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枝紅蓮(三)
雖然謝隐最初讓陳依菲去上學的原因是要她保護他,但其實在學校裏他們倆并不怎麽交流,連話都很少說,尤其是在第二學期開始後,重新排了座位,兩人被分開,陳依菲個頭小、成績好,理所當然被老師安排在第一排,而謝隐成績差,塊頭又大,但幸好長得好看又不鬧騰課堂,他就是不聽講、不寫作業,卻也不鬧事,所以最後一排角落便屬于了他。
他每天到教室便往桌上一趴,埋頭睡大覺,上課睡下課也睡,幹啥都睡,不跟其他同學玩,甚至連廁所都不去。
在班裏跟個隐形人似的。
一開始陳依菲還以為弟弟會針對自己,可她意外地發現從來沒有,是真的從來都沒有!
表現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甚至都不會多看她一眼,這态度讓陳依菲想不明白,卻讓她不由自主松了口氣,她慢慢開始學着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玩,而弟弟卻一個朋友都沒有,那些欺負他的男孩子雖然都不再欺負他,卻也不會跟他玩,甚至話都不跟他說。
陳依菲還不大懂什麽叫孤立,但隐隐約約能感覺到。
随着時間過去,陳依菲慢慢放下心來,弟弟并沒有找她麻煩,也沒有因此就讓家裏不許她上學,姐弟倆以一種奇怪卻又心照不宣的方式,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着。
直到小學讀完,陳依菲虛歲已經十五歲了,她九歲讀得一年級,所以年紀要比同班同學大兩歲,她原本想着能夠讀完小學就很幸運了,可真的讀完了小學,陳依菲又忍不住想,要是能把初中也讀完就好了。
因此她一直都很刻苦學習,成績也始終維持在前三,小升初考試更是直接考了雙百,按理說這成績上鎮中學絕對沒問題,可誰也沒想到,陳家人居然不打算讓她繼續上。
“女孩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将來不還是要嫁人?還是早點下來幫家裏幹點活。”陳老太如是說,“那陳愛民家的丫頭,比你還小一歲,都去給人扒龍蝦賺錢了,每個月貼補家裏二百塊!”
陳依菲一聽,手忍不住攥成了拳。
陳老頭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旱煙,他也不想讓孫女繼續讀,就陳依菲讀書這六年,家裏活兒她雖然也在幹,但肯定不能跟從前比,等于家裏直接少了個勞動力。
陳前進更不講理,直接拍板定案:“不讀了!明天你就下地幹活去!”
陳依菲央求道:“爸,你讓我讀吧,我讀完初中就行了,初中也不用交學費的。”
陳前進那雙牛眼一瞪:“讀什麽讀!學費不用交,你不得買本子買筆?那錢從哪來?生你養你這麽大沒享你什麽福還得朝裏頭貼錢,怨不得人家都說丫頭是賠錢貨!早知道把你掐死算了!”
被父親這麽說,陳依菲眼圈都紅了,她知道自己不受家裏人待見,所以非常努力當個勤快又聽話的小孩,但她的溫順并沒有換來家人的喜愛,他們好像天生就不會愛她,無論她是拿了獎狀回來,還是受到了老師的表揚,他們從來都不會給她一點點溫情,只會不停地命令她帶好弟弟,對弟弟好,為弟弟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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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陳依菲成績越來越好,謝隐卻每次都考倆鴨蛋,陳家人能承認是兒子不如閨女嗎?咋可能呢,咋可能有兒子比不上閨女呢?
謝隐從外頭回來,他在家裏什麽活兒都不用幹,笤帚倒了他去扶,陳家人都要大驚小怪,他們不肯承認陳耀祖就是個沒出息的廢物,因此更加不許陳依菲去讀書,讀那麽多書心都野了!
不管陳依菲怎麽說,陳前進都不同意她讀初中,因為謝隐不讀,她去讀也沒有意義,本來讓她去讀書就是讓她照看弟弟的,現在弟弟都不讀了,她讀什麽!
連小學班主任來家裏做思想工作都不行,陳家人那就不是能跟你好好講理的人,一家子胡攪蠻纏死不要臉還貪小便宜,真不知道是怎麽養出陳依菲這種好孩子的。
老師們說不動,陳依菲深知自己是沒希望再讀了,夜裏裹在被子裏偷偷地哭,從第二天開始她更加沉默,小臉蒼白一句話都不說,老老實實幹活,陳老頭已經幫她問了那扒龍蝦的活,要把她送過去,十五歲的姑娘正适合幹,手腳麻利,賺的錢可比種地多。
謝隐平時白天也不怎麽待在家,他并不喜歡陳家,也不喜歡陳家人,相比較之前的幾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與他有着因果之線的僅有陳依菲一個,也就是說,雖然陳家人拿他當命根子,但彼此之間并無虧欠,因為他們的人品都一樣拙劣。
所以他會找個村子裏人最少的地方待着,安安靜靜地坐着,陳家人則以為他是出門玩兒去了,但謝隐從不把衣服弄髒,他除了小時候為了讓陳依菲去讀書撒潑打滾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寡言的,話很少,有時候就連人高馬大的陳前進都有點怕這個兒子。
可要說是哪裏怕,也說不上來,就覺得可能是錯覺吧。
陳依菲想去讀初中是不可能的,除非謝隐跟着一起去,但他并不想有出息,陳家也不配有個有出息的兒子,除了陳依菲以外的一家人最好爛死在一起。
但陳前進不讓陳依菲讀初中,那就另當別論了,因為是九年制義務教育,哪怕謝隐成績差,初中也是能讀的,陳家人覺得女娃讀書沒用,但一直盼望着兒子能讀出個成績,雙标的理直氣壯。
謝隐傍下午回來就說了自己準備去讀初中,沒別的原因,之前同班同學都去了,他也要去,不然丢人。當然,陳依菲也得跟着一起,他需要人在學校裏照顧自己。
陳家人絲毫不覺得謝隐這話有什麽問題,不過還是對陳依菲說:“等放假了你就去扒龍蝦,自己要上學就自己賺錢,別老是惦記家裏的!”
陳依菲能上學就很滿足了,哪怕是扒龍蝦這樣的苦活她也願意做,抹了把眼淚,嘴角卻有了笑。
但謝隐卻說:“我學習不好,讓陳依菲給我補補課,聽說初一有入學考試,再考不好多丢人?”
沒想到謝隐還會覺得考不好丢人,陳依菲有點不敢相信,偷偷看了他一眼,正巧與謝隐四目相對,然後飛速移開視線。
于是陳依菲暑假裏去扒龍蝦的活兒也免了,甚至可以不用下地,因為謝隐要“學習”。為了證明陳依菲沒有胡亂教,那等摸底考試謝隐就不能再考零蛋,好在暑假一眨眼便過去了,今年暑假只在家裏洗衣燒飯喂豬的陳依菲白了好幾個度,愈發出落的有了少女模樣。
等初中一開學,倆人還沒分到一個班,人家初中是按照成績分的,一共八個班,前面兩個班叫積極班,都是十裏八鄉成績好的學生,謝隐毫無疑問被塞進了八班,每學期有一次換班機會,要看成績,考得比一班二班最差的好就能轉進去,不過謝隐的成績一直很穩定,他除了入學考試沒考零蛋,兩門加在一起考了六十分之外,此後三年,始終維持着這堪稱神奇的成績――每門都考三十分。
學習差的多了去了,鎮中學的老師也不大想管八班這樣的學生,在這個時候小說開始流行,男生們愛看武俠,女生們愛看言情,上面老師在講什麽,課堂上壓根兒也沒人聽。
謝隐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只不過他對小說沒什麽興趣,而是延續了他上小學時的一貫風格,睡覺。
甭管上課下課,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就趴在桌子上睡,天大的動靜都吵不醒他,八班的同學跟他說過話的都很少,就感覺這人一天天的淨犯困了,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別的啥也不幹。
但入學考試那總分六十,讓陳家人自認為看到了希望,也從側面證明了陳依菲教謝隐是有用的,打那之後錢秀萍還想讓陳依菲每天都給謝隐補課,陳依菲不敢抗拒,經不住謝隐自己不樂意,他就不愛學!
他考個三十分,陳家人高興的跟什麽似的,陳依菲每次都年級前十,還拿過年級第一,也不見他們誇她兩句。
初中三年,謝隐睡了三年。
就這學習态度,中考成績當然沒法看,放眼全縣高中,他這分數連最差的那一所都進不去,只有那種不要求分數的技校願意收,而陳依菲卻考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姐弟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家人卻并沒有為此高興,而是強硬地不許陳依菲去讀,除非她願意跟謝隐一起去讀技校。
不然誰來照顧謝隐呢?
雖然早就知道自己在家裏是不被愛着的,可陳依菲就是知道,才會拼命學習,想要考得好一點,這樣的話也許家裏人就願意讓她繼續讀下去,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在家裏的地位,這些年沒有挨打挨罵,并不是因為她優秀,而是因為謝隐一直不着痕跡地護着她,然而一旦觸及到了弟弟的利益,姐姐就必須靠邊站。
反倒是謝隐雙手枕在腦後,吊兒郎當地說:“誰要陳依菲跟我一起去讀技校,她那麽煩人,我才不想看到她。”
高中是要交學費的,公立高中的收費标準是一學期八百,這在陳家可不算小數目,陳依菲怕家裏人不願意給她交。
最後在謝隐的不耐煩下,陳依菲還是得到了讀高中的機會,因為他覺得有個讀重點高中的姐姐會很有面子,而為了維持他的面子,陳家人最終松口答應陳依菲去上高中。
從這之後,姐弟倆便不在一個學校了,家裏舍不得給陳依菲花錢住校,好在學校那邊看她成績好,免了她的住宿費,但夥食她得自己想辦法,高中一個月放一次假,農忙時陳依菲會主動請假回家幹活,而謝隐在技校繼續睡大覺。
雖然每天都在睡,但他其實一直都關注着陳依菲,她在學校裏絕對是最寒酸的女孩,衣服洗得發白,還有補丁――永遠別指望身為她親媽的錢秀萍會給她買新衣服,少女長了個頭後,衣袖褲腿都短了一截,還是人家老師心疼她,把自家不穿的衣服給她的。
飯也是每天饅頭就鹹菜,而且連饅頭都不敢多吃,水票需要花錢,陳依菲就每天中午去喝一碗學校食堂免費的湯,她咬牙堅持了下來,即便是在尖子生如雲的重點高中,也仍然維持着年級前十的好成績。
有時候放假回家,也會遭來錢秀萍跟陳老太的不滿,覺得她學得這麽好,耀祖卻只能上技校,肯定是陳依菲沒認真教,哪怕每次他們讓陳依菲給謝隐補課,謝隐都發脾氣不愛學。
但在他們眼裏,陳耀祖怎麽會有錯呢?一切當然都是陳依菲不好,她沒有照顧好弟弟才會這樣的!
離開家,每個月只回來一趟,雖然穿着別人不要的衣服,吃着饅頭就鹹菜,但陳依菲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她知道有不少同學私底下笑話她,可都不重要,因為她能繼續讀書,真的就已經非常幸福了。
每個月都要問家裏要生活費,這讓陳依菲非常羞恥和害怕,尤其是學校要求交資料錢或是捐款的時候,她硬着頭皮跟陳前進說了這件事,陳前進想都沒想就回絕了:“什麽錢,沒錢!不是都有書嗎?還買什麽資料?”
陳依菲忍着懼意跟他解釋:“不是的,這個卷子是從市裏弄來的,老師說不讓我們買原版,就複印個幾張自己做,但複印需要交錢……”
陳前進最不耐煩別人跟自己要錢,哪怕這人是自己親閨女也不行,所以一把将陳依菲推開:“我沒錢!找你媽去!”
結果錢秀萍也說沒錢,讓她去找她爺。
為了三塊錢,陳依菲紅着眼圈找遍了全家人,卻沒一個願意給,都覺得這是浪費,陳老太甚至覺得她是不是在外面學壞了,在家裏騙錢想出去買吃的,罵她饞嘴,是個讨債鬼,陳依菲死死咬着嘴唇怕自己眼淚掉下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只知道哭的小女孩了,因為哭是沒有用的。
謝隐單手插兜倚着牆站在家門外,家裏的争吵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擡起頭望向天空,這裏一切都好,惟獨人氣肮髒,令他胸腔翻騰,感受不到絲毫美好,只有心底的戾氣在逐漸激增。
真怕哪一天徹底失控,要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
這也是謝隐為什麽不愛在陳家待的原因,陳家人污濁的靈魂會污染到他的本心,令他迷失,只想要破壞。
他對待自己近乎苛刻,為的便是克制內心的憤怒與恨意。
等到假期結束回到學校,班主任拿着名單進來,念那些還沒交錢的人的名字,陳依菲坐在講臺下,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懂得羞恥,也有自尊心,每次班裏交錢,無論是學費書本費還是資料費,她永遠是交的最晚的那一個,交的錢也都是些零零碎碎積攢起來的毛票,而班主任習慣在講臺上當衆收錢,對陳依菲而言,這無異于是公開處刑。
她沒有辦法讓自己面對這樣的場面卻不臉紅,也沒有辦法平靜地去接受自己生來便不受歡迎的命運。
可直到班主任念完名字,也沒有自己,陳依菲擡起頭有些不解,還以為是老師念漏了,可老師一個一個問過去為什麽不交,卻獨獨沒有問她。
下課後,陳依菲去了辦公室問是怎麽回事,老師說:“你不用操心這個,總之你的已經交了,你好好學習就行,沒什麽比學習更重要。”
說到最後也沒告訴陳依菲是誰幫她交了錢。
陳依菲一頭霧水的回到教室,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幹脆不再去想。
十八歲的女孩,雖然不會打扮,也沒有漂亮衣服,但卻很愛幹淨,把自己拾掇的整整齊齊,頭發紮成馬尾放在身後,一張小臉清秀可人,再加上成績好,說話細聲細氣的,說實話,非常讨人喜歡。
同班同學大多都比陳依菲小個一兩歲,也有同齡的,大家上學基本都晚,而這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很多人私底下開始交筆友、談戀愛……即便是在重點高中,也有人悄悄這麽幹,還有就是技校那邊的學生,還有些社會上的混子,喜歡認哥哥妹妹,說是哥哥妹妹,其實跟談戀愛也沒差別。
陳依菲長得好看成績又好,就收到了這種小紙條,她第一次接收到來自他人的表白,又害羞又激動,把小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最終卻還是沒有答應。
因為她知道能讀書已經是來之不易,不能把寶貴的時間花在別的事情上。
重點高中管得還是比較嚴的,于是每次放假的下午,附近的技校學生還有混子都會三五成群待在附近,對着這裏的好學生指指點點的議論,他們對于乖乖女天生就有一種好奇心,陳依菲無疑是其中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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