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枝紅蓮(二)
搓幹淨之後的陳福娣也算不上好看,畢竟這幹癟的小身板兒配上黑黢黢的皮膚跟雞爪子的手,還有幹枯發黃的頭發,換到誰身上都一個樣兒。
不過比起之前那亂糟糟髒兮兮的模樣總算是順眼多了,謝隐勉強滿意。
他在人前并沒有表現出對陳福娣的友善,事實上他也不覺得陳福娣需要自己的友善――一個弟弟,一個吸着自己的血,吃着自己肉的弟弟,将自己的一生毀滅的弟弟,真的有資格去靠近她嗎?說實話,謝隐覺得陳耀祖不配,陳家人也不配,這姐弟之間的因果之線,将由他來親自斬斷。
因為謝隐一定要陳福娣一起去上學,陳家人阻止不了,一阻止謝隐便在地上打滾撒潑哭鬧――天知道他對此感到多麽羞恥,但仍舊是這樣做了,因為陳耀祖便是陳家的一切,沒有人比他更重要,只要他想要的,鬧下去,陳家人總會妥協。
在對待兒子和女兒上,陳家人可真是毫不掩飾的雙标。
陳前進被迫送兒子女兒一起去學校,路上他想背謝隐,被謝隐拒絕,陳耀祖胖成這個樣子陳家人絕對責無旁貸,好好的人能養成豬,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這家夥除了吃便是睡,開學兩個月拼音都沒記住幾個,又蠢又笨,偏生下頭多長了二兩肉,于是便比陳福娣高貴無數倍。
陳前進帶陳福娣去報名,陳福娣九歲上一年級其實有點大了,但她自己不介意,能上學她就已經高興的不行,哪裏還在意別的?
本來謝隐所在一年級二班人已經滿了,但因為謝隐要求,陳前進厚着臉皮硬是把陳福娣塞了進去,沒有多餘的座位,老師就搬了張桌子進來,讓陳福娣先跟謝隐坐在一起,兩人共看一本書――陳前進只是把陳福娣送來給兒子作伴,壓根兒不想出書本費跟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
陳福娣很怕謝隐,九歲的年紀比同班同學高不到哪裏去,再加上外表過分寒碜,下課了就被人圍起來,小孩子的惡意來得如此簡單又迅速,嘲笑他們姐弟倆一個竹竿一個肥豬,拍着手掌哈哈大樂。
陳福娣哆哆嗦嗦地跺腳,不許別人欺負謝隐,不是因為什麽姐弟情,純粹是因為自己要是不出頭,等放學回家弟弟一告狀,她就要挨打,說不定連學都不能上了。
結果弟弟對此充耳不聞,轉身,手一背,走了。
陳福娣趕緊追上去:“耀祖,耀祖你去哪兒?”
謝隐:“男廁所。”
陳福娣臉一紅,卻還是跟到了男廁所,就在外頭等着,她第一天來學校,根本沒想過交朋友的事,在村子裏陳福娣是沒有玩伴的,因為她從剛剛會走路開始就在不停地幹活幹活幹活,別人家也重男輕女,但沒有哪家跟陳家這樣不拿閨女當人看的,生産隊的驢拉磨累了都有口菜葉子吃,陳福娣永遠是被剝削的命。
謝隐在男廁所又被欺負了,昨天在路上把他推倒那幾個小男孩最喜歡欺負他,這時候的農村小學廁所還是那種蹲坑,蹲坑前面有個大糞池,臭氣熏天,愛幹淨的謝隐進來看到險些拔腿就走,但他還是忍住了。
小男孩們跟進來,佯作把他推進大糞池,還要他跪地求饒,不知道是在哪裏學的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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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說了,陳耀祖什麽優點都沒有,但謝隐覺得這滿身的肥肉也并非毫無用處。
跟小孩兒打架,要是動真格的反倒離譜,他也不能真把人家小孩丢大糞池裏去,萬一淹死了怎麽辦?因此謝隐使用了肉彈攻擊,完全靠體重壓制,把幾個小孩摁在身下,騎在他們身上,問:“以後還欺負人嗎?”
他兇得跟什麽似的,小男孩們頓時哇哇大哭,謝隐實在是受不了廁所這個味道了,一下來,幾個小孩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大喊我去告訴老師,轉身就跑了出去。
謝隐也趕緊出去,一出去就瞧見了蹲在外頭不遠處的陳福娣,他假裝沒看見,陳福娣卻立刻跟了上來。
雖然沒有上廁所,可謝隐還是想找點水洗洗手,等他洗完手,就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小孩兒最喜歡告狀,明明是他們欺負人在先,陳耀祖這家夥在家裏作威作福,在外面慫得不行,被人欺負了都不敢吭聲。
老師們還是挺現實的,對陳耀祖這種學習差又不認真還喜歡搗亂的小孩并不是很喜歡,尤其陳家對女兒什麽态度,在這種村小根本瞞不過,那樣的人家能教出什麽好小孩來?
謝隐老老實實站在老師跟前,等老師批評完,才舉手:“老師,是他們先欺負我的。”
幾個小男孩面露心虛,到底年紀不大,還不太會撒謊。
他們頂多是藏起謝隐的作業本,推他兩下,玩游戲不帶他……其他的也沒太過分吧,謝隐可是差點兒把他們幾個丢大糞池裏去了!
小孩兒們的矛盾就這麽大,換作平時,陳耀祖怕老師,根本不敢告狀,但謝隐卻不一樣,就算老師各打五十大板,勒令他們每個人都出去面壁半小時,下節課不用去上,他也不後悔。
“以後要是還敢欺負我。”他舉起肥胖的拳頭,“看誰打得過誰。”
小男孩兒們抖了一下,其實這肥豬身上肉可多了,真要打起來他們真不一定贏,算了,以後不跟陳耀祖玩也就是了。
謝隐在辦公室外面被罰站一節課才回到教室,陳福娣有點就很害怕,她怕謝隐遷怒到自己身上,因此小心翼翼的,誰知道謝隐半句話都沒跟她說,反倒主動把書本打開,放在一邊,陳福娣很想對着書本看看,就小心翼翼湊過去,試探着看謝隐一眼,見他沒發火,就再靠近一點兒。
就這樣,一上午的課過去了,小學生們一放學都往家裏趕,陳福娣全程跟着謝隐,生怕他哪裏磕了碰了,她看起來非常擔憂,因為她很害怕弟弟回家告狀,說他被罰站了,那樣的話,爺奶爸媽肯定認為是她的錯,說不定就不許她去學校了。
這就是陳福娣想多了,錢都交了,雖然不多,但陳家人摳摳搜搜,肯定不會舍得不讓她去上,因為學校的錢是不退的。
結果到家後,陳福娣發現弟弟全程都沒提他被罰站的事,這才松了口氣。
就這樣,風平浪靜過去了幾天,小學生都開學兩個月了,拼音也都學完了,陳福娣剛剛入學,老師肯定不可能為了她把課再講一遍,因此陳福娣自己很刻苦,她不敢跟人說話,就自己學。
別看她白天上學,中午下午放學回家,該幹什麽活還是得幹,沒有閑的時候,等她幹完活天都黑了,陳家人能舍得點燈給她寫作業嗎?但謝隐每次都拖拖拉拉,托謝隐的福,陳福娣也能趕在謝隐寫完作業之前把自己的也寫了。
謝隐把自己的作業本丢到陳福娣面前,他是開着電燈在桌子上寫的,陳福娣沒他這好待遇,只能趴在板凳墊着寫,見謝隐把作業本朝自己這兒丢,她不明所以,謝隐語氣很差:“看什麽看,幫我把作業寫了!”
邊上錢秀萍說:“兒子,作業你可得自己寫……”
“我就不寫!”謝隐脾氣上來開始不講理,“我最讨厭寫作業了!我就不寫!我不寫我不寫我不寫!讓陳福娣幫我寫!我不管我不寫!我就是不寫!”
他一鬧,陳家人集體投降,于是陳福娣便擔當起了寫雙份作業的責任,謝隐走過她身邊:“你寫得也太醜了!重新寫!”
陳福娣還不認識這些拼音呢,她就是照着書本上描的,連筆畫都捋不順,謝隐一邊不客氣一邊說:“這麽簡單你都不會!先寫這個點!再寫這個橫!”
陳福娣慢慢聽明白了,她趕緊按照弟弟說的寫,很多平時自己弄不明白也不敢問的問題也得到了解答,寫兩份作業根本不算什麽。
從這天起,謝隐的作業便由陳福娣包了。
就這樣,他們迎來了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期中考試,陳福娣由于是半路出家,且只上了一個月的學,語文數學分別考了六十七跟七十二,不算高,但在班裏也不算低,謝隐則直接抱了倆大鴨蛋回家。
看到姐弟倆的成績,陳家人不僅沒有誇贊陳福娣,反倒怪她考得太好把弟弟襯托的太差,陳前進差點兒掄起大嘴巴子抽女兒,尤其是在看到謝隐冷着一張胖臉不滿意的情況下。
這一個月謝隐瘦了不少,主要是他不像陳耀祖除了屎什麽都吃,而且他不喜歡被人抱也不喜歡被人背,更習慣自己走,一個月下來掉了些肉,但還是很胖。
他的确是不高興,但不是因為陳福娣考得比自己好。
“給陳福娣改名字!”謝隐憤怒地拍桌,“人家都笑話她名字土,害得我丢臉死了!我還怎麽做人啊!”
陳家人給陳福娣取這名字,顧名思義,就是要她幫扶弟弟,事實證明陳家人的洗腦果然有用,雖然陳福娣在家裏受盡打罵,小小年紀便去扒龍蝦打工,但她的确成為了一個非常稱職的扶弟魔,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不曾有過清醒。
她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所有人都這樣對她,她又能怎麽辦呢?
謝隐一直認為覺醒是需要天賦的,有些人身處逆境會選擇知難而上,有些人會選擇随波逐流,但當命運的痛楚降臨,沒有誰是必須要承受的,覺醒的人可以抗争,沒有覺醒的人也應當得到被教育和救贖的機會,在他看來,陳福娣便是後者。
她笨嗎?她蠢嗎?她是天生如此嗎?
不是的吧,如果她生活在更好的環境裏,父慈母愛,家境優越,她還會變得那樣脆弱自卑又畏縮嗎?
這個名字不好,謝隐不喜歡。
在謝隐的強烈不滿下,陳前進只好騎着自行車帶陳福娣去鎮上派出所改名字,結果改名字得村裏大隊簽字,又得學校簽字,弄了半天費事的不行,還不知道給陳福娣改成什麽,一家人沒幾個有文化的,稍微認幾個字的陳前進想給改成陳福或者陳娣,福娣這倆字不放一起不就行了?
可謝隐都不滿意,他扒拉着字典翻了半天,拍板定案,把“陳福娣”改成了“陳依菲”。
寓意很簡單,就是希望她能“一飛沖天”。
這個成語是什麽意思,陳家人不明白,陳依菲自己也不明白,但她潛意識裏就覺得陳依菲比陳福娣好聽,所以得到這個新名字她非常高興,當天幹活都比旁人勤快。
改了名字,陳依菲似乎也有了些自信,眼看天漸漸冷了,早上去上學,姐弟倆都是一前一後出門,家裏人萬年不變,叮囑她一定要照顧好弟弟,不然就打斷她的腿。
不知道怎麽回事,陳依菲隐隐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從自己去上學之後,就再也沒挨過打了。
一開始爸媽生氣了還會随手擰她一下,掐她耳朵之類的,可弟弟看到了就發火,說是留下痕跡到了學校被人看出來又會遭人嘲笑,家裏人就不敢再下狠手打她,頂多是拍她一下。
突然有個什麽東西破空而來,陳依菲下意識接住,是一顆還溫熱的雞蛋。
每天早上出門,奶一定會給弟弟一顆雞蛋,當然,陳依菲是沒有的。
不過弟弟不屑吃,每次都很嫌棄地扔給她,陳依菲都沒吃過幾口肉,弟弟一天一個雞蛋她哪有這待遇,第一次謝隐扔給她的時候,她瘋狂咽口水卻不敢吃,直到謝隐發火,才剝開蛋殼咬一口。
煮雞蛋可真好吃啊,要是以後一天都能吃一顆就好了,等她長大,她就要過一天吃一顆煮雞蛋的好日子!
謝隐不知道這小姐姐的志向如此遠大,總之他認為陳耀祖沒什麽補充蛋白質的必要,都快肥成豬了。
于是漸漸地,每天早上陳依菲都能得到一顆弟弟嫌棄不要的雞蛋,随着時間過去,她的外表也慢慢有了變化,不再那麽幹巴,人也不再畏畏縮縮,因為在學校裏,老師是很喜歡她的。
陳依菲乖巧聽話,作業按時完成,上課不開小差不講話,是老師們最喜歡的那一類學生,所以很多時候老師們也會照顧她,等到一年級第一學期結束時,陳依菲已經能考語文數學雙百了。
但謝隐還是抱了兩個鴨蛋回家。
他的卷子連名字都沒寫,最後還是老師給他加上的,基本都沒填,填上的也全都不對。
陳依菲不僅考了雙百,還拿到了三好學生的獎狀跟一支鉛筆、一塊橡皮的獎品。
那天回家的路上她都是雀躍高興的,結果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說,就被爸爸把獎狀撕了,爸爸怒氣沖沖:“有什麽好得意的!你弟弟考得這麽差,你考得這麽好怎麽不知道幫幫你弟弟?!拿個獎狀回來幹什麽,惹你弟弟不高興嗎!”
小小的女孩看着那張被撕碎扔得到處都是的獎狀,咬住了嘴唇不敢哭,心底卻生出了濃濃的悲傷,還有從未有過的憤怒。
陳依菲當天沒有吃晚飯,反正也沒人關心她吃不吃,地上撕碎的獎狀被當成垃圾掃了出去,小女孩睡在自己的草苫子上,淚水浸濕了枕頭。
開始讀書後,她明白了事理,雖然年紀還小,雖然還略微懵懂,可她隐隐意識到這是不對的,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從前她逆來順受,如今她懂得生氣了。
深夜,陳家人都睡着了,就連陳依菲也哭累了進入夢鄉,謝隐睜開眼睛掀開被子下了床,天已經很冷,他卻像是感受不到一樣,在垃圾簍子裏找了半天,用透明膠把那撕碎的獎狀重新粘好,然後放進了自己鋪的被子下面,并沒有交還給陳依菲。
用心得到的榮譽不該被踐踏,正如這世上無辜的靈魂不該被破壞。
從這天開始,陳依菲更加刻苦學習,并且更加不愛說話,在家裏仍舊幹活,因為她還沒有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她聽老師講述外面的世界,開始好奇、開始期盼,謝隐認為這是很好的開端,姐弟倆之間關系一直淡淡的,誰都不跟誰靠近,陳依菲還是很照顧他,向着他,但不是因為身為姐姐的責任,而是害怕。
如果弟弟生氣,爸媽就會生氣,那麽遭殃的就會是自己。
但謝隐一直很好的保護着她,再也沒有讓她挨過一頓打,在學校裏也是,謝隐的無能徹底襯托了陳依菲的聽話與努力,老師們都感慨,明明同父同母,怎麽姐姐弟弟就差了這麽多呢?
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謝隐越來越瘦,這倒不是因為他喜歡好看的外表,實在是過于肥胖做事都有諸多不便,他瘦下來之後,面容便愈發向本身靠攏,陳前進跟錢秀萍長得都不醜,但說實話,能生出謝隐這種長相的小孩,那簡直就是基因突變,要不是附近十裏八鄉也找不到跟謝隐這樣好看的,陳前進都懷疑是錢秀萍給自己套了個綠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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