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幸虧葡萄眼尖,鎏英手快,将旭鳳一把攔下,不然明日錢塘君就能在《天界早報》上看到“鳳凰真身殺上九重天,神魔之戰再起所為何人”的熱辣報道了。
……可惜了。
“別別別,別急別急。”錦覓安慰道,“你讓我們再分析分析,鳳凰消消氣,小魚仙倌他……”
誰想這不知好歹的傻鳥竟然把矛頭轉向了她,魔尊瞪起鳳目,眼中風雲疊起。
“我沒生他氣!”鳳凰怒道,“我氣得是你,還有我自己!”
原來錦覓在他陣法內這五百年竟并非無知無覺的,随着近百年來她元神越發穩固,她便偶爾能與鳳凰這個宿主交談一二。魔界荒涼,魔尊孤獨,二人倒有了難得的推心置腹的機會。這五百年裏看似風平浪靜,卻實在發生了不少事,多到昔日愛侶竟聊着聊着,把情結給聊散了。
既已緣散,兩人便可以聊些往日不敢聊、也聊不得的事情了。
“兄長心裏,似是已經沒我了。”上一個百年之約複返後,旭鳳跟錦覓小聲逼逼,語氣含冤帶郁,“往日他看書、我彈琴,好歹都要與我相對一夜,如今這次,他竟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走了!”
“這不錯了吧,”錦覓道,她亦是《天界早報》的讀者,對六界之事了如指掌,“天界事務繁忙呀。”從前以為天帝只是這世上最有權有勢之人,卻沒想過有那麽多事要煩心憂慮。
魔尊旭鳳瞪着她,突然很生氣。
“……他過去對我是最有耐性的。”旭鳳道,說不清是在炫耀還是在懷念,“若是約了我談天,一個時辰等得,十個時辰也等得。”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錦覓道,“你為什麽要讓人家等十個時辰?”
……就很氣!魔尊一甩袖子,不說話了。錦覓卻又巴巴地湊到陣法邊上來哄勸道:“你若是想知道小魚仙倌心裏還有沒有你,我這兒到有個法子,只不過嘛——”她眼珠子一轉。
“兩千年靈力。”旭鳳馬上道,“現場支付。”
水神樂得直打跌,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靈力卻是實打實的好東西。她勾勾手指讓魔尊靠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他講了一番。
“這可行得通??”魔尊聽了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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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放心!”水神道,“不靈你來找我。”
完了,這是要來找我算賬呀。錦覓眼珠子一轉,馬上道:“鳳凰別氣!我再給你想個辦法!”
“你可別想了!”旭鳳恨道,“聽了你這個馊主意,本座已經悔不當初了!”他聞得潤玉不願意管他,心頭大恸,不願去細想其中的深意,只能找錦覓這個狗頭軍師出氣,“把手松開!”
“鳳凰鳳凰,你聽我的,我有辦法!”錦覓急得大叫,她上次目睹這兄弟倆見面,兩人還鬥得跟烏眼雞一樣,鎏英聞言便也大聲勸道:“尊上,且聽上仙把話說完吧!”二女将旭鳳緊緊攔腰抱住,三人僵持一陣,旭鳳那一腔孤勇漸漸熄了,便也打起退堂鼓來。
“你且說說。”他一指錦覓,後者喘着粗氣往板凳上一坐,捂着腰大口吸氣。
“我是這樣,這樣想的,”錦覓道,“你看哦,是這樣——”她嘀咕半天也沒個實在話,旭鳳眼看又要發怒,她急中生智,趕緊道:“我親自上去找他!”說完不由佩服自己的急智,又徐徐道:“你看,我這水神歸位了,卻還沒上去拜見過天帝陛下,說不過去是不是?我去了小魚仙倌必會出來相見,到時我就說你苦苦糾纏——”
旭鳳怒道:“我苦苦糾纏你,那他豈不是更不理我了!”
錦覓忙改口道:“你,你着了魔!非得他來看看不可!你放心,我定把你說得身不由己、有苦難言,保證把他虐得胸口作痛!”
旭鳳臉上一陣陰一陣晴,似是一會兒想到潤玉見了錦覓怕又要舊情複燃,一會兒又想到錦覓定能請動潤玉,心裏五味陳雜。最後道:“……好吧。”他心裏卻是又希望錦覓請來潤玉,又希望她請不來。
“那就這麽說定了!”錦覓道,與鎏英交換了個眼色,她便化作一道紫色光芒,朝九重天去了。
這頭錦覓将話說得太滿,待到她獨自時,心裏卻直犯嘀咕,你們這一鳥一獸鬧別扭,為什麽老要算上我這個葡萄、不,是霜花的份呀?父母恩怨、兄弟阋牆,本就是你們自己要鬧,六界卻都以為是我在中間挑撥——唉,我真是冤枉呀。
她這麽想着,人已經到了南天門口,卻正撞見一個老熟人——蛇仙噗,不對,彥佑。
“噗——彥佑。”錦覓跟他打招呼,蛇仙正納悶自己何時改了姓噗,一扭頭竟看到這老朋友,他臉上立時展開一個燦爛之極的笑。
“喲,我看今日早霞滿天,還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小錦覓你來啦?可是想我了?”
錦覓道:“不是。”撲哧君打了個吃咧,她忙又說道:“我又不知道你和小魚仙倌和好了,找你也不會來天界找呀。”
蛇仙捂住自己千瘡百孔的心口,“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他哼哼道,“這麽說你是來見潤玉的?”
錦覓點頭,他便神神秘秘地湊近道:“可是因為魔尊糾纏你?”
錦覓低頭想了想,“是也不是。”她說,“哎呀你別說那麽多了,你可有見到他?”
“我怎麽見得到天帝陛下?”蛇仙道,“他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理我這個便宜弟弟?”
話裏帶酸呀,錦覓心想,便又道:“你們真和好啦?”
“哎呀,也就那樣吧。”彥佑說,眼角眉梢卻寫着截然相反的答案,錦覓心裏便有些為旭鳳着急,忙別了彥佑,往璇玑宮去了。
邝露果真站在璇玑宮門口,身邊帶着天兵天将,她将腰一叉,臉上寫着“來巴透啊”。
錦覓自然不能去跟她巴透,她昨日說得那些話,經鎏英轉述到錦覓耳朵裏,聽起來實在是無可辯駁。道理講不過,便要打感情牌,她拎了一大捧白玉蘭上去,不等邝露喊人,就塞進她手中。
“錦覓上仙!”邝露吃了一驚,慌忙接住鮮花,“你怎麽……”
“邝露姐姐,快救我一救!”錦覓道,“鳳凰着魔了,不講道理,若是小魚仙倌不來見他,我花界就要遭殃了!”
邝露一聽,臉上露出個“果真如此”的表情,冷下臉來。
“花界早在五百年前就擇了立場,當日不應陛下之令,如今魔尊發難又要陛下去救,怎麽有這種道理?”邝露道,“仙子也別難為我,快回去吧。”
“這……”錦覓咧了咧嘴,“可是……”她把心一橫,“我不管!我花界本就無辜,卷入這天家争鬥裏,我還沒問他要精神損失呢,他倒拿起譜來了,邝露姐姐你讓開,我要去找個明白,若是不讓我見他,我就鬧得全天界都聽見。”
“聽見什麽,當日和魔尊私奔的水神仙上如今又來和天帝糾纏?”邝露問,“你且看顧點自己的名聲吧——”錦覓被她氣得牙根癢癢,卻見邝露一擡手,招來厚厚一摞竹簡交給她,“水神你來得正好,這是六界水系圖冊,從前沒來得及給你,如今正好學習學習,方不辱使命。”
錦覓只覺手上一沉,仿佛抱了一根垂楊柳——她心上也是一沉,顫顫巍巍地問道:“這……這六界究竟有多少湖泊河流啊?”
“湖有湖君,河有河伯,再加上鄉野深林裏提拔的一些管事的精怪,大概幾千處吧。”邝露道,“多是多了點,但水神正好補補知識,也省得為魔尊煩心。”
“……”錦覓心裏恨死旭鳳了,但還少不得掙紮一下,“這是小魚仙倌自己的主意嗎?他從前從不在意這些的。”
“從前是格外寬縱、法外容情的。”邝露說,“錦覓上仙也莫要覺得君上無情,水神之位空懸五百年,每每有人提及便被君上一力彈壓,未曾讓上仙丢了這從父親手裏承襲而來的衣缽,這不已是非常有情了嗎?”
錦覓只得讪讪地笑。
“邝露姐姐,”她做小伏低道,“你就讓我見一見小魚仙倌吧——我有許多話想跟他說,求你了,我們好歹也是故人,他不會不見我的。”
邝露看了她許久——錦覓乃是六界第一美人,做小伏低起來确實楚楚可憐——不由得也放低了聲音,眼中終于有了些溫度。她将錦覓拉到一邊,低聲道:“非是我不通傳,仙上有所不知——”她私下看了看,見天兵天将都凜然站立,并無上前的打算,才又小聲道:“只是陛下十年前便得初窺天道,怕是要太上忘情、飛升上青天了。”
錦覓瞪圓了眼睛,叫道:“不會吧!”潤玉一萬歲不到的年紀,在天界只能算得個青年,她總覺得飛升上青天該是太上老君那種白胡子老頭幹的事兒。“這,飛升上青天又會怎麽樣?”
“那便勘破情愛,得證天道了呀。”邝露道,她臉上終于有了些當年那個璇玑宮裏的憂慮女子的模樣,“錦覓仙子你不知道,陛下自幼孤寂慣了的,他嘴上說習慣了就好了,但只要有一個人對他好些,他便掏心掏肺的,只盼那個人別把這一點兒溫暖收走——可天道無常,偏讓他卷進你和魔尊這場情緣裏,受了傷、嘗了苦,方知旁人給的溫暖都是假的,唯有這天地、這大道是真的……”
錦覓差點哇哇大哭起來,她心裏舉得冤枉得慌,“實在不是我有意的。”她忍不住說道,“這,這我什麽也沒幹,鳳凰好歹還和我在人間紅塵裏滾了一遭,小魚仙倌,我實在沒有招惹過他啊!”
邝露的眼神深得她發毛:“你沒招惹他,你又為什麽要誇他尾巴好看?”
錦覓:“……”
錦覓:“哈?”
卻說那頭錦覓走後,旭鳳和鎏英在木屋內焦急等待,鎏英見旭鳳坐立不安,便開口勸慰道:“尊上放心,錦覓上仙與天帝所交匪淺,定能……定能……”
旭鳳臉黑了。
“他們怎麽就所交匪淺了,”魔尊嘀咕道,“左右不過認識了幾百年,我和兄長,我們——我們認識一輩子了!”
“……那你還搶人家未婚妻。”鎏英道,“你要是不整這一出,沒準現在的天帝就是你了。”
她話裏有話,實則有意試探,這五百年來天界與魔界井水不犯河水,天帝與魔尊若即若離,如今旭鳳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執念,非要天帝破了百年之約來提前與他相見——難道是魔尊終于受夠了天帝閑着沒事就劃魔界地皮的鳥氣,決定殺上天界、一統六界了?做下屬的,總是希望能對老板的想法洞若觀火。
旭鳳聽在耳朵裏,鎏英的話轉了好幾圈,才被他嚼出個味兒來。
“我何時說過對天帝的位子有興趣了?”他道,臉上竟是真的半分錯愕半分疑慮,“我沒想過。”
“……啊,這樣嗎。”鎏英被他的沒出息震住了,“從來沒想過嗎?”他是天後嫡子,又是幾千年來唯一的一只火鳳凰,帝位過去唾手可得,難道也沒動過心思?
旭鳳沉默了片刻。
“先父殒命時,也才不足三萬歲。”他說道,“誰會在父母春秋鼎盛之時就琢磨那個啊?”他想了想,又不由苦澀道:“現在看來,倒是我太天真了——除了我,人人都想過,母親整日為我籌謀,打壓兄長、扶持鳥族,得罪了那麽多人,是以她跳下仙臺竟無一人惋惜,倒有不少人拍手稱快。”
“兄長亦是想過,”他又道,“我繼任火神之前,尚且只是個懵懂少年。那時我們兄弟親昵,又遠勝你們所見到的那樣。我和潤玉成天黏在一起,白天玩耍學習,夜裏累了就睡在一起。我繼任火神後,他卻與我疏遠了,我心裏不快活,便找了借口還去他宮裏借宿。他還如往常那樣照顧我,夜裏睡得朦朦胧胧時,卻聽見他對我說,旭鳳,若有一天你成為天帝,你斷不用提防我。到那時,我連夜神也不做了,你給我一方山水,我便到人間去做個逍遙散仙,你若累了,每逢百年,還能到我那處多多閑,可好?”
他學着潤玉的語氣,端起錦覓留下的茶水湊到嘴邊,卻又一口未喝地放下了,他将手指向一個空杯,那杯中就盛滿了清水。他喝了口水,眉間郁郁。
“我睡得迷糊,聽得也不真切,只仿佛聽見他說若我登上帝位,便連夜神也不做了,天界也不呆了,一百年才許我見一面,我登時便醒了,若是年輕個一千歲,我便要大哭一場,若是年輕個兩千歲,那就非是兄長親親不能罷了了;但我當時已有五千歲,人人都說我該是意氣風發的天界男兒了,我便只能将他拽起來質問他是何意思,為何閑來無事思索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本意只是怕了,我怕他真不要我這個弟弟了,可話到嘴邊又不願意承認,只得假托些父親春秋鼎盛、怎可琢磨這些的胡話。”
“兄長聽了我這義正言辭的瘋話,也被吓了一跳,他本是坐在我身邊,用手指細細地梳我的頭發,被我一頓胡說,臉上竟什麽表情都沒了。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鳳兒說得對,是我糊塗了。”
鎏英聽得揪心,她與潤玉交往不多,只記得他做夜神時是個雲淡風輕之人,做天帝時卻是雷霆手腕,還總心道這人怎麽兩幅面孔,如今聽來,潤玉自幼便謹小慎微慣了,縱是有個弟弟對他一片熱忱,可這鳳凰小嘴叭叭的,看來也沒少瞎胡說。
旭鳳道:“時至今日,我便也總想不明白,他那日為何要跟我說那些——莫說我從未動過承襲天帝的心思,就是我有,我難道是那種連兄長也容不得的人嗎?我自睜開眼便喜愛他,幾千年來也未曾生過親近保護之外的心思,他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平白疏遠了我們的兄弟關系?”
鎏英搖頭道:“幾千年了,這都看不明白,看來尊上也只是表面聰明而已——”旭鳳斜斜地瞧她,她也不怕,“你可知人說母子一體,母債子償?你那天後母親,實在是個,是個……”一等一的毒婦。她心道,顧着旭鳳面子,改口道:“是個不能容人之人。她難道能少了多方為難?你只道是忽然疏遠,沒準背後有她日日挑撥。”
旭鳳心裏又怎麽不知母親荼姚是個什麽性格,但他仍是臉皮挂不住,怒道:“我是我,母親是母親,怎麽能一樣?”
“此言差矣,”鎏英道,“你是你母親懷胎所生,她是金鳳、你是火鳳,無她哪來的你?鳥族朝拜、人人敬服,雖說你确實當之無愧,可潤玉也不差,還不是因為你是天後獨子,有她為你籌謀?你白日裏受了這好處,夜裏就該知道你和荼姚是一體兩面、分不開的。”
旭鳳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卻噎在了喉嚨眼兒。神魔之戰之後,他和潤玉皆是避着這個話題,他心知一旦提起,就再也別想好了:他心裏雖恨潤玉逼死父母,卻也知道父母倒行逆施,實在是有些活該。可他為人子女,又是這天上地下唯一一個說不得太微荼姚之人,每每思及此,便又怨恨潤玉從不跟自己交心,哪怕就一點點,若他早些知道,若他早些知道……
便怎麽樣呢?他又想,若他早知道一點點,便能補回那已經錯失的千年時光,将那冰冷的璇玑宮連同那個人的心一同焐熱嗎?他心知冤孽是上一輩種下的,他與潤玉,只是在定好的軌道上緩緩行至該在的位置而已。
本該就此放棄,這五百年來的不過五次相見,卻又讓他放不下手。
他嘆了口氣。花界泉水甘甜,他嘴裏卻全是苦澀。
“是我少不更事,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說道,“我只知道母親時常敲打兄長,可在我眼裏,她是一等一的慈母,我便覺得她又能壞到哪裏去?現在想來,那些變故便沒有哪個是突如其來的,原就是早早種下的果,我卻只顧着做自己的天之驕子。”他拿起杯子,那樸素的白瓷杯子底端有道細細的裂紋,他與潤玉的分道揚镳,早如這裂紋一般早早埋伏下了,只他裝作鴕鳥,佯裝不知而已。
可潤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明知先天後為了旭鳳早晚要對自己趕盡殺絕,不還是将這個弟弟帶在身邊,領他玩耍、哄他開心,連司夜之職也不要了,只為能留份兄弟親情?
鎏英聽得心中悲傷,潤玉與旭鳳皆是良善之輩,卻因命運種種弄人,最後落得個辯無可辯的結局。
“罷了,其實緣深緣淺都有定數,尊上……”她正要開口勸解一番,卻忽聽一把聲音道:“我回來了!”原來錦覓竟已到了門口。
旭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眼裏透出灼灼光彩來。
“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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