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 (九)
這鎏英如此揣測,可是冤枉旭鳳了。他折騰了大半宿,忽悲忽喜大起大落了這許久,哪還有心思向人炫耀。
他好不容易哄了潤玉躺下,潤玉卻将一雙眼睛睜着,盯着他看,不肯合眼睡去。旭鳳本想守着他、望着他,被他這麽一盯,反倒怪不好意思的。只得沒話找話,将這幾千年來他們兄弟兒時相處的故事說出來講給潤玉聽——他刻意避開了二人父母那些糾葛,将二人說得仿佛一母同胞一般。
“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潤玉聽罷了,垂下眼簾不再看他,只盯着自己的手——旭鳳坐在床邊,将他的手攥在手裏,熱得燙人。“我竟将這麽重要的人都忘了。”
“兄長歷劫,這也沒什麽。”旭鳳嘴裏大度,心裏卻瘋狂點頭——他如今得潤玉在身畔,這五百年間那些令人神傷的過往便都如浮雲過眼,他少不得得意忘形,更覺得自己就合該是潤玉心中第一重要之人,将自己忘了,自然是大大的不該。“只是等兄長歷劫罷了,萬萬別将今日所言忘了。”他有心要趁潤玉對前塵往事一無所知時将二人關系推進一步,待到天帝歸位,便說不出那些兄弟倫常、百年之約的鬼話。
潤玉身子冷,他便不由得湊近了些,幾乎要将他攏在自己懷裏,卻是怎麽捂都捂不熱。潤玉道:“我自百餘年前在竹林醒來,便是這個樣子,旭鳳別費心了。”
旭鳳道:“兄長怎知我在費心,我屬火,身上燥熱,這才想涼快涼快呢。”他本無心,但潤玉聽了,便挪了挪身子湊近了些,問道:“可好些?”
旭鳳只感到一股溫柔涼意自身邊傳來——他更熱了,臉上、身上具是一陣火海蔓延。他反手抓了潤玉的手貼在臉上,潤玉笑了一聲,由他去了。
旭鳳見潤玉将眼合了,不多一會兒便氣息綿長、沉沉睡去,他笑容漸漸收了起來。潤玉的手貼在他臉上,無論如何也沾不上一分那鳳凰真火的熱度。他試探着将一縷火靈打入潤玉體內,更是石沉大海。尋常妖物怎能有這般水靈修為?眼前這必不是托生所得的尋常肉身,而是天帝本人将神識封了,親身下凡歷劫。
天神歷劫,求得就是肉體凡胎、體驗人生悲苦,他一個天帝之尊,在人間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又離群索居,百年來只對着蛇仙一人(淦!),這算歷得哪門子劫呀?這一番蹉跎,別說助他修行,不耽誤他就算好了。
縱是魔尊再欣喜,也能從中嗅到古怪之處。潤玉此番,不像是下凡歷劫,倒像是……到人界躲着什麽。躲着什麽呢?他是六界至高,就連自己的這個魔尊也奈何不得,否則便斷不用等這許多年;竟有什麽,是他亦無可奈的嗎?若是如此,他又為何,他又為何不對旭鳳開口呢?這百年來旭鳳叫了幾百聲“兄長”“哥”,難道還不足以讓他明白?
他心裏胡亂思索着,終究是不得其法,但潤玉身上涼快确實令人舒坦,魔尊便将眼閉了,漸漸意識竟模糊起來。睡前,他将手一直,傳了消息與鎏錦二女。
唉……若是從此後千百年間……都能與兄長日日如此……
他這一覺睡得并不多沉,卻夢見了不少東西。這五百年間與潤玉的種種過往,竟在眼前如走馬觀花,端叫他看清了自己是如何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
第一個百年之約,他與潤玉相約在一處人界的尋常茶肆。
他二人多年未見,上次相見又是将多年陳怨倒了個徹底,他指潤玉攻于算計失了本心,他本是正義凜然,卻不知怎麽的聲音顫抖,氣息不穩,明明是對立的身份,卻總想走上前去,将潤玉抱在懷裏。潤玉當時亦是激動,待到旭鳳離開時,他淚沾濕了一張憔悴的臉龐,令人心驚。
此番再見,兩人便都有些尴尬。旭鳳是先到的,便替兩人斟好了酒,坐在那處慢慢地等。他左右也等了沒多久,但對魔尊來說卻仿佛等了一輩子,直到潤玉終于姍姍來遲——身旁并未帶任何親信護衛,正如旭鳳自己一般,他這才放下心來,知道兄長終究是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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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顧無言,聊天吧,似是不太恰當,不聊吧,又無事可做。旭鳳只得飲酒,卻忽聽潤玉問道:“你最近,可還有金丹反噬之兆?”魔尊手中的苦酒便驀地變成了甘甜玉露,他忙道:“沒有,我近百年來潛心修煉,已是無虞。”他頓了一會兒,似是又要無話,正琢磨着該是不該提一提煉化窮奇一事,此事與潤玉是個麻煩,與他卻是挂心百年,可潤玉不開口,他卻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我聽聞……”潤玉又忽道,旭鳳擡眼去望他,卻見那一身白衣勝雪,打扮猶如年輕公子的天帝并沒看自己,只垂了眼簾,神情平和,便不由得呼吸錯了一拍。
這是怎麽了……他自問,自他成年,通了人情,知道兄弟之間若是生出欲望,便是極錯的,他便再未對潤玉生過旁的心思,此刻見他手攏在袖子裏,放在膝蓋上,卻偏生出一股要湊近了,去拉一拉他的手的心思。
他行還未動,便聽潤玉說了一句話,說得他心都涼了。潤玉道:“我聽聞你布了陣法,欲用逆天之法尋回錦覓,是嗎?”
好好好又是錦覓,說來說去,他與兄長本是無緣,只因錦覓才又攪合在一起這許多年,錦覓便是他二人相連的鎖扣,若是這個鎖扣不在了,潤玉與他便是如方才一般,無話亦無情。
他想到這裏冷笑一聲,“怎麽,兄長可是要勸我一勸?還是說,”他把心一橫,“兄長要令天兵天将把我也拘了?”
潤玉嘆了口氣。
“我非是這個意思,旭鳳。”
旭鳳便又覺得後悔,正待解釋,潤玉又嘆道:“你與錦覓原就是一對,我終究是個局外人,此事我早已明了,你不用再把我當成需要堤防之人。”
旭鳳一驚,忙道:“怎麽會……”潤玉卻已起身,他身穿寬袍廣袖,背影挺拔秀美,衣擺蹁跹猶如祥雲浮動,旭鳳只恨不得奔過去與他一起走了。
“……哥!”他忍不住叫道,連兄長都不是,如稚童一般,只盼潤玉回轉過來,回到這方寸之間。但潤玉只是腳步頓了頓,便仍是走了。
第二個百年,他得了潤玉身邊的仙侍給的消息:人界人多眼雜,請他去天帝舊日的仙府一聚。
旭鳳知曉那處,他與潤玉、錦覓昔年也曾在那裏有過一段快樂時光,那時潤玉不着白衣,穿了一身碧青,頭發也不如往日梳得一絲不茍,只拿葡萄藤随意挽了,姿态風流潇灑。旭鳳便偶爾生出惡作劇的心态,想要将那葡萄藤拔了,見一見他黑發如瀑,散在背上的樣子。
這百年裏他過得實在無味,錦覓靈識沉睡,鎏英一心練兵,他偶爾去人界關注一下燎原君轉世的修行情況,見這小子毫無大志,整日就知道談戀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最後的十年,竟是他掰着指頭數過來的.
他到時潤玉已經在水榭中等他,月涼如水,他仍是身着青衣,像個錦衣公子,只是烏發再也沒用葡萄藤束起,他靠在桌邊,手撐着額頭小憩,手邊放着個茶壺。一股風吹來,拂動他的衣擺發梢,旭鳳心裏便一驚,生怕他被吵醒了,便走過去欲要用身體替他擋風。鳳凰的火靈氣息一靠近,潤玉就醒了,睜開眼看着他。
天帝的眼珠子極黑,望不到底,只看到其中流光一閃而過。
“來了?”他笑道,替旭鳳倒茶,聲音低柔缱绻,似有些沙啞,“坐。”
“兄長可是身體抱恙?”旭鳳急道,病了怎麽也不休息呢,若是病倒了可怎麽行,随即又想,我一個魔尊,在意天帝身體好壞作何?“其實我亦沒什麽大事,若是兄長不舒服……”
潤玉嘆道:“饒了我,千萬別絮叨了。日日聽邝露唠叨,好容易才躲會兒。”旭鳳看着他露出舊日情态,免不了一陣心情激蕩,仿佛這百年的孤寂都不算事了。
“原來兄長是上我這兒躲懶來了。”
“旭鳳看看清楚,這可是我的仙府,誰躲懶?”
“……”旭鳳被他擠兌得沒話,只能嘿嘿笑,潤玉擡眼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坐吧。”潤玉道,他聲音仍是有些沙啞,仔細看來,眼眶也有些發紅——他一激動,眼角就帶上一抹薄紅,豔麗得叫人心口發緊,只是這些年只怕動氣也少了,只能還是病得。旭鳳心裏憂心,便情不自禁地在他身邊坐了。
“我無事。”潤玉道,“倒是你,我聽聞不久前魔界有一支部落反叛,可還要緊?”
“不要緊,不要緊。”旭鳳胡亂答道,他是天界戰神,又是魔界至尊,什麽小打小鬧,也能入他的眼?何況此刻他的世界小到仿佛只得一人。他答完,潤玉便給他倒茶,旭鳳端起茶杯聞了聞,便又放下了。
“夜深了,不便飲茶。”他笑道,“不如喚土地取些山中清泉。”
潤玉看了他片刻,嘴角的笑意未曾收起,看着卻是有些冷了。
“……這茶并非我親手泡制。”潤玉道,“大可放心。”
旭鳳一開始還沒琢磨出來意思,只看着潤玉眼底閃起的光明了卻又滅,思忖了片刻方覺不對,他豁然站了起來,倍覺冤枉。
“我在你心裏就是那種人麽!”他大叫,眼眶便紅了,“我——”他恨不得将那茶壺奪過來一口氣都喝了,潤玉被他跳起來驚了一驚,神色顯出怔忪來。他那樣子倒比平時顯得幼稚天真些,旭鳳若非狂怒,定會覺得十分可愛。
“旭鳳——”
旭鳳氣得五官亂擰,“把茶拿來,我喝就是了!”他氣道,“什麽破玩意兒,就值得這樣麽!從前,從前在栖梧宮……”他卻又說不下去,只覺自己太小孩氣了,在潤玉面前不好意思。潤玉如何聰慧,只一琢磨,便通曉了之中的關竅。
原來從前在天界,鳳凰自是非醴泉不飲,但若說到烹茶,便更是不得了,唯有潤玉贈他星輝凝露,這心高氣傲的鳳凰才肯喝上一口——而那星輝凝露除了稀罕、得法更是麻煩,也就只有他親哥哥夜神不嫌麻煩,天界都難得的東西,連天後都輪不上,卻被他不間斷地送給旭鳳,如同井裏打來的井水。
如今沒人再這樣花心思,這鳳凰自然瞧不上尋常清泉,解渴倒還行,烹茶就算了。
“……為兄說錯話了。”潤玉想到此處,便也覺得歉疚,他和旭鳳生隙久了,竟然連往日他的習性都忘了,“旭鳳……鳳兒。”尾音婉轉,像是在哄他一般。
旭鳳聞得此一言,方才的怒火便都偃旗息鼓。
他二人便又坐下,潤玉施起法術,喚來清泉。旭鳳臉上反而讪讪地,有些挂不住。
此番相見,因得旭鳳一鬧,兄弟二人反而說開了些,并不那般尴尬了。只是他二人許久未見,境遇又是天上地下大有不同,話卻也是不多。
于是魔尊便養成了寫奏疏的好習慣。每半年一次,每次有卞城王鎏英親自護送,每次一大車。
鎏英忍不住道:“你哪來那麽多話啊,不能精簡些?”
旭鳳不理她,自去翻《天界早報》,尋個話題給潤玉寫情……寫奏疏。
鎏英走時覺得他腦殘,回來時卻服了:“天帝要我給你帶樣東西。”她說罷了,從身後掏出個青瓷的小壇子,旭鳳心思一動,打開來果然是星輝凝露。
旭鳳得意得話都說不利索,背着手又去寫情……奏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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