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知青

不像唐清婉那樣草木皆兵，對于外面的響動唐悠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她又沒有什麽需要藏着掖着的，剛才的談話被人聽了就聽了，她還巴不得大家都知道她馬上就要成為有錢人的事呢，所以一臉不以為然地說道：“你這是一驚一乍的啥毛病？不就是點響動嗎？說不定是東邊那老太婆養的貓，一天到晚在叫喚。”

姐妹倆拉開門看着外面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唐清婉不放心還出門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麽。

唐清悠拉着唐清婉打算回屋裏，道：“這會這些人都幹活去了，那有什麽人得閑聽我們說這些。走走走，我們再讨論讨論。”

唐清婉卻心煩意亂的，再沒有心思讨論這些，也覺得沒啥必要同唐清悠繼續掰扯下去，她就不該來，而是應該先找唐母通好氣，再去找唐父商量。

最終兩人不歡而散，唐清婉招呼都不打一聲，徑直走了。

唐清悠早習慣了唐清婉那份高高在上的态度，也不生氣了，想着即将到手的巨款，抓了把瓜子興沖沖出門找人唠嗑去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外面一絲響動也沒有，院子東側拐角一個一米多寬的小房子，那是給三間出租房房客搭建的衛生間，門被推開，唐青月從裏面走了出來，然後拔腿就往外跑，仿佛後面有餓狼在追趕她似得。

等上了公交車，唐青月才感到體溫慢慢回升，快要從嘴裏跳出來的心髒也平穩下來。

剛才聽到的話太讓她震驚了，這才不小心發出了聲音，不知道出于什麽心裏，她第一時間藏了起來。

心如墜入冰窟，身處盛夏的唐青月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唐青月不是故意偷聽兩個姐姐談話的，但是她們所說之事都是關于她的，她們惦記她的房子，唐青月不是不知道。

錢財動人心，這兩年因為拆遷周圍出了多少算計、慘劇，唐青婉早做好了心裏準備。

她不知道的是她們說的送錢過來的泥腿子。

唐青月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石泉生，也只能是石泉生。

除了父母小時候在她身上少的可憐的花費，這輩子唐青月只花過石泉生的錢。

唐青月十六歲不到被父母安排以唐清婉的名字下鄉成了知青，那是安徽一個深山裏的村子，一個沒有多少田地的村子，蔽塞、落後、貧窮，城裏出來的唐青月雖然能像村姑一樣勤勞能幹，還是饑一頓飽一頓，因為山裏田地少，她能掙到的公分也少，分到的糧食自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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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裏能吃的其實真不少，但是野獸也時常出沒，種田尚且吃力，唐青月一個小姑娘實在沒有勇氣和能力進山打獵，只有實在餓得狠了，顧不上害怕才到山外圍找點野菜蘑菇之類的果腹。

山區地廣人稀，原居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有各種生活技能，青黃不接時節便成群結隊上山裏打獵能、采藥，所以雖然窮，卻沒有哪家孩子像唐青月似得餓得面黃肌瘦。

年邊家家戶戶還能腌制些臘肉鹹魚，唐青月卻是整年不知肉味，因為她一沒錢二沒票，沒辦法從村民手裏買肉。

做知青的第一頓肉，唐青月清楚的記得那是在她十七歲生日的臘月初八。

天寒地凍的，唐青月覺得她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不是被凍死就是得餓死。

她是臘八那天出生的，想着總不能餓死在這天，總不能死前都吃不上一頓肉。

在清晨凍醒之後，唐青月起床将能穿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毅然将僅剩的一把米全熬成粥，喝了一肚子水，将最後一碗稍顯濃稠的粥放在瓦罐，拿着鐮刀出門徑直往深山裏走。

在山上整整走了一上午，唐青月倒是看到過野兔、野雞的蹤跡，可都是一閃而過，她根本追不上，更不知道從何逮起。

早上喝的稀飯早就消耗完了，腿腳無力，心慌氣短，全憑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支配着往山下走。

一根長出地面的樹根仿佛跨越不過去的臺階，将唐青月絆倒了，趴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的唐青月無比後悔，她應該将那碗濃稠的粥吃完再出來的，本想着晚上回去吃的，現在浪費了，既浪費了糧食又成了餓死鬼，死後大概要下地獄吧。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開始還以為是傳說的黑白無常，費力擡起眼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個人，對方大概也看到了倒在地上被一團破布裹着的她，飛快跑過來。

唐青月眼前卻陡然一亮，她看到了肉，兔子、野雞還有不知道什麽動物，一大堆被那人扔到地上。

雖然血淋淋的，唐青月卻像着魔似得伸手抓住那肉往嘴邊拽，被那人按住扔開了，然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等唐青月恢複意識醒過來還以為置身天堂，身體暖和，肚子也不覺得餓，空氣中還有一股誘人的香味。

後來才知道，不是置身天堂，而是山中一獵戶修建的房子裏。

這獵戶就是石泉生。

唐青月是知道石泉生的，當初在火車站碰頭的下鄉知青有八個，就是他駕着拖拉機去縣城将她們拉到大別山山腳，然後走了兩個小時山路将他們帶到生産隊。

當時那頭發花白的生産隊大隊長對他很客氣，商量的口氣說村裏都窮，沒法安置這麽多知青，他家房子大，能不能安排幾個知青住過去。

那人看了眼他們這群知青，很爽快地點頭答應了。

八個知青五男三女，大隊長指了其中兩個男同志，然後說再放個女同志過去，剩下兩個女同志可以一起安在寡居的李阿婆家裏，她行動不便，安排兩個女同志住過去能相互照顧照顧。

石泉生聽了，指着她說：“她年齡小，安到我家吧。那兩個女同志正好是一個地方來的，本來就相熟，也就不用分開了。”大隊長點了點頭，全村最靠譜的年輕人就是石泉生，大隊長一般不反駁他的意見。

一路上爬山涉水，混混沌沌的唐青月聽了聽話地往石泉生邊上走了幾步，卻被人拉住了胳膊。

“大叔，讓我和如玉還有李牧住在石大哥家吧，我們三個都是江浙來的，都不想分開。再說我們和石大哥年齡相仿，有共同話題，這個小妹妹太悶了。”

石泉生并沒有點頭，而是問了她的想法，唐青月不傻，自然知道孰優孰劣，但是她自小忍讓慣了，看了那三人不善的眼神，退縮了，說她都行。

後來她就分到李阿婆家裏，李阿婆腿腳不便，寡居多年，脾氣不太好，有次沒及時扶她上廁所，還被她用拐杖敲了一記。

後來李阿婆被接去侄子家過節，卻意外過世，房子被侄子收回去了，唐青月只得住在臨時搭建的知青所裏。

散落在各個山上的村落距離都不近，走動起來沒大半天時間是不行的，除了秋收雙搶基本上也碰不到，唐青月話很少，和村裏人沒有什麽交流，但是對石泉生還是有一些了解，知道他是一個特別能幹的人，每次集體幹活，他都是骨幹勞模。

也是一個好人，幫過許多人幹活，也幫過她。

還聽說他喜歡孫如玉，最漂亮的那個知青，經常給她帶肉吃。

餓肚子的時候，唐青月羨慕過，但是她不後悔，她知道就算是她住過去，石泉生也不會喜歡她，不會給她帶肉吃，因為她從小就不被喜歡。

那時候的唐青月還沒有什麽男女情愛的概念，她只知道從小到大碰到的人都不喜歡她。

沒下鄉之前，唐青月一年倒是能吃上兩回肉，可每次吃完肉都會被唐母心疼半天，說給她肉吃真是浪費，然後讓她幹更多的活。

可是，那天在那房子裏，石泉生給餓得沒有意識的她灌了一大杯濃度高的糖水，還給她熬了放了人參片的雞湯。

十七歲生日的那個臘八節，她吃掉了整整一只雞。

然後她知道石泉生在山上有好幾處這樣的小房子，是他打獵時碰到意外的落腳處，都儲備了糧食和水。

石泉生将當時屋裏的一小袋糧食遞給她，又給了她離村落最近的一個小房子的鑰匙，讓她沒有糧食吃的時候去那屋裏拿。

衣食足方知榮辱，當時的唐青月根本不去想石泉生有什麽目的，她只知道石泉生是她的恩人。

後來唐青月去山上拿過幾次糧食，除了糧食裏面還放了臘肉，臘鴨和幹蘑菇。

唐青月靠着這些度過了山裏的第一個寒冬，春暖花開的時節，山上能吃的就多了，她還學會了去河裏抓魚。

唐青月身上開始長肉，臉上蠟黃退去，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卻再也沒有碰到過石泉生。

再後來聽說石泉生要結婚了，因為孫如玉肚子大起來了，她懷了石泉生的孩子。

唐青月默默為石泉生高興，孫如玉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女人，比她二姐還漂亮。

石泉生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就該娶最漂亮的媳婦，生最健康可愛的孩子。她二姐什麽都好，就是不夠健康。

那年秋收，唐青月再次見到石泉生。

她現在很少去山上拿吃的了，因為她差不多能養活自己，這次秋收後分得的糧食也夠她過冬了，她再上山上尋摸點野雞、兔子，可以過一個很滋潤的新年。

遠遠看到過來收秋收糧食的石泉生，唐青月恍惚了會。

現在的唐青月比剛來開朗不少，和村裏一些嬸嬸、阿婆也能說上話，不過很少同男同志講話。

想着自己吃了石泉生那麽多救命的糧食，便鼓氣勇氣上前同他打招呼，表示自己很能幹，等他的小孩出生了，她願意無償幫他們做家務、帶孩子。

因為唐青月的姥爺是中醫，母親是護士，唐青月自然知道生産後的母子需要照顧，她從小做家務做慣了，照顧人也拿手。

老獵人早就過世了，石泉生沒有父母，孫如玉父母也不在這邊，唐青月覺得她總算能報答石泉生的恩情一二了，很開心。

石泉生心情也很好，臉上帶着笑，卻沒有同意她說的事。

“她生了自然有人照顧，你一個小姑娘照顧好自己就行了，多弄點吃的，還得再長點肉，冬天才抗凍知道不？不夠就去山上拿。”

“夠得，夠得，今年分得多。”然後不好意思說到：“我打算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抓點兔子，野雞。”

唐青月今年吃了不少魚，但是好長時間沒去山上拿糧食，她也就沒有肉吃，饞肉了。

她昨晚做夢還夢到大碗雞湯,裏面堆得冒尖的雞肉，然後枕頭被她的口水打濕了。

唐青月太單純，心裏想什麽臉上一覽無遺。石泉生見她那副生動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笑。

想着秋收完他還要忙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但是又不放心這小丫頭去山上，小聲商量着說：“我後天給你帶兩只雞過來，先吃着。

等下個月，臘八節那天吧，我帶你去山裏頭打獵。你一個人別往山裏頭去。”

唐青月實在不好意思再繼續白拿對方的雞、肉，可她十八年的人生裏被善意對待的次數太少了，她又不會拒絕人加上一個人去深山打獵還是有些恐懼的，有石泉生帶着，一顆不安的心頓時落到實處，便開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