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錦覓吓了一跳,把眼去看鎏英,見她臉上也是一片錯愕,心才放回肚裏。

“你說什麽胡話呢?”錦覓道,“他如今是六界之主,怎麽能随便翹班?”

旭鳳看着她——當真是榆木腦袋,毫不開竅,一旁的鎏英心思卻百轉千回,快得許多。

“尊上可是擔心,有人将天帝擄走?”她問道,旭鳳與她相視一眼,搖頭嘆道:“你是親眼見過神魔大戰的人,依兄長的修為,這天下間可有人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擄走?”

鎏英心底暗暗盤算了一番,“那也只有尊上或可一試了。”可惜并沒有這種出息。

旭鳳仍是搖頭,卻像想起什麽似的笑了一聲,“縱是你這般見過他精純修為之人,尚會忘記此事,将他視作孱弱之人,想來本座昔日犯得倒也不算大錯。”

鎏英道:“尊上說的可是……”

旭鳳道:“我自幼便是知道潤玉有些本事的,只他修為有多深,天分有有多高,我從沒探到過底。但他總是一身白衣、清冷淡漠的,不似天界衆仙,稍微有點法器的,便已是拉幫結派,若是道法高深的,便總是出入便前呼後擁——日子長了,我竟也把兄長的能耐忘到腦後,只當他需要我一力回護……”

原來昔日旭鳳與潤玉在一處時,他對兄長愛敬到了極點,便也每每生出些大逆不道的旖旎之想,想罷了必然心驚,便只安慰自己:怕什麽,我不過是動動心思,但若兄長允了我,我便要護他一世周全。以此來安慰自己,躲避那些見不得人的念頭。

看來他竟是只記得那雙腿之柔美秀逸,反倒忘了龍尾卧于寒潭時那驚心動魄的一瞥了。

錦覓咳了一聲,旭鳳忙将那些心思收了起來。

“你倆這打什麽啞謎呢?”她問道,“那小魚仙倌到底是被誰帶走了,你倒是說呀?”

旭鳳看了她一眼,眼底深沉無波,叫人看不懂。

“你方才說,兄長欲要飛升上清天,他若真想如此,須得勘破這世間七情六欲,再歷過八十一道天劫,方能太上忘情、得證天道。”旭鳳道,“不知道兄長他到了哪一步?”

“這我卻是沒問,”錦覓道,“有什麽關系呀?橫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啦?”

“關系大了,你什麽時候能改改這不學無術的毛病,”旭鳳如同個老父親般絮叨了她幾句,錦覓惱得擡手去取茶水來飲,卻發現被鳳凰變成了清泉,心下更加氣惱,卻聽鳳凰又道:“他繼任天帝,本就該去人間歷劫,只因神魔大戰後百廢待興,便作罷了。然則歷劫一事,怎可說沒有就沒有?他還欠着這一遭,就想再去歷那八十一道大劫,這不是錯了順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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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覓與鎏英,一個腦袋空空、飛升全靠大佬帶飛,另一個是魔族公主,對飛升本就嗤之以鼻,兩人聽得雲山霧罩,只得跟着點頭如搗蒜。

“有道理有道理,”鎏英道,“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還不确定。”旭鳳道,忽又轉頭問錦覓,“你在南天門遇上彥佑,他可有與何人一起?”

“不曾……吧。”錦覓道,卻又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問他可曾和小魚仙倌和好了,他說沒有,但我看他神色,卻是已經和好了——哎呀,他難不成跟此事有關系?”

“八九不離十。”旭鳳道,他見二女仍是糊裏糊塗,便只好解釋道:“兄長修為精妙,自是不能有人将他從天界擄走;再加上邝露親自值守,這北方天将定是他親自招了,來護衛璇玑宮的不假。”

“若是天界有異動,自然應當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天界都嚴陣以待,何故只是璇玑宮一處?想來是因為兄長不在天界,為防有人趁機作亂,便将消息壓着,以免多生事端。”他将袖口在手心裏捏了捏,又道:“至于他此番動作的原因嘛,我猜有兩個:一是他下凡歷劫,二則是他察覺了天界有人意圖不軌,想來個引蛇出洞——不管哪個,他此刻已經不在天界了。”

邝露道:“不對,我分明聽見是他在宮內與我說話,卻又是如何做到的?”

“留一縷元神坐鎮,又豈是難事?”旭鳳笑道,他越說竟越興奮,鳳目中光華流轉,顯是對兄長留下的這一攤爛事興奮至極——鎏英看了心裏嘆息,這魔尊真是愛若癡狂了,那人弱質芊芊他愛,心機深沉帝王手腕他也愛,真是要命。“左右天界有他的耳目親信,照顧他的一絲元神不是難事。”

“如此說來,蛇仙彥佑便也是這些親信中的一個了。”鎏英道,“不知他充當的什麽角色?”

旭鳳哼哼了一聲,“蛇仙修為馬馬虎虎,唯有一點出衆:這六界各地,三教九流他都混過,想來兄長便是借他之手找了個凡間機緣歷劫去了——如此一來不通過緣機仙子,自然沒有她臨陣倒戈的後顧之憂。”

魔尊與卞城王你來我往,将天帝的一番計算細細抿了出來,兩人具是贊嘆加佩服,天帝鐵腕,說歷劫就歷劫,毫不含糊。唯有個水神,她聽不懂,也懶得分辨,不知從哪變出來些茶葉,又泡起茶來。

待到魔尊和卞城王終于停下來,她才道:“那現在又要怎樣?”

旭鳳笑道:“自然是去尋那蛇仙了。”潤玉孤身歷劫,卻對自己只字未提,顯是既沒有将自己當做兄弟,也信不過自己,旭鳳雖心頭作痛,但鳳凰生就不服輸,此刻反被天帝這一番算計點燃了心中鬥志,倒不似方才凄苦了,他只一心要找到潤玉,當面戳穿他,再得意地問上一問:如今我這弟弟,可有資格在你身畔了?不求你傾心依賴與我,只求許我相伴就好。

他三人計劃定了,魔尊便對他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下去,三人便各自出發了。

這邊錦覓與鎏英各自去找旭鳳的意思辦事不提,只說旭鳳自己,待二女走後,他一改臉上的鎮定神情,露出些毛躁來。

“這麽大事兒,竟也不同我提一句。”他心道,“這事兒說什麽也不能罷了。”

“飛升上清天?想得美。”

他便化作一道金紅的光芒,朝洞庭湖去了。

他站在洞庭湖邊,思緒萬千。

這日正是人間的立秋之日,洞庭湖畔水汽冰涼,還未入冬就有了寒意。秋風獵獵,吹得鳳凰一頭長發在空中蹁跹飛舞。旭鳳望着湖面,竟忽生怯意——五百年前,想必荼姚就是在這裏将簌離一擊斃命、将她打得神魂俱滅的。也是在這裏,他與潤玉的命數便錯開了軌道。事後他也曾反複思量,若是重來一次,他能否逆轉乾坤,讓所有人都滿意?他是否能有法子化解母親與簌離心中的仇恨,又能否與兄長說清心意?這其中牽扯衆多,竟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也許從一開始,想着兩全其美的自己,就錯了。

水潮上湧,卻還不到漲潮之時,旭鳳收回思緒,朗聲道:“蛇仙,你還不出來相見麽?”那水潮一波高似一波,旭鳳面容冷峻,一道金光将他周身護住,半分也不受水汽侵擾。又過了片刻,那湖面自中間分開,露出一道石階來。旭鳳冷哼道:“故弄玄虛。”也不動彈,只等那毛躁蛇仙自己挨不住。

誰想來的卻不是蛇仙,竟是個外貌十來歲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青衣,看起來倒有些面熟,似乎從前曾經跟在潤玉身邊一陣,與簌離似乎有些淵源——他、蛇仙和潤玉之間到底是筆什麽糊塗賬,旭鳳從前一心在與錦覓一起歷劫上,自然未曾注意過。等他注意起來,竟多了好幾個混賬來同他瓜分哥哥。

旭鳳皺眉看着他跑至自己跟前,這孩子五官倒有三分像潤玉,只是黑不溜秋的,不若潤玉那般潔白純淨,倒有幾分湖邊長大的少年特有的質樸氣息。他也不像蛇仙那般作态,匆忙跑了過來,對旭鳳拱了拱手道:“未曾想到魔尊駕到,有失遠迎。”

伸手不打笑臉人,旭鳳道:“無妨,如何稱呼閣下?”

對方道:“潤玉哥哥和彥佑哥哥喚我璃兒——本是錦鯉的鯉,後來潤玉哥哥說母親神志不清才将我作為了哥哥的替身,如今母親身死了,我自該有自己的名字,就改了換做璃兒。”

旭鳳聽他口喚“潤玉哥哥和彥佑哥哥”時心頭便不大舒服,聽聞此言心道:本座守着百年之約,他倒和彥佑養起孩子了——這璃兒年紀不大,說是兄弟,其實不還是養了個娃?他在天界人間尚有耳目,這洞庭湖君之位空懸他一早就知道,現在看來,怕是在等這小黑娃長大成人呢。

他心裏不忿,但又不得對個孩子發作,只得忍了火氣道:“那就煩請璃兒通報一聲,本座有話與蛇仙說。”

“彥佑哥哥說……不對,彥佑哥哥不在此處。”璃兒道,“尊上有什麽話,不妨讓我帶個消息。”

旭鳳差點繃不住面皮,他若不在,剛才那一番興風作浪是什麽,神奇的大自然的天氣現象嗎?

但他仍是面上帶笑,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交給璃兒道:“此物事關重大,煩請仙友定要帶到。”

“……哦。”璃兒愣愣地應了,接過旭鳳遞來的一物一信,旭鳳也不留戀,轉身就化作一道金紅色光芒消失了。

璃兒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返回湖底。

彥佑正躺在躺椅上玩頭發,他不知旭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生焦慮,故而腿抖個不停。

這洞庭湖自天帝登基以來恢複了不少生機,水底也不像從前那般愁雲慘淡,反倒興興向榮,只有一點——因是各湖各河水君輪流代管十年之故,這雲夢澤的裝修風格也是一會兒一個樣子,鄱陽君喜好奢華,錢塘君酷愛簡便,黃河君癡迷武藝,每位水君來了,都要改動一番,搞得雲夢澤像個樣板間。他此時躺在一張鄱陽君留下的梨花木貴妃椅上,翹首以盼。

“璃兒回來了。”他道,“那鳳凰可有為難你?這是什麽?”他從璃兒手上接過來一瞧,竟是一只葡萄藤和一封信。

“他什麽也沒說。”璃兒道,“我也不知道是何意——”

彥佑吃不準,便拆開信看了一眼,好家夥,這可不得了,他看罷一遍,竟折回去又看了一遍,一張風流俏臉上漸漸有憂慮之色彌漫開來。

“這不對,我得去找兄長一趟。”他說道。将信遞給璃兒,璃兒展開一看,也是一驚。

原來那信上說,當日魔尊部下還魂之陣,奈何在百年前他涅盤之時看顧不上,于是便求了兄長,潤玉竟也幫了這個忙,分了一絲元神替他看護陣法。前幾日水神轉醒,說話做事卻有些古怪,探查之下才發現竟是天帝的這一絲元神混在了水神的元神裏。兩個元神互相争鬥,水神便做出了那些退婚逃跑的事來。如今水神元神日漸強大,天帝的元神便日漸衰微,不日便要被水神元神吞噬——他也曾上書天帝,但天帝不肯見他與水神,只得來求彥佑幫助。

璃兒急道:“這,兄長正在人間歷劫,天帝歷劫比不得旁人,兇險萬分!你快去吧,別呆了。”他說着就用手推着彥佑的後背叫他走,彥佑也急,但卻總覺得哪裏不對,被璃兒一頓催促也來不及多想,就忙化作青色光芒,朝水面去了。

他卻哪裏知道,湖邊的樹叢裏,有一道若有似無的淡金色光芒,一見他現身,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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