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一枝紅蓮(五)

邊境氣候惡劣,地理環境特殊,導致這裏糧食産量極低,再加上漫天風沙,刮起來時如刀刃磨砺臉面,因此生活在這裏的無論軍民,大多生得大手大腳、面黃粗糙。

而軍營并不是什麽好地方,尤其是底層營帳,聚衆排外、恃強淩弱的兵痞簡直數也數不清,不打仗的時候,他們大多無所事事,除卻每日必要的操練,回來必定是張嘴罵娘,一雙臭腳十天半個月不洗是常有的事。

他們大多是從內陸被征兵,背井離鄉來到邊境,上一回戰場,能不能活着回來都得另說,巨大的心理壓力導致兵士之間隔三岔五起沖突,饒是胥豐田大将軍明令禁止聚衆鬥毆,還當衆砍了幾個違反軍令的兵痞,也仍舊無法抑制這股歪風邪氣。

原因無他,這場仗打得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蠻子骁勇善戰,常年擄掠邊境,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剛上戰場的新兵們看着那魁梧高大的身軀以及兇神惡煞的面容,膽子小點的直接被吓得魂飛魄散,從骨子裏便沒有與之抗衡的勇氣,更何況朝廷軍饷發的又不及時,常年缺衣少穿,肚皮都不怎麽填得飽,拿什麽去跟蠻子打?

胥豐田将軍幾次三番寫加急快報,可惜都石沉大海,他心知肚明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腳,塘報在上呈聖人之間便被攔下也未可知,簡要來說,朝中有人不希望他打勝仗,只希望他與蠻子互相制約僵持不下,将他困死在邊境不得回朝,那便是他們的目的。

兵部與戶部一定都有他們的人,因此才能聯手将軍饷扣下,送來的也大多以次充好,連活都活不下去,幾個月發一回饷銀,上戰場就要沒命,将士們怎麽能有士氣?

謝隐帶着淮南候的書信前來投奔,胥豐田見他生得俊美皎潔,原本打算将他留在營帳中做個文書,謝隐卻不願,于是便作為新兵被分配下去,他只需要胥豐田給予這個機會,剩下的并不需要他人幫忙。

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新人,與謝隐同住一所營帳的兵士們都十分不爽!

大家都十天半個月洗一回澡,就你天天洗!大家每天晚上都不洗腳上床就睡,就你愛幹淨!那大通鋪臭烘烘髒兮兮的誰不知道?就你嫌棄,連躺都不躺!

謝隐晚上和衣而卧,坐在椅子上入眠,并不上大通鋪,這倒并非是他不喜他人接近,而是因為……實在是太臭了!

看不順眼一個人很簡單,因為他幹淨又寡言,還長了一副小白臉的模樣,所有人衣服都一樣,怎麽穿到他身上就那麽好看?

平日操練,許多人渾水摸魚,伸伸胳膊蹬蹬腿算完,這謝隐卻格外愛出風頭,精于表現,沒幾天便惹了兵頭注意,得了誇贊不說,兵頭還拿謝隐做例子,叫其他人學!

學什麽!學他那娘們唧唧的每天洗澡洗腳,早上起來還要刮胡子梳頭發洗臉漱口?!

不學!

謝隐很快引起衆怒,原本便有人想摁着他打,可打一頓不疼不癢,又不能把人打死,倒不如想個法子作弄他一回,令他知道在這營帳之中除了負責管理他們的兵頭誰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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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中自然沒有每日燒熱水洗澡的條件,好在後山處有一條活水河,水流幹淨清澈,只是有些冷,謝隐洗澡時,會将貼身衣服清洗幹淨晾在岸邊,泡完一回後,衣物也差不多被風吹幹,雖然生活在同樣臭味熏天的營帳中,但他永遠是清爽整潔的,不見絲毫髒亂。

趁着謝隐在河裏背對着岸邊,幾個兵痞蹑手蹑腳摸過去,将挂在樹梢上的衣服一把抓,然後瘋狂大笑起來!

躲在暗處的幾個人也跳出來一同狂笑,今兒個非要讓這娘們唧唧的小白臉知道點厲害!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這麽表現!

謝隐聽到這笑聲,回過頭來。

小侯爺本就生得不錯,這具身體屬于謝隐後,便不知不覺被他所同化,容貌也漸漸向他原本的模樣靠攏,只是不會面目全非,不同的靈魂展現出了不一樣的姿态,面對這番嘲弄狂笑,謝隐面上并沒有表情,只是沉靜地看着。

嘲笑別人的時候,別人要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那麽嘲笑的人就會很尴尬,比如現在。

幾個兵痞面面相觑,他們是跟謝隐一個營帳的,一個營帳共住有十二人,其中十一人都在孤立謝隐,可這小子成日不怎麽愛說話,面對孤立也紋絲不動,跟塊石頭似的,說實話,給他們一種有錢人家大少爺的感覺,不過轉念想想就算了,誰家富貴公子哥兒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跑來軍營受罪?

既然沒背景,那欺負也就欺負了呗!

孤立、逼迫弱者裸奔,這些都是輕的,男人紮堆的地方,再惡劣無恥的事情都做得出,胥豐田接手邊境軍時狠狠殺了一批才遏制住,剩下的小打小鬧無法避免,哪怕将軍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出人命,不鬧大動靜,沒有傷亡,基本上都不算大事。

“你的褲衩想要嗎!”一個兵痞揮舞着手裏的黑色亵褲嘎嘎笑,“想要就從老子的褲裆裏鑽過去!不然你就光屁股回軍營去吧!”

話音一落,其他人忍不住大笑出聲,他們一件衣服也沒給謝隐留,今兒他們就是要好生教訓一頓這個不知道規矩的家夥,讓他長長記性!

謝隐站在水中,僅有三分之一的上半身露在外頭,肌膚潔白,但并不如穿着衣服時那樣文雅瘦弱,反倒有一層薄薄的肌肉覆蓋于骨骼之上。

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很平靜,哪怕面對這樣的羞辱與挑釁,都不為所動。

“喂,你聾了啊!聽到沒有?不想光屁股回去,就出來跪下從老子們的褲裆鑽過去啊!”

“這還是便宜你了!咱們隔壁營帳的那小子,可是連兄弟們的牛子都嗦過了哈哈哈哈哈哈——”

“哎你還真別說,雖然将軍嚴令禁止咱們在城裏狎妓,可沒有女人,哪個男人受得住?這男人的屁股可緊得很哩……”

幾個人露出心照不宣的下流笑容,又故意看向謝隐,可惜謝隐并未因此被激怒,不過他當真是朝岸邊走來了,難道說是怕了?知道屈服讨好了?嘿,看在他長得這麽小白臉的份上,只要他跪地磕頭再鑽過去,他們就饒他這一回!

只是随着謝隐的身體緩緩浮現,他似乎并未因此感到羞恥,反倒看得兵痞們又羨又妒,眼見謝隐即将走到身前,為首的那個趾高氣昂岔開腿:“跪下!”

話音剛落,這人便如斷了線的風筝,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被狠狠抻到了地上,而他手中屬于謝隐的外衫,則被謝隐取走披上,他的頭發還滴着水,眼眸卻深沉而危險,透着股說不出的冰冷與狠意。

顯然,面對淮南候夫妻與趙妙盈、老阿婆時的溫柔,這些兵痞并沒有這個榮幸得見。

其他人先是愣了下,随即蜂擁而上,準備憑借人多勢衆把謝隐一次性揍服!

可他們錯估了謝隐的實力,這小子平日看起來不紮眼,也不強壯,可那拳頭比沙包砸在臉上都疼!而且專挑人的關節處打,又打不死,又鑽心疼,只是眨眼間,方才污言穢語挑釁謝隐的人,都已七倒八歪在地上哀嚎,謝隐将自己的衣服拿回來,從容穿上,長發未曾束起,又平靜地先行離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多麽努力地在隐忍,他克制着內心深處那股嗜殺的欲望,以溫和的态度來面對每個人,只是因為他不敢放縱靈魂深處的兇獸,那是在咆哮、叫嚣着要見血的錯誤,人活着,應當明白錯誤、改正錯誤、禁锢錯誤。

直到天黑,兵痞們才互相攙扶着回來,一進營帳,看見謝隐坐在他慣平常的地方閉目,一群人愣是大氣不敢喘一下,生怕弄出動靜将其驚醒,然後再給他們來一拳。

這他娘的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出手真他娘的狠!剛才他們檢查過了,明明疼得要死,身上愣是一點傷沒見着!他奶奶的,真是邪門兒!

整個營帳對謝隐的态度瞬間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從前是惡意挑釁言語羞辱,如今是噤若寒蟬不敢妄動,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還算融洽,反倒是隔壁幾個營帳的兵痞,見謝隐如此與衆不同,忍不住就想搞他,來跟謝隐營帳的人商量時,結果這些人一個勁兒搖頭,說別去招惹,那家夥邪門得很!

不知道什麽時候上戰場,上去就可能沒命,誰還在意這個!

短短一個月內,謝隐少說揍了十幾波人,平均每隔兩三天就有人來找他麻煩,一開始只是個別人看不爽他,後來被揍過的人口耳相傳,來的都是不信邪的。

一個半月後的深夜,已經沒人再敢來挑釁謝隐,新來的小白臉有些古怪這件事已經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說句實話,他們看見胥豐田大将軍,都沒有看見小白臉這麽害怕!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總覺得那個人一伸手就能把自己魂魄碾碎,只是他沒有那樣做而已。

謝隐沒有從前的記憶,他只是本能地渴望修複自己破損的靈魂,每個前來招惹他的人,他都想要将他們的靈魂從身體裏扯出來——情感上如此,理性卻占據了更大優勢,因此即便揍人他也手下留情,疼得再厲害,養幾日也就好了。

他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一聲號角響起,這是緊急集合的标識,謝隐睜開眼,迅速從營帳鑽了出去,其他睡得昏天暗地的兵士們也慌慌張張爬起來,黑暗中還穿錯衣服鞋子的比比皆是。

蠻子夜襲軍營!

胥豐田将邊境軍主要分為兩大部分,來回輪流換班駐紮于城外戒備,這幾日正好輪到謝隐所在的這一支。

號角突響,負責值夜的兵士在做什麽?!

一出營帳,便是殺聲震天,謝隐來不及多想,只聽身後有馬蹄聲傳來,伴随一陣狂笑,他反應極快,單手撐地低頭,以腿重擊馬腹,馬兒吃痛,馬背上的蠻子本揮舞大刀意圖将他斬首,誰知突如其來這麽一出,大驚之下竟從馬背上翻滾而下!

謝隐劈手奪了他的刀,下一秒便将刀刃架在了此人脖子上。

是個身材魁梧的虬髯蠻子,一雙眼睛兇惡無比,嘴裏叽裏咕嚕不知在說什麽,顯然被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弱這麽多的中原男人摁在身下動彈不得,對草原上的勇者而言,是非常恥辱的事。

只要輕輕一動,只要一點點力氣,他就能收割這個人的生命,毫不費力的……

謝隐只猶豫了眨眼的時間。

鮮血濺到他眉眼俊美的面容上,将這個光風霁月般的人,沾染了幾分地獄修羅的戾氣。

從他心中百轉千回,再到下定決心動手,不過片刻,這一幕恰好被出了營帳的兵痞們看到。

衆人不由瑟瑟發抖,他們還能活得好好的,真是老天爺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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