郁安易的背上,蠻斷專橫:“你遇見本尊,就是不幸。”
“安易,做好準備。”
裴戚晏狠狠碾了郁安易一腳,無情地轉身離去,他渾身被黑霧裹住,再出來時,身上的血跡奇跡般得消失一空,玄衣也煥然一新。
他幹幹淨淨地抱起了盛昭。
這時才敢露頭的下屬們拖起咳血不止的郁安易,他奄奄一息,不甘又怨恨地看向裴戚晏抱着照玉遠離的方向,呢喃着道:“別碰……照玉。”
他的神怎麽能被這種畜生去觸碰?郁安易突然怨恨起自己的無能,他連他的神明都保護不好,他沒有資格再做神的信徒。
郁安易阖了阖眸,輕嘲地勾起唇。
笑得心如死灰。
·
盛昭醒來時,有些訝異地睜大眸。
因為他回到了他先前在水鄉買的高樓裏,而他正睡在自己寝房的榻上。
他榻邊跪趴着一個人,高挑瘦削,身着松散的黑衫,墨色長發蜿蜒得鋪在地上,他似是累極了,守在盛昭的榻邊許久,控制不住乏意,陷入了黑沉的夢裏。
盛昭緩緩抽回這人正握着他的那只手。
剛抽出來,再垂眸,就對上了眼熟的暗金面具。
魔尊很是不安,稍有異動,就會心慌地去看榻上的盛昭,生怕自己一眨眼,人又不見了。
他勾唇,啞聲說:“哥哥,你醒了?”
盛昭蹙起眉:“請尊上不要亂喊。”
裴戚晏有些委屈地撐起身子,他湊近盛昭,猝不及防掀下了那張暗金面具。
淡紫的眼眸,些微熟悉的五官。
是長大、抽條了的晏七,他年少時長得人畜無害,成熟後的相貌卻陰柔許多,微微眯起的細長眼尾閃着危險的光芒,偏偏對着盛昭,就收斂起所有殺意,蒼白的薄唇微微地輕勾起,只剩下詭魅的妖嬈。
裴戚晏的笑裏是跟晏七如出一轍的乖巧,只是裴戚晏的乖,帶着成年男性的味道。
他剛睡醒,嗓音是啞的,輕聲對着盛昭喊:“哥哥,你醒了。”
難以想象,殺人如麻的魔尊也有這種時候,心甘情願地酥着嗓聲,像只孔雀一樣迫不及待地散發着所有魅力。
裴戚晏與晏七,簡直形如兩人。
盛昭看着裴戚晏,有些愕然地一言不發。
裴戚晏坐上床榻,擁住怔住的盛昭,他的懷抱不再是對盛昭的依賴,而是極具強勢性的占有,他不容抗拒地用臉輕蹭盛昭的頸窩,輕聲道:“哥哥不認識晏七了嗎?”
盛昭側眸看了眼裴戚晏,突然推開他下了榻,他的身子還有些軟,一步虛一步實地走到窗前,輕喘了口氣,才推開窗。
高樓之外是魔界的宮殿。
裴戚晏從盛昭身後抱住他,他此時比盛昭要高很多,很容易就圈住懷裏的人。
他歉意地說:“對不起哥哥,來得太匆忙了,外面還沒有建好。”
盛昭身體輕顫,攥着窗棂的指尖發白,他好似冷極了,不停地抖,怔怔地罵了聲:“你這個瘋子。”
裴戚晏悶聲笑了下:“我騙了哥哥,是我對不起你,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向哥哥賠償。”
說得難聽點,就是直接将裴戚晏跟盛昭綁在了一起,不再分離。
盛昭氣極,斥道:“不知廉恥!”
“你休想讓我留在魔界!”
裴戚晏只抱着盛昭,他充耳未聞般,餍足地輕眯起眸:“我尋了哥哥好久好久,哥哥以後好好待在我身邊,哪裏也不要去,免得又丢了。”
“至于郁仙君,他會得到應有的報應的。”
盛昭猛地反手推開裴戚晏,他身體虛乏,猛推之下,踉跄了一步,差點沒從窗邊掉下去。
直看得裴戚晏心驚膽戰。
盛昭眼神發狠地瞪向想來扶他的裴戚晏,他面上全然沒了對晏七的溫柔,全是敵意:“你敢過來,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裴戚晏沉下面色,他雙拳攥緊,即使已經料想過會發生如今的場面,他心上還是像活生生插了幾千上萬把刀子一樣疼。
疼得讓裴戚晏喘不過來氣,只能奄奄一息地求饒。
裴戚晏沒再繼續刺激盛昭,他動都不敢動,只得隐忍着,安靜地聽盛昭說。
盛昭“呵”了一聲:“我果然最讨厭魔族了,我最恨的就是你們滿口謊言,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
“魔尊,好一個魔尊。”
盛昭苦笑一聲:“原來真的是我蠢,以為魔也有真心。”
裴戚晏喉間控制不住地一澀。
不是的,魔有真心的。
他的心。
此時就疼得厲害,疼得以為他裴戚晏要就此死去。
“但你以為你贏了嗎?”盛昭突地勾唇,“尊上,你恐怕至死也想不到,我就是你想殺的盛昭。”
“從始至終,就沒有照玉這個人。”
“你的照玉哥哥,他是假的。”
裴戚晏眨了眨眸,眼前突然有些發黑。
滿盤皆輸的人,其實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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