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1)

蔣海朝不作理會,摔門而入。

蔣勝軍作勢要進去逮人,被李建中和趙立庚按住肩膀。

“沒事沒事,老蔣啊,他不吃咱吃,年輕人有點小脾氣多正常。”

“是啊,海朝今天沒什麽胃口,就別勉強他了。”葉團長也打圓場。

“可能今天身體不舒服吧,剛才聊天的時候就說頭昏眼花呢……”高澎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為好友找借口道。

“臭小子太不懂事了!”蔣勝軍氣得胸口疼,礙于在場客人都在,脾氣也不好發作,只能生生惹着。

兒子今天狀态不對勁,梁慧心裏很是擔心。

“沒事沒事,他最近遇到了點事兒,情緒有點不好,我給他夾點回房間吃吧。”

“不許給他送!我看他是不是想餓死!”

梁慧停住了拿碗的動作,最後瞥一眼眼眶通紅的李蕙佳,重新坐了下來。

“來來來,繼續吃,這小炒也不錯。”

“是是,繼續吃吧。”

李蕙佳一手握筷,一手置于大腿,拳頭合攏,指甲嵌入掌心,她強忍着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

夕陽漸落,天地間最後一縷餘晖消散在眼前,空蕩蕩的總後大院被黑暗吞噬,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更襯得氣氛無邊蕭條。

飯後,李家三口步行回家,離蔣家之隔了三百米的距離,也在總後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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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蔣海朝的不辭而別,今兒個這頓會餐吃得李家人實在不爽,飯後沒多聊,胡亂找了個借口就告辭了。

三人沉默地走着,李蕙佳實在受不住這沉重的氣氛,頂着哭腔開口。

“爸,您別這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還能有什麽辦法呢?我後悔……我就算後悔,我也沒有後悔的資格……”

黑暗中,李建中悶頭走路,膠鞋踩在地面沉沉無聲,壓迫感卻十足。

“蕙佳,我就不明白了,你從小到大都懂事,為什麽偏偏在蔣海朝那小子身上栽了跟頭?”說起蔣海朝,李建中胸口就鈍鈍的痛。

“他有哪點好?沒出息沒腦子,脾氣又大,那樣的場合都敢沖氣走人,你就算跟他結婚了,你信不信,他也不會給你好臉色!如果不是礙于蔣勝軍的面子,指不定哪天我就要拎他揍一頓!”

李蕙佳控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可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啊!”

孫芳心疼地攬住女兒肩膀,喉間酸澀。

誰能看不出蔣海朝對待李蕙佳的态度,那根本就不是對待未婚妻的态度。

李建中罵她:“你的喜歡值幾毛錢!”

李蕙佳的眼淚倒豆子一樣掉:“我都這樣了,您讓我還能有什麽選擇?我能怎麽辦?除了他,我還能嫁給誰?”

說罷,李建中突然猛地回頭,銳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要盯出個洞才肯罷休。

“如果他不是蔣勝軍的兒子,我寧願打掉孩子,也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

父親的發狠言論讓李蕙佳面露絕望,肚子也跟着一抽一抽。

孫芳又去安慰丈夫:“好了好了,事情已經發生了,說再多也沒用,海朝還年輕,年輕人脾氣大點多正常,你年輕時候可比他混多了啊,別沒話找話。”

李建中不服氣地瞪她:“我再混可我對老婆好!你看看蔣海朝那小子,怎麽對咱蕙佳的?”

“行了,這居民房到處都不隔音,不嫌丢人!”孫芳推搡着他,一邊挽着女兒:“有的人結婚了才肯收心,海朝那小子是個有情有義的,再說了,兩個人之間不是還有孩子媽,結婚後會慢慢變好的。”

“你是誰的媽,你幫誰說話呢?”

“我幫理兒說話!”孫芳沒好氣地掐他胳膊肉:“咱從小看着海朝長大,那小子皮是皮了點,也不是沒有責任心。再者,論家世論樣貌,還有誰能比得上?咱能攀上蔣家,對你以後的仕途也能有幫助。”

李建中簡直無法用詞來形容孫芳的這一番話,怒意飙升到頂點。

“婦人之見!簡直婦人之見!”

孫芳生李蕙佳的時候傷了身體,從此不能再要二胎,李建中就捧着這麽一個獨女養活大,期間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所謂沉沒成本,“對一件事情付出的越多越舍不得放棄”。

李建中亦是如此,對女兒的投入使得他不願意把女兒變成上升路上的繩索,舍不得犧牲女兒的幸福,也不希望為了什麽“仕途、名利”把女兒交到那樣一個男人手裏。

倒也不是說嫁給蔣海朝就是地獄,只是那男人心思很顯然不在蕙佳身上,往後過日子,幸不幸福先不說,争吵免不得地要成為日常。

“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倒好,看重人家的家世、樣貌,我李建中哪裏差了?想當我女婿的還少?”

“是不少,可像蔣部長家那樣級別的女婿,全鹿城僅此一個。”

自己女兒幾斤幾兩她還是知道的,性子膽怯,規規矩矩,唯一的膽量全用在了蔣海朝身上,固執地很,誰勸都沒用。

“那又怎麽了?就算身世樣貌差點,只要對我們佳慧好,那也沒所謂!”

說不過李建中,孫芳幹脆轉移話題:“好了好了,別說了,事情已經發生,咱再争辯也沒有勝負。”

“你要明白一點,我李建中是要嫁女兒,不是賣女兒!”

“是是,我知道,我懂你,別氣了別氣了,氣大傷身。”

夜間的總後大院,嘆息聲,啜泣聲,一直盤旋了許久,才漸漸回落。

……

這邊,蔣家。

客人走後梁慧開始收拾家務,正在廚房洗碗呢,就聽房間裏傳來一聲一聲鞭子抽打的動靜。

梁慧暗道一聲不好,匆匆忙忙擦了擦手上的泡沫,跑進小兒子的房間。

蔣勝軍不知道又為了什麽生氣,還像小時候打兒子那樣,抽下皮帶就往人身上招呼。

海朝這孩子也是個傻的,不知道躲,沉默地站在那裏,身軀龐大如山,比他爸還要高半個頭,卻硬生生承受着他的怒氣,任由皮帶打在身上,生疼。

梁慧急忙上前制止。

外邊聽到動靜的蔣汶抱着肚子跑進來,蔣海豐扶着她站門外,不讓她進去,免得兩個人打起來傷着她。

蔣東升從沒見過爺爺打人,吓得抱緊爸爸的大腿,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間裏的人,他親眼看見舅舅被打啦!

一下一下清脆震耳,好響,好可怕。

最可怕的,是爺爺怒目圓睜的表情,好像要吃人的怪獸,給蔣東升幼小的心靈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哎呀老蔣!不是讓你跟兒子商量婚事嗎,你這是在幹什麽!老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事兒才過多久啊,你答應我不打兒子的!”

“爸!海朝都多大了,您怎麽還拿皮帶抽人啊!你這!你這不是胡來嘛!”

這不是踐踏孩子尊嚴嘛!

孩子大了是真不能打啊!

越打越不服!越打越叛逆!

蔣汶心疼弟弟,從小到大,他幾乎是被蔣勝軍用皮帶或者衣架子抽過來的。

其實每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能對他發那樣大的火氣。

梁慧心疼地掀開兒子的衣擺,大片大片的紅痕印在背部,痕跡條條清晰,宛如老樹樁的根脈,紮根盤旋在泥土中。

他使了下死手的力氣。

“你問問你兒子,他到底什麽時候才知道懂事!”蔣勝軍每次打兒子都有理由,從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

梁慧眼眶泛紅,氣得胸腔顫抖:“怎麽不懂事了,海朝又哪裏惹你了!你一回家就逮着人打,你就有理了?!不懂事就是你打孩子的理由嗎!”

“打他怎麽了?我給了他多少人求之不來的生活條件,我養他到這麽大,我還沒資格打他了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看看你兒子有一點尊重他老子的态度嗎?”

蔣海朝不願聽父親趾高氣昂的長篇大論,作勢往門口走。

梁慧心疼地拉住兒子,蔣勝軍脫口而出他的兇巴巴強調。

“站住!你還有臉走!”

蔣海朝後退兩步,避開蔣勝軍的拉扯,梁慧疾步上前推開父子倆。

“有什麽話能不能好好說!非要罵非要打嗎?到底又出什麽事兒了啊!”

“你問你兒子。”蔣勝軍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負手身後,反複深呼吸。

梁慧問了好半晌蔣海朝才肯開金口。

“我不想跟李蕙佳結婚。”他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在場衆人愣地不輕。

“什麽?”

梁慧不解地望着兒子,卻見他神色嚴肅,五官緊繃,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你……好端端的怎麽又不想結婚了,之前不是都答應了嗎?喜酒還有半個月就開始了,你又在搞什麽鬼?我跟你爸都開始商量着要請哪些人了……”

使勁拍拍兒子的手臂,眼底一片焦急之色:“海朝,你快說呀,到底怎麽變卦了!”

“不想結就是不想結。”不是沒有理由,但他不想說,也不屑說。

他站在那裏,沉默地垂着眸,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脊背,更襯得那寬闊如山的肩膀多了幾分蕭然。

“逆子!逆子!你倒是好,這下連理由都懶得扯一個,你是要造反還是要上天啊!”

梁慧推了一把蔣勝軍。

“他不肯說,你倒是和善點問,逮着人就開罵,要我也不肯告訴你原因了!”說罷抹了把眼淚,埋怨他道:“咱家海朝什麽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語氣平和的跟他談,他不會不說,可你偏偏要選擇他最厭惡的一種方式。”

嘆息着拂上兒子的背脊,滿目心疼:“他要是乖巧懂事,他就不叫蔣海朝了,他要是肯聽你的話,去年年底,也不至于被你打進醫院……”

這是是梁慧的痛苦,也是蔣海朝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徹底厭惡上父親的導火索。

蔣海朝不懂,從來就不懂,一個父親到底有多厭惡孩子,才會不惜下狠手,把他送進醫院。

說起這個,對蔣勝軍頓時沒了好臉色。

“你還好意思提這個!那逆子靠着我的關系去挖社會主義的牆角!我要是不往死裏打,他就長不了記性!他要是像他哥哥姐姐一樣省心,我至于這麽恨鐵不成鋼嗎!哪個父親舍得打孩子,關鍵是不打不成氣候!”

蔣海朝出生之時,蔣勝軍還不是文工團後勤部的一把手,那時的他也只不過是後勤部一個小副主任。

蔣海朝三歲的時候,蔣勝軍的事業迎來了破冰期,一路高歌勇上,很快就坐到了後勤部副部長的位置。

事業上嘗到的甜頭讓蔣勝軍上了瘾,那時家裏一直由梁慧照顧,他便開始全身心的醉心于事業,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統統放在文工團。

蔣海朝五歲之後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見不到父親。

蔣勝軍總是早出晚歸,回家也沒精力同兒子培養感情,父子倆之間說是形同陌路也差不多。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年,一直到蔣海朝十歲之後,蔣勝軍登上了正部長的位置。

那時雖不像之前那麽忙碌,卻也經常不着家,蔣海朝的童年,就是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裏度過的。

到了十五歲,蔣勝軍仿佛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小兒子這回事。

他想借此機會跟兒子處處感情,卻發現蔣海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喜歡粘着自己喊爸爸的孩子了。

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他叛逆,他不喜歡這個爸爸,他要跟爸爸作對。

漸漸的,熱臉貼冷屁股,蔣勝軍的耐心消耗殆盡,随之而來的,就是父子倆每日的争吵和蔣勝軍的鞭打。

按照他的話來說,孩子不聽話,打一頓就好了,不打不成氣候,所有的錯都來自于他年輕時候沒好好管教好小兒子,才會讓他長成了如今這幅叛逆的模樣。

可在梁慧和蔣海豐兄妹倆的眼裏,海朝一直是個好兒子,好弟弟。

他聽話,孝順,懂事,還會逗人開心,是個無憂無慮的樂天派,卻在蔣勝軍的回歸,逐一瓦解。

所有人都不懂蔣勝軍對海朝的怒意從哪裏來,也不懂他為什麽不能再給海朝一點點耐心和溫柔。

蔣海朝吃軟不吃硬,一步不肯退,蔣勝軍亦是,父子倆的脾氣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都是那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石頭碰石頭,帶來的,是兩個不服輸的倔強。

當然,父母和孩子作對,贏家往往只有“大人”。

孩子在完全獨立之前,在父母這裏總是讨不到好處的。

十五歲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尊心,而蔣勝軍偏偏一有不順就抽出皮帶鞭打孩子。

漸漸的,父子倆隔了心,如同碎了的碗。

破鏡容易,重圓很難。

盡管梁慧用心地呵護孩子,母愛終究難以抵消他對父親的恨,最後長成了如今桀骜不馴的性格。

可不管怎麽樣,梁慧始終最心疼的,還是小兒子。

嗓音微啞,蔣海朝的語氣裏是滿滿的倔強與不屈。

“我怎麽薅社會主義牆角了?那東西我貪一樣了嗎?你們後勤部有一點損失嗎?”

“還敢頂嘴!不孝子,一輩子沒出息!”蔣勝軍說着,皮帶扯過又要往他身上甩,将将揚起,就被蔣海朝握在了手心。

男人怒意闌珊,眼裏有一團濃稠的黑暗:“我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兩歲,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自尊心!”

蔣勝軍身體猛然一滞,微不可察地往一邊晃了晃,巍峨的高山忽然裂開一條縫。

他把皮帶從他手裏扯回來,沒好氣地說:“自尊心?尊嚴是自己掙的!你指望我給你?”

男人烏漆的黑瞳裏,滿含着疲憊與哀戚:“我沒指望你給我,我只希望你別再侮辱我。”

梁慧已經抱着兒子泣不成聲了,門外,多愁善感的蔣汶也控制不住地流淚。

好好的一個家,怎麽就鬧成這樣了呢,父親為什麽就不肯軟一軟性格,海朝又做錯了什麽?

看着悲痛哭泣的妻子,倔強不肯服軟的兒子,蔣勝軍心中百感交集,尚存的理智終于拽回一絲。

梁慧:“孩子都多大了,還打,你越是如此,他越不會尊重你!”

他語氣沒方才那麽硬,卻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不打,也不見得他多尊重我。”

梁慧堵嘴:“但打了一定不尊重!”

“我不需要他尊重!”蔣勝軍下意識反駁。

蔣海朝徹底爆發,多年來的委屈,怎是一兩句話就傾倒出來的?。

“是!你只需要一個聽話的兒子,不管我有沒有成就,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聽話!可我偏偏最做不到的就是聽話,所以我成了你最沒出息的兒子!”

“你看看你看看,敢跟老子頂嘴,真是不知禮數!”作勢又想打人。

看吧,蔣勝軍下意識對待孩子的态度,就是“打”,除了打孩子,他對蔣海朝毫無辦法。

……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落幕,沒有勝利者,只有失敗者。

蔣海朝想離開家,最後還是沒能成功離開。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即使如此,對面屋裏激烈的争執聲模模糊糊的傳了進來。

“兒子大了不由娘也不由爹!不就頂個嘴,你還着急上火了!”

“那照你這麽說什麽都要依他,蕙佳以後怎麽辦?她還怎麽嫁人?”

“唉——”就是因為蕙佳那小子受了委屈,所以梁慧這個當媽的不能全替兒子說話,“一個巴掌拍不響。”

“那可是一個女同志的名聲!清白!你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蔣勝軍不能有這種沒有責任心的兒子!”

梁慧理虧,争論中逐漸沒了氣勢:“兒孫自有兒孫命……”

“什麽兒孫命!你就是自私!太自私了!蕙佳也是老李家疼到大的閨女,你知道心疼你兒子,你咋不曉得心疼人家閨女?”

“我心疼,我要怎麽心疼她?”為了兒子,梁慧自有一套說服自己的理由:“要是她自重一點,至于弄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嗎!明明知道海朝不喜歡她,還上趕着……”

蔣勝軍最聽不得這個。

屋裏傳來玻璃杯摔碎的聲音,夫妻倆這麽多年來的争吵都是為了小兒子,但像今天這樣憤怒地摔杯,是前所未有的。

梁慧吓傻了,當場怔住。

蔣勝軍胸膛劇烈起伏,氣得不輕。

“兒子就是這樣被你慣壞的!無知無恥!毀了大姑娘的清白又不想負責人,說真的,我沒這樣的兒子!”

梁慧滿目哀戚:“我慣壞……是我慣壞的……那你呢?你有盡過多少父親的義務?你給過孩子關愛嗎?你對他有超過一天的耐心嗎?你總說他不聽話,可他聽話的時候你都不在啊!”

蔣勝軍據理力争,吵得臉紅脖子紅:“我那是為了什麽?為了事業!為了我們這個家能有更好的條件!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這個家啊!梁慧,難道在你心裏,我做的一切都是自私的表現嗎?”

梁慧本不願說這些的,她當然也知道丈夫是為了家才整日奔波,可多年來的辛酸也不得不讓她把所有委屈統統倒豆子一樣倒出來。

“但這也不是你随時随地打罵海朝的理由,你為什麽不肯多給他一些時間,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怎麽着,都二十歲的人了,他耍小孩子脾氣我這個當老子的還要慣着哄着?笑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道理!”

“你總找這麽多借口,實際上你就是沒有耐心,你就是不夠愛他!”

“我怎麽不愛了,他是我兒子,我怎麽可能不愛!”

……

一場永遠吵不出對錯的争執還在繼續,一直持續到半夜,才終于落幕。

身體陷入柔軟的被褥,手腳卻冰涼,捂不熱。

平時沾到枕頭就睡的蔣海朝難得的失了眠,腦海裏天人交戰,時而浮現梁慧疼愛自己的場景,時而又浮現父親對自己的語言暴力和肢體暴力。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成了現在的局面,父子兩個誰也不肯服軟。

回想當年,其實也是太小不懂事,叛逆心作祟,才會拒絕父親的愛,才會處處忤逆他。

可他實在想不通,不過是頂嘴,不過是不願意聽他的話,到了蔣勝軍嘴裏,他怎麽就成了一個毫無用處的人。

在蔣勝軍的眼裏,蔣海朝做什麽都是錯的,他喜歡把孩子說得一文不值。

所以他的口頭禪總是這樣:“別人家的孩子那麽聽話乖巧,怎麽就你總是忤逆我?”

“你交的都是些什麽朋友?”

“你的成績怎麽一塌糊塗?”

“你怎麽被你媽養成這樣了?”

“你這個樣子,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給人擦鞋都不配!”

不頂嘴還好,一頂嘴,迎接他的,必然是棍棒和訓斥。

蔣海朝的童年沒有父親,青春期有父親的棍棒,可以說很是“完美”了。

如此一來,原本長輩們眼中嘴甜又活潑的蔣海朝,逐漸成了誰都惹不起的桀骜叛逆的公子哥。

最後又收獲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感嘆:“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即使他後來憑實力得到了工農兵大學的推薦名額,還是求不來蔣勝軍的高看。

“別以為上了個大學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人家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會給你名額嗎?”

一句話,讓父子倆之間的關系降到冰點,維持兩人之間的最後一絲線,徹底踩爛在腳底。

……

落寞浸透了他的瞳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沒開燈的房間,只能借着淺淺月光,看見上面貼着的一張獎狀。

這是他高中時期得到的“三好學生”,他頭一回生出想要跟父親和好的念頭,所以抱着獎狀歡欣地等在家裏,等父親到來把獎狀給他。

可等來的,是一句:“這什麽,哪裏偷來的?”

深呼吸,吐出一團灼熱的白氣兒,蔣海朝翻了個身。

所以,後來他就把獎狀貼在了天花板,讓自己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能看到它。

看着它,提醒自己千萬別屈服,要牢記恨意。

他永遠無法原諒父親。

至于李蕙佳的懷孕……那只是是個意外,孩子也不是他的,他們倆從來沒有過關系。

簡單概括就是,李蕙佳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又賴上了蔣海朝,因為她在長輩眼中乖乖女的人設,大家選擇相信她而不是他。

蔣海朝辯解了很久,沒人信他,就連梁慧,也勸兒子說真話。

正好兩人又在某天單獨相處了一個晚上,誤會就扯不開了。

後來,他徹底擺爛,不解釋不掙紮,默認戴上了這頂“綠帽子”。

因為他又想起父親對自己的傷害,李蕙佳的事便成了他報複蔣勝軍的一個思路。

對他來說,婚姻不過是一張紅紙,紙上寫的是誰的名字,并不重要。

蔣勝軍不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嗎,他不是嫌棄他一輩子沒出息嗎,既如此,他突然很想看看,當蔣勝軍親自發現孫子不是親生的之後,臉上會有怎樣精彩紛呈的表情。

這場婚姻,從頭到尾都是李蕙佳和蔣海朝兩個人各不相同的預謀。

李蕙佳想要他當孩子父親,好,他不在意,他也不介意養別人的兒子,只為了報複蔣勝軍。

握緊被單的手掌逐漸攥緊。

深呼吸,凝視那張紅色獎狀,濃烈的恨意在漫天的幻想中,正一點一點瓦解。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顧芊的面容。

他在問自己,這樣做,真的會開心嗎,真的會痛快嗎。

為了報複他,葬送一生的幸福。

這值得嗎?

本來他已經決定要擺爛,覺得娶了就娶了吧,最重要的是對抗蔣勝軍,別的什麽也不重要。

這件事幾乎是最近兩個月支撐着自己走下去的信念。

可現在……不知道為什麽,再想起這些計劃,快感正一點一點消失。

憑什麽,他憑什麽要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

蔣勝軍值得他花費半輩子的人生去報複嗎?

……

深夜,蔣海朝做了個清晰如現實的夢。

夢裏,他順利地同李蕙佳結了婚。

新婚宴是顧芊掌的勺,飯菜卻很難吃,味同嚼蠟。

他不知道為什麽賓客們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只覺得每一份菜裏都有苦澀的味道。

他從沒見過顧芊那樣真切實意的表情,她說:“蔣幹事,恭喜你。”

“顧芊……”

他想伸手觸碰她,觸及她側臉的剎那,她如同一陣煙霧,消散在了空氣中。

後來李蕙佳的孩子出生了,滿月宴上,還是顧芊。

她說:“蔣幹事,恭喜你。”

“恭喜什麽?我不想要你的恭喜!”

蔣海朝頭痛欲裂,強撐着疲憊的身體追她,顧芊卻受驚一樣地飛速逃離了這裏,他急得飛了起來,邊跑邊往天上竄。

“顧芊!回來!回來!”

他疾步追過去,追到人後才發現面前是一個懸崖。

他毫無顧慮地一頭栽下,失重的感覺快要讓他心髒飛出。

落地的一瞬間,畫面一轉,李蕙佳的兒子長大了。

十八歲,模樣大變,變得很陌生,不像她,也不像他。

十八年的隐忍,他終于把事實告訴了蔣勝軍。

“孩子不是我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我報複你的工具罷了。”

他笑了,笑得瘋狂,笑得眼淚橫流。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正常,他覺得自己有點病态……可看着蔣勝軍大發雷霆的樣子,他覺得好痛快,好酣暢。

暢快過後,只留一地的泡沫,稀碎地散開,炸開,濺在他的臉龐。

報複過後的日子還是一樣地過,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他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是黑白色的。

青春不再,事業不在,家人不在,他什麽也沒了。

“蔣海朝。”鏡子裏的人忽然張了口,成了四十二歲的他:“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

淩晨三點,他從噩夢中驚醒,再也沒睡着過。

六點,外頭已經開始有了動靜,對面父母的房間門被打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他聽得出來,那是蔣勝軍。

“怎麽這麽早就要去團裏?”

“睡不着,回去處理些公事。”海朝的事情對他還是有影響的。

他罵歸罵,打歸打,兒子終究是自己的骨肉,無論如何,他都希望他好好的。

只是骨子裏的大男子主義讓他無法在兒子面前拉下臉道歉或者服軟。

大概又過了十來分鐘,蔣家大門被打開,梁慧站在門口,目送蔣勝軍離家。

“記得一定要去食堂吃早飯,別餓肚子幹活兒,家裏的事兒你別管了,我會做好海朝的思想工作,下午早點回家,別再罵孩子了。”

“你回去吧,走了。”

“好,路上小心。”

蔣家人平時一般七點左右起床,今兒個是例外,梁慧也沒心思再去睡個回籠覺,幹脆到廚房做早飯。

自從蔣勝軍當上部長後,家裏就請了保姆,長年累月她沒做過飯,這回倒是手生了。

白粥水摻少了,成了濕米飯,白菜燒糊了,葉片被炒得焦黑,又揉了面團做饅頭,結果沒發好,蒸出來扁塌塌的,咬着硌牙。

其實按照她的廚藝,也不至于做成這樣。只是有心事,心不在焉的,一桌子飯菜就糟蹋成如此。

這年頭糧食珍貴,蔣家也沒有浪費的習慣,該吃還得吃。

幹巴巴地在客廳裏坐到七點,蔣汶和蔣海豐也起床了,吃完早飯兩人就要各回各家,家裏就只剩梁慧和小兒子“相依為命”。

醒來後,一家四口坐在飯桌上吃早餐,沒有蔣勝軍在場,氣氛難得的十分融洽。

蔣汶偷摸摸地打量自家弟弟良久,嗫嚅着嘴唇,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海朝,爸的脾氣就是那樣,你順着毛就是了,別老跟他頂嘴跟他對着幹,讨不到好處的。”蔣勝軍向來強勢慣了,兒子的忤逆對他來說,那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他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長,在這個時代,也是男性最常見的性格。

蔣海朝今兒個乖地不像樣,捧着飯碗安靜地吃飯,漂亮的羽睫低垂着,在眼窩處投落一片清影。

“嗯,知道。”

“結婚的事情也別再改主意了,要對女同志負責,咱顧家的男人什麽都可以沒有,唯有責任心不可丢。”蔣海豐也語重心長地教育弟弟。

“嗯。”他淡淡地應了句,難得不反駁。

梁慧見狀,唇角露出欣慰之色,給他碗裏夾了塊腐乳。

小東升晃着短腿坐在椅子上被爸爸投喂,搖頭晃腦地對蔣海朝說:“三叔~你要聽爸爸媽媽的話,才不會被打屁股哦!”

一句話給蔣海朝整破防了,含笑扯開他的肉臉:“連你也來教育我。”

蔣東升咿咿呀呀地在椅子上扭動小屁股,想要掙脫蔣海朝的手,不但掙脫不開,反而讓他捏地更起勁了。

小嘴巴一癟,不舒服了:“三叔壞!我要告訴爺爺!”

蔣海朝壞笑着:“好呀,你去告呀,讓爺爺把你也抓起來打一頓。”

“哇呀呀!”小東升吓得撲進爸爸懷裏,嚷道:“三叔壞!爺爺也壞!我不要在這裏了,我會被他們打屁股的!”

童言無忌,卻能道破最真實的情況。

連孩子都知道蔣勝軍蠻橫,其他人又何嘗不知道呢。

……

早飯吃完,蔣海豐和蔣汶告辭回家,蔣海朝收拾收拾也準備回文工團,梁慧的念叨聲一直沒停過,一個勁兒地說結婚怎麽怎麽好,打算給兒子洗腦呢。

蔣海朝沒回話,直到臨行前,才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媽,說:“媽,我想通了。”

“什麽?”梁慧認真地望着兒子,期待他接下來的話。

“我不想報複他了。”

梁慧心裏忽然咯噔,美眸蹙起:“報複誰?”

然而蔣海朝再沒有回話,大步流星出了家門。

屋外,陽光粲然,他才二十二歲,他還有大好的人生,他不應該沉浸在報複的快感裏。

他想做的事還有很多,他的追求遠不在此。

回到文工團宣傳部繼續一天的摸魚工作,好不容易等到中午,蔣海朝第一個走出辦公室,早早的就在樓梯口等人。

結果一直從同事們去吃飯開始,等到同事們吃完結束回來了,人還沒來。

反而大家對樓梯口百無聊賴踢牆角的男人感到好奇:“蔣幹事,這麽快就吃完飯了?在這裏做什麽呢?怎麽不回辦公室?”

“嗯,坐累了,站會兒。”

他淡淡地應了聲,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剮蹭牆皮。

同事們笑笑後便各回各的辦公室,人來人往走了好一批又回來了好一批。

許多人都注意到了在樓梯口傻站的蔣海朝,紛紛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蔣幹事在幹啥呢,都在那站好幾個小時了。”

“不知道,可能在面壁思過吧。”

……

跟父親吵架後,心情本就抑郁,這會兒沒等來顧芊的投喂,更不爽了。

距離下午上班時間還剩十分鐘,蔣海朝頂着饑腸辘辘的肚子撒開腿往後廚跑,得到的消息卻是:

“顧師傅?她今天請假了呀,早上就回家了。”

沒人注意到蔣海朝越沉越黑的臉。

請假了?為什麽請假,請假為什麽不告訴他,害的他白白等一場?

胃部的空空如也使他大腦運轉減速,也沒仔細問為什麽請假,腦海裏只一個念頭:她請假了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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