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魔尊聽完水神的敘述,臉上已是心如死灰。

非是天道難測,也不是人心不古,實在是豬隊友太多。

“你走之前是怎麽跟本座保證的?”他沉着聲音問道。

水神拿人手短,只得賠笑:“哈,哈哈,這個,我是說了定能說動他,可誰想他不肯見我呢……”眼見魔尊就要發怒,她連忙将袖子一振,站起身大聲說道:“可我帶回了寶貴的信息!”她仔細一想竟發覺這話頗有道理,不由地眼前一亮:“這新六界時代,什麽最寶貴?信息!”

此時天邊已泛魚肚白,果如蛇仙所說早霞遍天,美得不可方物。從前旭鳳司火、潤玉司夜之時,他們兄弟二人便曾伴着着早霞一同回璇玑宮去。潤玉一聲白衣,總被那遍天紅霞染得一聲豔麗之色。

旭鳳站在窗邊,對錦覓和鎏英的對話充耳不聞,似是又回到了那兄友弟恭、和睦親近的年紀。潤玉自布星臺下來時,常常連雙手都涼透了,旭鳳最想做的就是将他雙手握在手心裏——

那邊錦覓還在細數自己此去收集的信息,似是要證明自己拿兩千年靈力是受之無愧。

“小魚仙倌欲要太上忘情、飛升上清天,此為其一!”她掰着指頭數到,全然不看旭鳳在一旁如受重創的臉色,“他前程往事,都已經不計較了,此為其二!”

“怎麽不計較了?”旭鳳道,若是不計較,難道不是該來與自己相見嗎?

“他連跟撲哧君都和好了。”錦覓說,此話一出,就連鎏英都變了臉色。旭鳳怒道:“什麽叫’連‘撲哧君,難道蛇仙和他的過節,能比我跟他的過節還大嗎?”

你太不會說話了。鎏英傳音入密給錦覓。有這麽說話的嗎?

我錯哪兒了?錦覓不明所以,我這不是安慰鳳凰呢嗎,從前那些往事小魚仙倌都不在乎了。

那也不能說“連”呀!鎏英皺眉,魔尊在意天帝,想要天帝也同樣在意自己,自然不管好的壞的,都要占個第一,你這話說得,倒好像當年之事天帝頭一個恨的是彥佑,然後才是魔尊一般。

啊呀啊呀,錦覓捂頭,我一個葡萄,不對,霜花,哪來那麽多奇巧心思呀!

她二人你來我往,不曾想旭鳳在一旁都聽了去——傳音入密本就容易被靈力更高強者截取,錦覓思維簡單、鎏英又忘了設防,他修為高出二人女許多,自然聽得一清二楚,想不聽都難。他的一點惡童心态,竟被鎏英都看穿了去,旭鳳心情複雜。

他又何嘗不知自己行跡幼稚,已經到了給人看笑話的程度?但他自五百年前就看蛇仙不順眼,兩人既有涅盤偷襲之仇,又加屬性相克、立場不同,旭鳳更是不齒蛇仙在六界招貓逗狗的行徑,一聽此人竟還在潤玉身邊轉悠就恨得牙癢;一想到自己與兄長每百年才見一次,見了面也不過寥寥數言,不曾真的交心,蛇仙卻登堂入室,回了天界——他氣得七竅生煙,醋海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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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鳳凰,我不是那個意思。”錦覓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吧,你看哈,撲哧君是小魚仙倌的母親的養子,他們倆是兄弟,本該和小魚仙倌一條心的,可他偏沒有,所以才說……”

“你可快閉嘴吧!”鎏英斷喝一聲,再讓水神哔哔下去,搞不好魔尊真要行将踏錯、走火入魔了,這可還行!不想旭鳳怒極反笑,問道:“他們倆是什麽兄弟?”他越想越氣,“我和潤玉才是真的血親兄弟!”

二女沉默片刻,錦覓膽戰心驚地問道:“你的意思是……他恨也該最恨你?”

旭鳳:“……”

鎏英:“……水神仙上一路走好。”

這錦覓委實是沒有心肝了些,張口閉口戳人心肺,魔尊臉上挂不住,忍不住道:“就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樣子,幸虧沒讓你做成兄長的天妃——實在不知道兄長看上你什麽?”

不等鎏英說話,錦覓跳着腳道:“這題我會答!”她激動得不行,“邝露仙子告訴我了——因為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誇他尾巴好看、不嫌棄他的人。”

鎏英奇道:“天帝人形清俊無雙,怎的難道真身竟醜陋不堪嗎?這不合邏輯吧。”

錦覓連忙搖頭擺手,“什麽呀,你可別瞎說,小魚仙倌的尾巴可好看了,長長的一條龍尾,銀亮亮的,泡在水裏像珍珠鑽石!”她歪頭想了一想,又說:“可能是天界審美不同?”

“……”旭鳳腦子轉了幾個彎,才把這話完全聽明白了,拆開來都懂,合一起怎麽就這麽難以理解呢?他甫一理解,登時便是勃然大怒,他豁然起身,大聲道:“胡說!我,我……我年年說日日說,怎的沒說過?他——他——”

魔尊漲紅了臉,喉結上下滾動。

“真的嘛,”鎏英道,“會不會是你措辭不當?”

鳳凰張了張嘴,卻忽然啞巴了。

他便開始回憶起這千百年間說過的話。

旭鳳第一次見到潤玉真身時尚不滿兩百歲,只是個紅毛小鳥,連化形都難。那日他本是被母親的仙侍抱着從天界寒潭邊走過,誰知仙侍一個不小心,竟将他錯手掉進了池中。若非潤玉恰好在池邊,龍尾一卷将他送上岸來,怕是當場就能凍成冰棍。

說來也巧,這一龍一鳳血脈相連,紅毛小鳥碰到龍尾,便受它靈力激蕩,化為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旭鳳初一化形,便覺視線與往日不同,周圍又沒有熟悉的人,便哇哇大哭。

此後便是上千年未曾見過潤玉真身,直到旭鳳三千歲時,天帝命武曲星帶兄弟二人去人界游歷見識,這人間有一處奇景,乃是先代水神的一滴淚化成的湖泊,寒冷刺骨。旭鳳與潤玉并不知情,武曲星又毛躁,三人便在湖邊游玩取樂,夜間宿在土地府上。旭鳳一覺醒來,兄長卻不在身邊,他不知是得了什麽感應,便悄悄穿了外衣來到湖邊,恰好看見潤玉将白色仙袍下兩條纖長細嫩的腿伸進水中,水波緩緩将他雙腿裹住,那細白的雙腿便被水花截成散漫的湖中珠光,迷花了旭鳳的眼。他此時不過是個少年,不懂情欲為何物,直覺心跳如鼓,每跳兩下就缺了一拍。就在他心馳神遙之時,那雙腿竟變做了龍尾,矯健有力,蜿蜒綿長,龍尾上似有點點星光,與方才的雙腿比起來卻又是另一番奇景:雙腿雖美,看着卻不勝嬌弱,讓人想抓在手裏愛撫疼惜;龍尾卻帶着不容侵犯的天威尊嚴,旭鳳年少,心底驀然生出一股敬畏來,竟是平時對着父帝都不曾有的感受。

那龍尾美得撩人心弦,旭鳳又怎麽可能不曾提起呢?但他仔細想想,這才意識到不對。

那番游歷歸來後,他到底少年心性,不好意思對兄長開口。但他被撩撥的心裏難受,潤玉卻一無所知,他到底是有些委屈的,便在給荼姚請安時格外撒嬌,将心事一并吐了。

“兄長的尾巴真是好看,”他道,将頭埋在母親懷裏,似是獻寶,又像是傾訴,“我在人間時看見了,當真是璨若星河——”

荼姚拍着他的腦袋,沒有搭腔。

後來似乎也是與父帝提過幾句的,潤玉繼任夜神,旭鳳不願意,想讓他同自己一道去五方天将府領命,他便去找太微,不知怎的又提起了那夜見到的龍尾,光華流轉、皎皎如白月,顯是靈力精純、修為高深之狀。太微聽了無可無不可,卻着人将潤玉喚了來。旭鳳心裏急迫,出了大殿又繞回去,只模糊聽見殿內潤玉說着些什麽“父帝恕罪,孩兒憊懶,并非欺瞞……”

他後來又大了一些,于人情世故、天界政事又清明了些,才知道自己給潤玉惹了麻煩,太微定是疑心潤玉有意隐瞞靈力修為,實則包藏禍心。

于是便不敢再提起潤玉的龍尾如何。

又過了千餘年,兩人已是夜神與火神,旭鳳春風得意,潤玉卻越發深居簡出,兩人雖說還時常見面,卻到底有了隔閡。旭鳳心裏苦悶,借着一次酒醉裝瘋,将他如何偷看到潤玉龍尾、當時心內如何震撼,一一吐了出來。

“兄長美麗,實乃天界罕見。”他胡言亂語,“我原以為是自己病了,見到兄長便心頭撲騰,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後來想想,兄長乃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算唐突……”

潤玉瞧着他,目光涼如秋夜,答道:“旭鳳,你喝多了。”

“可能是吧。”旭鳳道,見他似是并未惱怒,便更加大膽了些,只湊過去半跪在地上,将頭靠在潤玉膝頭,輕聲道:“若是可以,我願為兄長造一座世外桃源,沒有外人,只你我兩個,到時兄長也不必将龍尾藏起,可以自由自在的戲水游玩……我也不用擔驚受怕,怕兄長被別人看了去,引得別人也心生觊觎……”

後來又說了些什麽瘋話,時間久遠也是不記得了。就連潤玉當時回了什麽他都忘了,現在想想,怕不是好話——潤玉對他一颦一笑,他都記在心間,若是好話,又怎麽會忘了呢。

不回憶還罷了,越回憶越心驚。

錦覓卻還在苦苦追問:“那你是說什麽了,怎麽說的?”

旭鳳臉色灰白,過了許久,才說道:“竟都是些登徒子般的瘋話……”

他原先只怪潤玉心思深、主意正,不想竟是自己種了因結了果,難怪潤玉與他日漸疏遠了……人家眼裏自己還指不定是個什麽樣子呢!

他幾番下來心裏已經萌生了就此作罷的心情,鎏英在一旁問:“那你呢,你又是怎麽說的?”

“就說好看呗,”錦覓口無遮攔,“什麽好聽撿什麽說。”

“原來如此,受教了。”鎏英道,側眼見得魔尊坐在一旁頹喪,心裏覺得這一番鬧劇總歸該落幕了吧?卻見旭鳳猛地站起身,嘴裏念叨着:“不行,我去與他說清楚。”

二女連忙又是跳起将他攔下。

“你們兩個!”旭鳳大怒,被她們倆氣得快要笑了,“這又是何意?”

“我不知道呀!”鎏英說,“身體自己動了!”

“鳳凰冷靜!”錦覓道,“你去了也白去,天兵天将守着,我悄悄數了數,北方天将一支,少說有百餘人在璇玑宮附近藏了行跡,就連邝露自己也将士打扮——她肯定打不過你,可小魚仙倌看重她,傷了她以後不好交代。”

旭鳳身子一頓,轉圜過來,皺眉瞧着她。“你且再說一遍,”他問道,“多少天兵天将?”

“少說百人。”

“那南天門的守衛,又有多少?”

“這……”

鎏英接口道:“南天門守衛與往日并無不同。可是有什麽問題?”

旭鳳不答,只是踱了兩步,心中計較核算了一番,又問:“你二人在天界走動,可曾見到其他幾處的兵力有何變動?”

“不曾有變。”

“……奇了。”旭鳳嘟囔道。鎏英好奇,問道:“什麽奇了?”

旭鳳道:“從前我執掌五方天将府時,北方天将是從不輕易動用的,南方管精怪、西方鎮惡鬼,東方執掌天界安全,北方乃是精兵中的精兵,需在最緊要時方能動用,且它手中掌有琉璃淨火火種,若是遇到危機情況,便是天神亦可直接誅殺。”

錦覓聽得咋舌,鎏英更是後背冷汗直冒,不想自己竟是鬼門關走了一遭。

錦覓道:“小魚仙倌不想人打擾吧,他想要飛升上清天。”

哪壺不開提哪壺,旭鳳恨道:“飛升上清天哪有那麽容易,這千年恩怨情仇,都一朝放下?”

他心思又轉了一轉,忽道:“糟了,兄長——潤玉怕是已經不在天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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