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枝紅蓮(一)

“陳耀祖的頭!像皮球!一腳踢到百貨大樓!”

“陳耀祖的屁!真有力!八十米的大樓呲成平地!”

“陳耀祖!流鼻涕!肚子竄稀要拉屎!一摸口袋沒有紙,只能勉強用手指!”

……

小孩子清脆的笑罵聲在放學路上格外響亮且刺耳,他們聯手把另一個背着書包的小孩兒狠狠推倒在地上,對方人多,被推倒的小孩兒不敢反抗,倒在地上半天沒能爬起來,正巧不遠處一個背着背簍的女孩經過,見狀連忙大叫:“你們在幹啥!”

幾個唱着順口溜的小孩見狀,一溜煙散開,女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間不知道該先去追誰,只好先來扶倒在地上弟弟,偏偏這個弟弟在外頭任人欺負,在家裏卻格外的橫,女孩怕極了他回家告狀,到時候自己又要挨一頓打,“耀祖你沒事吧?快起來……”

她伸出去的手有些怯生生,怕弟弟狠狠地打自己,和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比起來,已經九歲的陳福娣顯得格外瘦小,枯黃的頭發破舊的衣服,都與白胖的陳耀祖形成鮮明對比。

但出乎意料的,弟弟沒有打她,反而真搭上了她的手,陳福娣悄悄松了口氣,蹲在陳耀祖身前:“我背你回家。”

背簍被她放了下來,這樣的話她可以背着弟弟再提起背簍,回家興許就不會挨罵了。

謝隐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肥胖的胳膊,實在不認為小女孩真的背得起。

陳福娣蹲在地上好久都沒等弟弟壓上來,她膽怯地回頭看一看,卻見弟弟沖着自己笑,直接把陳福娣吓得背簍被抓穩,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兩圈,裏頭的豬草倒的滿地都是,她連忙去撿,手忙假亂的。

從他們身邊還有其他人家的女孩經過,雖然穿得都不算好,但至少幹幹淨淨板板正正,只有陳福娣,她撿豬草時快速而欣羨地看了一眼,随即繼續低頭幹自己的活兒,家裏是不可能送她去上學的。

謝隐蹲下來也幫忙撿,陳福娣吓了一跳,趕緊要阻止,耀祖在家裏可什麽都不用幹,她慌張地阻攔謝隐:“耀祖你放着,我來撿我來撿!”

似乎謝隐越對她和顏悅色,她越是害怕,萬般無奈之下,謝隐只好拉着一張臉:“你不許動!再動我就生氣了!”

別看他是弟弟,陳福娣是姐姐,但卻被謝隐這一聲吓得站在原地僵硬地像根木頭!

謝隐把豬草都撿起來放進背簍,說實在的,這背簍跟陳福娣人差不多高,真虧她能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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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福娣看着撿起來的豬草不敢說話,謝隐一松手,她連忙又蹲下:“耀祖我背你回家啊?”

謝隐暫時還沒時間接收記憶,但他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讓這樣的小女孩背自己的,看兩人體型的對比,究竟應該誰背誰?

他背着書包走在前頭,陳福娣趕緊背起背簍追上去,這條土路有些坑窪不平,謝隐注意到小女孩腳上的布鞋底子都磨薄了,十根腳趾頭露出來七個,腳趾甲不知多久沒剪,身上髒兮兮的,跟生活在舊社會一樣,但如果沒記錯,剛才謝隐在那幾個欺負自己的小孩手上看見了汽水泡泡糖等東西,這會兒少說也該是九十年代吧?

不說家家戶戶買彩電冰箱,但衣食無憂是肯定的,不至于像從前吃不上飯。

再看看自己的打扮,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塊補丁,光是一條胳膊上的肉就抵得上這小女孩一身,肥的像頭豬,就這還想讓小女孩背着自己回家?真不怕摔出個好歹來。

因為謝隐一直沒開口,陳福娣也不敢說話,謝隐一直皺着眉頭在接收記憶,不接收還好,這一接收,真是令他眉頭擰成麻花!

小陳莊上的人大多都姓陳,陳前進一家住在村頭一大隊,家裏就兩個孩子,一個陳福娣,一個陳耀祖,光從名字上看就知道這對姐弟倆在家裏分別是什麽待遇,陳耀祖在家裏那就是名副其實一小祖宗,爺奶爹媽都慣得厲害,這家人極度重男輕女,壓根兒不把陳福娣當小孩看,小小年紀就讓陳福娣幹活,到了适齡年紀也不送去學校。

陳福娣就是在這樣的人生中慢慢長大的,她勤勞肯幹又老實聽話,陳家人恨不得把她的骨髓都吸出來喂給陳耀祖,偏偏陳耀祖是坨糊不上牆的爛泥,陳福娣十五歲就被送去打工,幹的是剝龍蝦肉的活兒,又辛苦又賺不到什麽錢,就這麽點錢,她自己還不能留,全得交回去,自己住在廠子裏吃糠咽菜,也得供養弟弟。

陳耀祖成績差,中考沒考好,想上高中得交一萬二擇校費,家裏沒錢,就又把主意打到了陳福娣身上,給陳福娣說了個對象,是個老瘸子,給的錢倒是不少,陳福娣就這麽嫁了過去。

嫁過去之後,那老瘸子人倒是不壞,可惜陳福娣肚皮不争氣,一氣生了仨閨女,老瘸子着急了,逼着陳福娣懷,然後偷偷查,查了不是男胎就打,陳福娣便這樣死在了小診所裏。

她的一生乏善可陳,因為從小就被洗腦,根本沒有一天是快活日子,年紀輕輕便蒼老的像四五十歲的婦女,常年駝着背,眼神麻木。

謝隐停下了腳步,閉上眼睛,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今年才九歲的陳福娣惶恐地回過頭,生怕弟弟又因此不高興,等到回家一告狀自己便要挨打,便問謝隐怎麽了,謝隐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急出了眼淚,奶會拿柳條抽她,媽會用衣架打,爸會用腳踹,爺倒是不會動手,可會罵她是個賠錢貨,每當這種時候弟弟都在笑,她被打得滿院子亂竄,弟弟還會拍手,于是為了讓弟弟高興,他們會打得更狠。

“你生氣了嗎?你咋生氣了呢?是我哪裏沒做好惹你不開心了嗎?”陳福娣忍着眼淚詢問謝隐,“你、你跟我說,我會改的,我保證我會改的!”

誠惶誠恐的模樣,看得人心裏發酸,謝隐看到她身上複雜的因果之線,她一生的悲劇,源頭都在陳耀祖身上,但謝隐不大敢靠近她,她太害怕了,哪怕謝隐伸出手,陳福娣都以為弟弟是要發脾氣打自己。

“我沒有生氣。”

“真……真的嗎?”

陳福娣小心翼翼地看着謝隐,有點不大敢走在他前頭,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她走在前頭,弟弟突然脾氣上來便給自己一腳,有一回摔得鼻子嘴巴都破了,流了好多血,她怕得大哭起來,回家卻又被爸媽臭罵一頓,打那之後,陳福娣都走謝隐後邊。

雖然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但她臉上還是有着些微的疤痕,粗看不顯眼,仔細瞧卻能看清楚。

謝隐背起書包走在了前面:“嗯,真沒生氣,你跟着我吧。”

和陳福娣好聲好氣說話,她反倒害怕,若是兇巴巴或是冷漠以對,她反倒習慣,覺得安心,該是怎樣的家庭,才能将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這樣呢?

陳耀祖在學校裏成績差,又胖,臉上的肉擠作一堆,眼睛因此變成一條線,于是常常受人欺負。

別看他在家裏宛如小祖宗,可在學校那真是慫的一批,別說還手,連告狀都不敢,回家就把氣都朝姐姐身上撒,爺奶爸媽再以“照顧不好弟弟”為由對陳福娣動手,真就全家沒一個拿陳福娣當人看,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子。

遠遠地還沒到家,就看見陳老頭蹲在門口抽旱煙,瞧見陳耀祖連忙迎上來:“乖孫回家啦?快進屋,你奶給你煮了雞蛋。”

謝隐一進家門,蹲在院子裏洗衣服的錢秀萍便朝他笑:“耀祖回了?”

陳老太從鍋屋出來,手裏端着剛煮好的雞蛋,怕太燙了乖孫不好吃,還放在冷水裏過涼,真是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謝隐不由得回頭看了眼陳福娣,她的眼睛裏沒有羨慕,只是習以為常的平靜,因為她知道那個雞蛋根本不會屬于她,永遠都不會。她只要老老實實待在這裏,不要吵鬧不要打擾,不要挨打,就很好了。

錢秀萍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看見謝隐衣服上的塵土,二話不說轉頭就罵陳福娣:“你這廢物東西!讓你去接你弟弟,你看他身上衣服被你弄的!真是見不得別人好的賤骨頭!”

一邊說一邊想幫謝隐把外衣脫下來,錢秀萍之所以會這樣罵也是有原因的,陳耀祖這小孩心眼壞得很,雖然在學校裏又慫又挫,被人欺負了都不敢吭聲,偏偏又很愛面子,不想讓家裏人知道自己衣服總是弄髒是被同學欺負了,因此就把鍋全推到陳福娣身上,家裏人不會懷疑他說的話,陳福娣因此挨了幾頓毒打,從那之後她就很怕陳耀祖衣服髒掉,所以才會想背他回家。

眼看錢秀萍伸手就要擰陳福娣的耳朵,謝隐大叫一聲:“我衣服都髒成這樣了!你還不趕緊幫我洗!不然我明天穿什麽啊!又沒有新的!”

錢秀萍連忙讨好道:“好好好,媽這就幫你洗,現在洗明天早上就幹了,要是明早不幹,媽給你用火烤一烤。”

在她看來,即便被兒子痛罵也是幸福的,因為這可是兒子啊!

謝隐本就不是這種會撒潑的性格,可沒有辦法,也只好這樣做,他看都沒看錢秀萍一眼進了屋,陳前進扛着鋤頭回家,看見陳福娣蹲在院子裏洗豬草,罵了句磨洋工。

等到了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飯,就只有陳福娣那碗飯清的能照人,她拿着筷子也不敢夾桌上的菜,捧着碗喝稀飯,等吃完了飯她還得負責洗碗。

家裏的雞鴨都是她喂的,豬草也她打,洗衣做飯刷碗掃地樣樣陳福娣來,沒個空閑的時候,農忙時還得跟着下地幹活,小小年紀雙手便粗糙的不成樣子,指甲縫裏都是灰,髒得不行。

謝隐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這下可急壞了陳家人,一個個就差沒跪着哄這小祖宗吃飯,謝隐脾氣大,筷子一扔:“煩死了!不吃了不吃了!”

陳福娣趕緊把碗裏的稀飯喝完,然後不敢亂動,生怕戰火綿延到自己身上,尤其是當弟弟看向自己時,她吓得渾身發抖,下意識伸手抱頭,陳前進更是甕聲甕氣要給兒子撐腰:“是不是你姐又惹你生氣了?你跟爸說,爸幫你教訓她!”

全家打人最疼的就是爸,那蒲扇般的大巴掌扇在臉上,能把瘦小的陳福娣扇出老遠,有一回把她的牙齒都打掉了,陳福娣哭都不敢哭,好在後來那顆牙又自己長了出來,所以全家陳福娣最怕的就是陳前進,她覺得爸是會把自己打死的。

“教訓什麽教訓!我說讓你教訓她了嗎?!”謝隐一拍桌子,那熊孩子的氣勢比陳前進還強。

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還是打了好幾個女胎才懷上的,陳前進可寶貝了:“是是是,是爸的錯,那你想咋地?”

謝隐手一指陳福娣:“我要讓她跟我一起上學!”

啥?!

包括陳福娣在內,全家人都愣住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國家早就開始推行九年制義務教育,上學不收學費,就收點學雜費,所以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會把娃兒送去讀書,讀的好不好另說,但一般都會讀到初中,初中要讀不好,基本都下學了,但陳家不一樣,陳家就沒想過送閨女去讀書,因為所有的資源都是屬于陳家大寶貝陳耀祖的,包括陳福娣,她也是陳家的資源,從出生起她就注定要為陳耀祖奉獻犧牲。

陳老太就問:“乖孫啊,你咋會讓這丫頭去讀書呢?這省下來的錢,奶給你買糖球吃不香啊?浪費在她身上幹啥?”

謝隐怒道:“我就是要她去讀書!學校裏有人欺負我,讓她去!讓她幫我!”

“啥?!”陳老頭一聽怒了,“有人敢欺負咱家耀祖?明兒我就上學校找你們老師去!”

這也是陳耀祖不敢說自己被欺負的原因之一,陳家人拿他當命根子護,這樣的溺愛能養出什麽好東西?尤其陳老頭跟錢秀萍,最愛撒潑,那真是十裏八鄉都嫌棄的潑婦,陳耀祖還知道愛面子呢,不讓奶跟媽到學校去鬧。

謝隐不跟他們廢話,直接按照記憶中的模樣往地上一躺打滾哭號:“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陳福娣跟我去上學!我要她保護我!我要她跟我讀一個班!”

他這麽一鬧,陳家人哪有說不的,連連哄他,謝隐這才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陳福娣全程傻眼,從前弟弟打滾撒潑都是為了要錢買這買那,什麽時候打滾撒潑居然是為了讓她去上學?

上學……陳福娣感覺自己的手都在顫抖,她也能去上學嗎?真的嗎?!

就算跟小兩歲的弟弟一起讀一年級都沒關系的!

陳福娣忍住激動的心情,不敢擡頭,生怕被陳耀祖看見自己在高興,他就改變主意了。奶心疼錢,只要錢交了,無論如何也會讓自己讀完這一年,陳福娣一直想看看弟弟的書,只可惜自己的手太髒,不敢碰,不然被弟弟看見,她就又要挨打了。

陳福娣去上學這件事便如此輕易地決定下來,她想起過去自己看到別的女孩去上學,就也求爸媽讓自己去,結果卻被罵了一頓的事,那時候她覺得去上學是不可能的,可弟弟一開口,他們就全都同意了……為什麽會這樣呢?

因為一年級都開學兩個多月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陳前進送兒子去上學,就順便把陳福娣一起帶着。

陳福娣是家裏起床最早的人,因為她得燒火煮飯,還得熬豬食,要是爺奶起了自己還沒起,那可慘了。

“別以為能去上學,這些活你就不用幹了。”錢秀萍戳着女兒的腦門,“你可得感謝你弟弟,要不是耀祖讓你去,像你這樣的賠錢貨哪有資格去學校?”

陳福娣老老實實站着不動,邊上謝隐又開始在陳前進背上踢腿撒潑:“丢人!丢人!她穿這樣給我丢人!髒死了!趕緊換掉!換掉!”

再一看陳福娣,确實是又髒又黑又邋遢,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幾百年沒換,手指甲長的要命,頭發更是亂糟糟一團,家裏連個給陳福娣睡覺的床都沒有,平時陳福娣都睡地上,拿幾張草苫子一鋪就睡了,冬天凍得要死,夏天還刺撓人,身上常年長滿小紅疙瘩,也沒人管。

謝隐鬧啊:“丢死人了!我一點面子都沒有了!給她洗幹淨!不然我就不去上學了!”

老陳家還指望着他陳耀祖真的光宗耀祖呢,不上學怎麽行?雖然打心眼兒裏都覺得女娃讀書沒用,女娃讀書是浪費錢,但男娃可跟女娃不一樣,男娃是要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

不然他們也不會取個名字叫陳耀祖,光宗耀祖。

在謝隐的強烈要求下,錢秀萍跟陳老太至少燒了一鍋熱水給陳福娣洗澡,哎喲身上那個灰哦,搓了好幾層都搓不幹淨,一塊肥皂用了大半,頭發更是打結成一團,就沒個人樣兒。

婆媳倆一邊搓一邊罵,下手搓的勁兒可狠了,陳福娣卻沒覺得多疼,畢竟跟平日裏的打罵比起來,只是搓一搓灰,根本不痛不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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