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自打神魔大戰偃旗息鼓,六界生靈很是過了一陣消停日子。

海清河晏、四海升平的反面是什麽?就是沒有新鮮八卦、日子過得靜如死水呀!也無怪錢塘湖君閱罷了這一日的《天界早報》,将竹簡一摔嘆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呀!”

往上數個數千年,當年的天帝太微、花神梓芬、水神洛霖,再加上些個什麽風神臨秀、火神荼姚,哪個不是道上響當當的人物,這些人尚且能演出一番愛恨情仇、曠世孽緣給六界吃瓜,就是五百年前不到,如今的天帝潤玉尚能和他那已經堕了魔道的弟弟旭鳳來一出兄弟阋牆的好戲,可如今呢,如今呢?

如今的六界衆生,唯能以太巳仙人以百合泡腳、花界芳主強烈譴責這種破事娛樂一下了。

錢塘君氣了半晌,卻又還是将那《天界早報》撿了起來——今天的星象還沒看呢,還有上期早報結尾的謎題他也想一探究竟:在葬禮上遇到心上人的姐姐到底為什麽殺了妹妹?

他砸着嘴又品鑒了個把時辰,老友鄱陽湖君提着兩溜大閘蟹登門拜訪來了。洞庭湖當年牽扯進了天家秘辛,龍魚族縮回湖底不理世事,各家湖君領了命輪番看顧洞庭湖。這鄱陽湖水君想必是剛卸任,就拎着大閘蟹來了,看上去喜滋滋的。

“大喜啊,老錢,大喜!”他一見錢塘君就道,二人皆是四萬歲有餘,相識已久了,錢塘君一看便知:有大新聞了!說着便精神抖擻起來,連頭上的鎏金頭冠都抖了起來。

鄱陽君将大閘蟹撒了,那幾只蟹慌忙四散逃去,錢塘君身旁的侍從慌忙去追,鄱陽君卻不慌不忙,将錢塘君拉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耳語了一番。

錢塘君一聽,果然大喜。

他久居水下,竟不知六界出了兩樁大新聞:一是有關先水神錦覓,此女本應在五百年前的神魔大戰中殒命了,誰知魔尊癡情,硬是拘了她一絲魂魄,以還魂之鎮日夜将養了五百年,竟然終是叫他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喚回了這水神的元神——此等有違天道之事本不該張揚,奈何天帝亦曾鐘情于她,又礙着弟弟的面子,不痛不癢申斥兩聲,又從魔界劃了幾百裏地皮便随他去了——水神不日便要歸位。

這些年來水神之位空懸,諸位水君便猶如小孩沒娘,心裏沒着沒落的。她這一回來,各位水君都喜不自勝:終于不用親自上天界、向天帝陛下當面述職了!天威難測,尤其這位昔日的大殿下心思缜密,又遠超其父許多,萬一說錯了話就糟了。

水神歸位,此為其一,卻有另一件大事,才是真正叫錢塘君啧啧稱奇的。此事卻又與水神脫不開關系——且說那魔尊費了不知多少靈力、夙興夜寐的守着她才讓她元神重聚,六界間人人都道他二人好事近了,消息靈通者,連禮物都背上了,就等喜帖下來,便要上魔界道賀去;誰知水神轉醒了半月有餘,這婚事竟然黃了!

至于這婚事為什麽黃了,那就說什麽的都有了,有說魔尊性情大變、水神不願下嫁的,也有說魔尊如今面貌可怖,水神怕了他了的,甚至還有,據不願透露姓名的天界仙子透露,錦覓上仙本就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數,不然你看,她穿過多少次嫁衣了,哪次不是血雨腥風?此人合該獨……不願透露姓名的天界仙子随即遭到不願透露姓名的紅衣男子追打,兩人口中喊着“哈哈哈哈你打不着”“該死的唧唧吃老夫一棒”跑遠了。

——一聽就是掌姻緣命數那兩位老不休,錢塘君暗暗想,楚王好細腰,宮中女子便節食,天帝偏好白色,天界便再無人穿朱紅仙衣——除了月老。月老衣櫃裏除了紅衣不做他想,總不能讓他都扔了。

卻說那邊水神退了婚回了花界,天界男兒向來視退婚為奇恥大辱,自洪荒到如今,多少事都是退婚引起的驚濤駭浪,魔尊雖是魔,卻到底曾是天界火神,也少不了盛怒。他如今不做火神,亦沒有父母管束,魔界數他最大,當然肆意妄為,便親自令了魔軍一萬,将花界圍了個水洩不通。他親自坐在水鏡外,殷殷呼喚、哀哀祈求,只願水神出來見他一面、與他說個分曉。

“但那水神就是不願出來相見,”鄱陽君道,一邊抓了一只大閘蟹逗弄,“你說奇不奇怪,當年要死要活的,六界都看在眼裏,天帝陛下征讨魔界,多少人對她義憤填膺,又有多少人私底下同情他倆苦命鴛鴦?如今塵埃落定,天帝也與他倆塵歸塵、土歸土了,她倒不願意了!奇不奇怪?她這破脾氣可半點不像先水神。”先水神洛霖,最善就坡下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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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這麽說,魔尊此刻,還在水鏡外咯?”錢塘君道,他得此大瓜,不由得長嘆此生值了,天家這兩代恩怨看得人欲罷不能!

“可不?”鄱陽君道,“說是守得形銷骨立,水鏡一天不開,他就一天比不離開,這都快變望妻石了。”

說罷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心裏都有些快意。天家這兩兄弟,天帝屬水,真身是一條應龍,魔尊屬火,真身是一只鳳凰,哪個跟水族更親近,在這場曠世奇緣裏水族暗暗支持的是哪位一目了然。如今雖說已經過了幾百年,當事龍本龍可能已經雲淡風輕了,被拆的西皮粉卻絕不會就這麽算了。

“哈哈哈。”鄱陽君幸災樂禍。

“嘿嘿嘿。”錢塘君快意恩仇。

兩人相視一眼,這瓜吃得舒心!

“這魔尊這麽兒女情長,想必魔界諸人很是惱火吧?……”

魔界諸人倒是沒多惱火的。魔界本就行事放浪,魔尊帶頭放浪,有什麽不對?大家對此都啧啧稱奇,覺得很棒很優秀。

“不愧是魔尊!”大家交口稱贊,“魔界看上的人,哪有讓她逃了的道理?”只是還是有點惋惜:“就該綁了回來嘛,小小水鏡,又不是闖不得!”

只唯有一人,對此唉聲嘆氣、長籲短嘆,此人正是昔日的卞城公主,如今的卞城王鎏英。

鎏英和魔尊相識,還要追溯到她二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火神的年頭。自那之後二人聯手封印了窮奇,又在火神歷劫時出力保護過錦覓,後來又忠心追随,乃是魔尊麾下頭一個靠譜人。

——回想起來,也極可能是唯一一個。

她眼看這股“魔尊好優秀啊居然親自去搶親”的輿論欲要彈壓不住,真實情況卻又與人相傳大相徑庭,自然着急上火,一張青春俏臉都急出了青春痘。她幾番阻攔勸阻也擋不住魔尊的一意孤行,只得把心一橫,铤而走險——我告訴你哥哥去。

于是這便有了鎏英在璇玑宮門口,與邝露仙子大眼瞪小眼的一幕。

“不見。”邝露道,她是太巳仙人的掌珠,本就是金枝玉葉的嬌貴人兒,又在天帝身邊許久,算是天帝一等一的親信,早已不似百餘年前那般怕事,她把手一揮,便有天兵天将将矛頭對準了鎏英,她站在中央,面如冰霜。“這等荒唐的兒女之事也要找天帝做主麽?若是這一樁陛下管了,豈不是從此誰家有個家長裏短都要來找天帝做主?”我要不要挂個牌子,天界婦聯璇玑宮辦事處?

“這怎麽能是尋常家長裏短?”鎏英急道,她脾氣雖急,但卻生了一副正直的君子心腸,邝露生得美麗清隽,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動手,只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魔尊是潤……天帝的親弟弟,他如今在花界外形銷骨立,一日不如一日,萬一哪天魂歸天際了……”

“那也是他求仁得仁。”邝露道,竟是個軟硬不吃的,“何況陛下與魔尊雖是兄弟,但到底神魔有別,約定了一百年相見一次互問安好便可。如今百年之約剛過了十年——卞城王是要陛下毀約嗎?”

你不講道理!鎏英氣得眼冒火星。“話不是這麽說——”她耐着性子說道,“事急從權,這不是天帝陛下一貫的主張嗎?鎏英記得,當年魔尊受了窮奇瘟針,陛下尚且只是司夜之神,便敢以身犯險,救魔尊于水火……”

“當時是當時,”邝露道,她這些年來随天帝學習布星挂夜之術,雖無師徒之名,卻把天帝一身凜然的嘴炮怼人之術學了個十成十,張口就是氣吞山河,不容置疑,“當時的夜神救的是親生弟弟,自然事急從權。可當年亦是這個弟弟欲要奪兄之妻、還為了兄長之妻鬧出神魔大戰來,當日不想着兄長事急從權的恩,如今卻又要來求,這世上哪來那麽多急事?須知天帝如今是六界之主,這天上地下哪有比天帝陛下更要緊、更’急‘的事?”

鎏英張了張口,附又閉上。

“這——”她急得如熱鍋螞蟻,就是不明白這仙子為何如此鐵齒,“是你一心這般揣測,還是天帝本人這麽說的?”

邝露道:“自是天帝的意思,給小神十個膽子,也不敢假傳聖旨——卞城王請回罷!”

說着便要指示天兵“送客”。鎏英一急,也顧不得那許多,她心知邝露身後就是天帝居所,連居所尚且流連,又怎麽能對一同長大的手足視而不見?

“天帝陛下,陛下!”她用了靈力震聲道,“天帝陛下!潤玉仙上!旭鳳有難了,求您去為他開解一二!魔尊乃是天神入魔,極易丢了心智,若是當真癡了,只怕危害蒼生,潤玉!”

她靈力精純,尋常天兵聽得肺腑皆恸,一時間恍恍惚惚,竟将那許許多多仙家兵器放下了些,鎏英眉間一喜,正欲推開邝露往裏闖,卻忽覺一股遠勝她之上的仙威自頭頂鋪天蓋地的壓下來,似是扼住咽喉,又似泰山壓頂,叫她喘不過氣。卻又不是膽寒畏懼,只是心生無端敬畏。

“鎏英,”只聽那許久未聞的聲音自璇玑宮內傳來,“回去吧。”

鎏英說不出話來。她睜大眼睛,只盼着宮內之人再說些什麽,說我随你去吧,她心中暗暗期盼,不然魔尊這回怕是真要不中用了。

“——此事本座管不了,也不該管。”那聲音道。鎏英只當自己聽錯了,但邝露已經起手掐了個決,将她送到了南天門。

“邝露!”她叫道,終于忍不得了,想抽她一鞭子,“你——”

“卞城王請回吧。”邝露道,“下回別忘了遞拜帖——若不是你和天帝有些舊緣,你這大不敬之罪就夠你喝一壺。”她說完,長袖一揮,化作一道青色光芒飛走了。

鎏英跺了跺腳,心頭氣得冒煙。

“你這——”到底不知道什麽罵人的路數,“你這書呆子上仙!”

是夜,鎏英踏着夜色悄悄穿過團團圍住花界的魔界軍隊,來到了一棵老槐樹下。

槐樹下種着顆蘿蔔,露出一叢蘿蔔纓來,看着蔫不拉幾的,鎏英走過去跺了跺腳,那蘿蔔便搖身一變,變成了個肚子滾滾的老者來。此人正是花界唯一的男丁老胡。

“卞城王來了,老夫等候多時了!”他道,“快随老夫來。”他說着,竟揮手将水鏡打開了一條細縫,招呼鎏英進去。

二人入了花界,鎏英随着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一處木屋前,老胡向她拱了拱手,忙不疊地溜了——屋內魔氣沖天,可不敢多留。

鎏英緊了緊嗓子,心頭咯噔作響,擡腿邁進了木屋內。屋中已經坐了兩個人,兩人具是美貌過人,女的俏麗活潑,男的俊美逼人,正是傳說中那對怨偶無誤。

此時兩人都未曾注意到鎏英似的,錦覓正拿着個杯子沖旭鳳獻寶。

“……不周山得來的香茶,千年靈力一兩!”錦覓道,“你嘗嘗罷。”

“我不喝茶。”旭鳳皺眉直躲,錦覓欲要捉他下巴,他朝後直縮,“不周山乃是不毛之地,哪來的香茶?”

“哎呀,這……那集市上的攤販還能騙我不成?你嘗嘗。”

“我不。”

“你嘗嘗——”

“錦覓!”他兩人險些追打起來,卻在這時看見了門口的鎏英。

“鎏英!”錦覓激動地叫了一聲,“你回來啦!”

旭鳳臉上倒看不出多期待,只是松松拿眼睛瞟了鎏英一眼就挪開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盯着桌子的一角,像是在研究桌子的紋路。

“回來了。”他說道,不住地偷眼去敲門口,像是等着什麽人出現在那裏似的,停頓許久不見人來,他斜得眼睛生疼,心裏似是有了預感,終于将目光轉回了鎏英身上。

“人呢?”他問道。

“……沒來。”鎏英尴尬地道,旭鳳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什麽叫沒來?”他鹦鹉學舌般問道,“怎麽沒來?”

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懊喪、失望、又夾雜着一絲希望的神情都擺在臉上,如同個不設防的少年一般。鎏英咂咂舌頭。

“那個……”

“哦我知道了,”錦覓忽然發出了自作聰明的聲音,“小魚仙倌現在是天帝了,他定是要擺擺架子,在門口等我們請他。”她笑嘻嘻的說,鎏英看着她,如同看一個傻子。

“不是……”

誰想旭鳳竟也信了,可見人在絕望時是沒有腦袋的,什麽都信,只要能當個救命稻草,就好過聽到“人家并不在乎”這種話。

“是我唐突了,我這就去接他。”他說道,便開始渾身摸摸,似要整理梳妝一般,還問錦覓要鏡子。

“我這兒哪有鏡子!”錦覓道,“出去找個小溪就是了!”

“我在你這兒蹉跎了好幾日,連個人樣都沒有,怎麽去見兄長!”旭鳳怒道,“快将你真身變出來讓我照照!”

“我是霜花,不是冰雕!”

“夠了!”鎏英聽不下去了,一聲大喝打斷了這兩人。“天帝并未與我同來。”她道。

長久的沉默。半晌,旭鳳問道:

“那他可有說過,何時會來?”

我連他人都沒見到,“……他不來。”

旭鳳仿佛真的癡傻了,“……什麽意思?”他問道,“他不來?”

“就是不來的意思。”鎏英艱難地道,“他身邊的邝露仙子給我攆出來了——”

別說旭鳳了,這下就連錦覓也癡傻了。

“邝露仙子?”她道,“攆出來??????”這許多的問號就如同寫在她的臉上,全是疑問。“将你???????”

“是。”鎏英道,接着便将自己如何上天界,如何求邝露開門,又如何被怼了一通(省略了不少紮心的話)一一描述了,唯獨卻落下了她被潤玉親自拒絕的一節。

“所以是邝露攔着,你并未見到兄長?”果然,旭鳳抓住了問題關鍵,“他也并未親口拒絕你,是也不是?”那股希望的微末之光又回到了他臉上。“鎏英?”

“……不是。”

“哎呀你要急死我了。”錦覓道,“小魚仙倌到底說了什麽了,你都講給我聽呀!”

“天帝說……他說他管不了,也不該管。”鎏英硬着頭皮道,眼睜睜看着旭鳳臉上的光和熱一寸寸涼下去,仿佛那顆火熱的鳳凰之心也一并涼了。

“……不該管。”他喃喃道,“管不了。”将那六個字反複咀嚼了幾遍,像是想揣測那人說出這話時心裏的念頭似的,但卻只感到刺骨的冰涼——管不了,不該管。不像兄長,倒像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他心頭猛地一團火跳起來,原來人冷極了,确實是會渾身滾燙如灼燒一般的。

那邊廂,錦覓還在同鎏英一個字一個字的掰扯,“他說不該管,沒說不想管,是不是?”

鎏英不勝其擾,忘了去看旭鳳臉色,“他大抵就是不想管吧,不然何至于連露個臉都不肯——哎,尊上!”

只見那性如烈火的鳳凰一頭沖門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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