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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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儀器的聲音規律、有條不紊。他沒想過這一個月竟會跑這麽多趟醫院。
“媽。”他尾音禁不住沉下去,像是踏在深淵的邊上。
他不知道現在這樣喊還合适不合适,她也許不樂意聽,也許要罵他。
但預料之中的,都沒有到來。
黃麗萍一驚,下意識站起身看過來,半醒之間還有些朦胧,待眼神聚焦,才看清是付鯨夢,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的男孩子。
兩個人來得這樣倉促,圍巾上露出的臉被晨風吹得泛紅,發也淩亂,野草一樣旁逸斜出地翻卷着。
她的表情像半融化的湖面,既有松動的跡象,又堅守着不可挑戰的威嚴。
付鯨夢道:“這是年念。”他讓了一步,好叫她看清他。
年念将手從口袋裏掏出來,恭恭敬敬地喊:“阿姨好。”
雖然讓開一步,但付鯨夢半邊身子還堅守着擋在他前面,愛護之意太過昭彰,生怕她給他難堪。
“我猜得到他是誰。”
黃麗萍察言觀色,自然明白幾分,她微微颔首算作打過招呼,牽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軟下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年念,一個漂漂亮亮、清清楚楚的年輕男孩,倒也不壞。
她繼續說道:“你的事,你的感情,你的工作,我們都不管。”
“但你爸爸病了,好多天了,他說不要聯系你,但我覺得,你和你爸一樣,都是犟骨頭,我不能這樣由着你們。”
“萬一他真的沒了,我……”黃麗萍突然哽咽,眼圈先紅了,付鯨夢從她身上忽然看出些失序又混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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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跟你交代。”
“我要怎麽說,我說就因為你的忤逆,所以你爸連死都不想見你?”
“這會毀了你的,孩子。”
付鯨夢的心髒像是被人攥緊了,溺水般地透不過氣。
“你爸爸明天會做一個心髒手術。”黃麗萍頹然坐下,看着病床上昏睡的憔悴的丈夫,“能不能挺得過去,就全看天意了。”
下午的時候,聽說消息的費南來了一趟,送來些水果,還要包錢,付鯨夢沒收。
看得出付鯨夢心情是真的不好,費南陪他坐在過道裏的長椅上。
一縷陽光碎在付鯨夢的發上,直到他十指插入發間将它們揉散。
費南安慰道:“你現在什麽也不要想,就等你爸爸好好做手術,然後勝利歸來。”
“這種感覺挺奇怪的,費南。”
“之前吵得那麽兇,那點親情都消耗光了。我本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或者至少不那麽在意,但看到他躺在那裏,胡須和頭發都白了,變成糟老頭,又覺得心口堵得厲害。”
“原本他雷厲風行,多體面的一個人。在家也是付總,不是付鯨夢的父親,黃麗萍的丈夫。這樣一個人……說垮就垮了。”
費南笑笑:“能理解。血緣是一方面,更多的大概是刻入骨血裏的習慣和依戀,第一次用筷子,第一次學騎自行車,解第一道數學題,大部分第一次他們都在場。我們總渴望,被他們承認。”
“你看到家人垮了,就會覺得是自己的一部分垮了。盡管你們的三觀不同,追求不同……”
“有時候想想,思想完全不同的人,竟會成為一家人,真神奇,不是嗎?”費南靠進椅背裏。
“你知道我這個疤是怎麽來的嗎?”費南指指自己額頭上淺淡的疤痕。
付鯨夢随口答道:“說是在酒吧打架?”
“也對,也不對。”費南摩挲了一下疤痕的位置,指腹掠過幾不可查的細微凹凸,又将手放下來,“都說我是在酒吧閑晃,發酒瘋跟人打起來的,我爸也這麽想。”
“但其實是因為,那天我在酒吧,聽到有人說我爸的壞話。”
“說我爸沒能力沒手段,生意越做越小,還有個不頂用的兒子。”費南苦笑,“話說得挺難聽的,我是不頂用,但我爸再不濟,也輪不到別人講吧?”
“然後我就打了那個人,要他閉上他的臭嘴。”
“這事兒把我爸氣得夠嗆,但是我又不想告訴他實情,就這麽梗着。”費南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我總不能像個乖兒子一樣跟他邀功,說我出去打架,是因為聽到有人說了您的壞話。”
“多沒面子。”
費南垂頭哼了一聲,發出一點氣音。
“确實幼稚。”付鯨夢忍不住笑,勾着他的脖頸,拍拍他的肩。
“不過那老頭有一件事做對了,就是把這個公司給了我。我現在幹得不錯,他對我也有所改觀。中午我們還在一起喝了幾杯。”費南噙着笑意眯起眼。
“說到底,他就是想讓我過得好點,這一點上雖然殊途但到底同歸。”他亦拍拍付鯨夢的肩。
“所以,認命吧,付老師。”費南在起身前說道,“或許,上帝讓想法完全不同的人做家人,就是希望我們彼此抵抗、彼此影響、彼此改變,到最後,彼此擁抱。”
這是上帝的惡趣味,且樂此不疲。
付鯨夢回到病房的時候,透過門隙,看到年念坐在黃麗萍的身邊,兩只腳蹬在病床下面的欄杆上,專心致志地給她剝橘子。
澄黃的橘子在指間輾轉,連皮帶絲,全都剝得幹淨,最後帶着橘的清香捧過去,黃麗萍五官舒展開,淺淺笑了笑,說“謝謝”。
當初跟家裏人出櫃的時候,也很不愉快,如今看到眼前這場景,付鯨夢不得不承認,光陰改變了很多事,他們也确實在不斷互相改變着。
晚間付鯨夢的父親付岑醒了一次,看見付鯨夢,先是沉默,繼而罵妻子多事,然後又掀翻了付鯨夢打回來的面條。
床上躺着的,明明是一具乏力的軀殼。手背腫脹着,青筋明顯,留下的針眼也多,額上皺紋很深,斜飛兩道花白的劍眉,臉色蒼白,卻偏偏能從靈魂深處爆發出這樣大的力氣。
飯盒像羽毛球一樣輕飄飄飛出去,落到地上發出一聲瓢潑的鈍響。
湯面飛濺到付鯨夢的頭發上,他呆立着僵持,在母親眼淚落下來的一瞬間,他避開眼神,俯身撿起飯盒到衛生間處理,年念寸步不離地跟着。
水龍頭的水聲嘩啦啦響,付鯨夢撐着洗手臺盯着鏡子裏的自己,額發上滴着油湯,滑落到鼻梁上,發間粘着軟綿的挂面,眼鏡片上也花了。
年念幫他一點一點摘頭發上的面條,眼圈泛紅。
“哥哥,你別難受。叔叔只是要強,面子上下不來,他看到你肯定還是高興的。”
最狼狽的一面被目睹,付鯨夢油然而生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感。半晌他眼皮動了動,回過神将年念的手掌奪過來用水沖幹淨。
渾濁的水流盡,他說:“我沒事,習慣了。”
水流關停,衛生間裏突如其來的靜谧。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年念給付鯨夢一個堅定的懷抱,将他的肩膀一并攬在懷裏,臂不很夠長,用足了力氣。
他撓着他的發尾,像哄小孩子:“明天會好的,哥哥和叔叔,都會有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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