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四)

邝露走後,錦覓在南天門一場的一場大戲沒了聽衆,她又鬧了片刻便找了個臺階,自己下了。

“算了算了,我們做花的,不跟這些魔計較,”她手一擺,沖南天門守衛道:“你們聽好啊,沒人說和,那我和魔尊就此分手了!”沒人動彈,天兵天将看她們這些戲份已經疲了,她尤嫌不夠戲劇,痛聲道:“這幾百年的情愛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說罷衆芳主上前扶住,她們一行人五彩斑斓地走了。

魔界衆人互相看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唯獨個魔尊的化身還站在原地,嘟嘟囔囔:“我要見月老,我要見叔叔叔叔……”

糟糕,卡帶了。衆城主忙一擁而上,一個捂嘴,一個道“不你不想”,另一個沖南天門打了個哈哈,一行人亦是七手八腳愁雲慘霧地跑了。

一行人離了天界,錦覓一行自回了花界,她到木屋中尋到旭鳳與鎏英,二魔正在研究起居注,鎏英道:“這岐黃仙官也真是閑的蛋疼,連天帝六百歲時喝了一晚參湯都記。”

“兄長屬水,參湯性烈,他喝了定是不會舒服,自然要記。”旭鳳道,心中忽然一動——明知如此,又為何要給他喝?只怕仍是荼姚有意為之:表面上賞賜長子參湯,實則暗搓搓害他難受。他思及此,心中更是灰暗,天道昭昭,卻并沒給他和兄長安排個好的運數,仿佛全世界都在阻撓他們倆,這世上沒有一樁事是在幫忙的,父母、錦覓、穗禾……哎,既是如此,又為何要安排他二人相遇呢?

他正想得出神,又聽鎏英道:“咦,這是什麽?仙元散逸、壽數恐不長矣……散魂之症?”旭鳳聽得心如刀割,忙道:“哪裏?”話一出口竟還有回音的,一擡頭,見錦覓已經回來了,三人一起将頭湊了,向起居注看去,天帝似是五百年前便有散魂之症了,這散魂之症起因正是仙元散逸,究其根本自然是重傷不治、傷了根本,故而時常感到元神無法凝聚、偶有離魂之狀,若是發展下去,元神四分五裂,最後終将各自身歸混沌。

三人越看越心驚,初時錦覓還細細的将其中的一些關竅講給二魔聽,漸漸地便說不出話來了。

三人沉默許久,薄薄一頁紙竟似千鈞,鎏英都不敢往後翻了,“好在小魚仙倌這只是剛有苗頭。”錦覓安慰道,“我瞧着他衣食住行還算正常,岐黃仙官也有所察覺,應該沒事吧?”卻見鳳凰将起居注一扔,抽身就走,她忙道:“鳳凰!你先別急着走——你是要去幹嘛?”

“我……”旭鳳紅了一雙眼睛,聲音哽咽,“我要……”他心頭茫然,仿佛得了散魂之症的是自己,只是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忽的醒過神來,“我找他去。”他道,眼中放出兇狠的神色來,卻終究只是張皇罷了,“我要問問他……”

問問他,心底到底還有沒有自己,問問他,到底把自己當成了什麽,問問他,是不是非要等到治無可治那天,才會命人傳來死訊?

他搖搖晃晃要往外走,鎏英道:“你去問他又有什麽用,他現在糊塗着呢!”錦覓亦是着急,将那冊子忙翻了幾頁,道:“鳳凰,你先別急,到底是天帝之尊,不可能束以待斃——”她将那一冊都草草看了一遍,“我看小魚仙倌亦是有服用藥物、強加修煉,這散魂之症一時半會兒要不了他性命,頂多會讓他頭疼難受,偶爾身子無力罷了。”

旭鳳道:“一時半會?一時半會兒是多久?可有辦法根治?”

我這是碰到家屬醫鬧了麽,錦覓頭疼,“我也不知道……也許封了神識下界就是個法子。”

加一道封印,将神根仙元都一并鎖起,不用仙法,亦不調用靈力,或許是個辦法。旭鳳聽得心中恍惚,他本以為兄長遲早是要神識歸位的,難道竟要永遠這樣下去了麽?從前那些事,便真的都過去了,成了旭鳳一個人的回憶了?——也罷也罷,若是這樣便能讓他活下去,也無妨。他想到這裏,心思百轉千回。

鎏英道:“你又笑什麽……別是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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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覓還在翻起居注,相比那關心則亂的鳳凰和忠心耿耿的鎏英可要專注多了。

“這藥倒是吃了很久了。”錦覓道,“我說固本清源湯,看來成效也就那樣——”她忽道:“當初旭鳳死了一回,從老君那兒讨了九轉金丹,怎麽小魚仙倌生了病,卻只是吃藥,不肯去求老君呢?”

旭鳳皺眉一想,忽然想起月老的話來——“怎麽沒求,”他道,“叔父不是說,老君足不出戶,天天宅家……”他左右想想,似有一條線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串聯了起來,心中亦是明朗起來:“老君便是在煉那能救兄長的丹藥。”

“這丹藥怕是難得!”錦覓道,說道醫病,她總算沒那麽糊塗了,“但小魚仙倌的病卻不能拖了,故而封了元神,下界假托歷劫,實則是保命。”

“那仙官的藥又為何還要送呢?”鎏英問,“他人都不在璇玑宮了。”

“掩人耳目,免得有不軌之徒動歪腦筋。”旭鳳道,心裏又頗有些無奈,兄長啊兄長,你可真是費心盡力,把一切安排的妥妥當當,唯獨卻忘了費心和弟弟說一聲。他想通了這其中的道理,卻越發覺得心涼。這世上,除了丹朱,他和潤玉便是彼此僅剩的親人了,這麽大事潤玉卻一聲不吭,他們相見了五次,旭鳳給他寫了三百年奏疏,思念了他整整五百年,難道都不值得潤玉信一信自己嗎?

這三人一番分析罷了,雖說思路是通了,心卻難免沉甸甸——旭鳳鐘情潤玉,錦覓亦曾與他交好,這兩人都難過,鎏英自也無法免俗,只得讪讪地寬慰道:“算了,他籌謀至深,想來也沒什麽緊要,別擔心了。”

旭鳳自嘲道:“是,我本聽聞他身患絕症悲痛欲絕,現在又聽說他還有救,自然該是歡喜,只是……”只是潤玉待他實在無情,并沒把他當做值得托付秘密之人,這又未免讓人心灰意冷。錦覓嘆了口氣,“小魚仙倌要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道,“洞庭水族之事,他也不曾與別人說過,至于他母親……”

“此事我卻是真的知道的,”旭鳳打斷她,聲音顫抖,“我是知道簌離殒命之事的,只是我當時……”他又說不下去,他當時心思在別處,潤玉從小到大向來是寵他的,他便也忘了兄長也是個人,也會痛,痛極了便想反抗,想不再痛下去。他本以為這其中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魚,卻不想自己也曾是握着刀的幫兇。他鼻子發酸,臉上肌肉似是不受控制一般。他站起身,背過去不去看二女,輕道:“我要回去了,此番多謝兩位相助,旭鳳深感大恩,銘記五內。”說罷一揮袖子,自化作光芒走了。

錦覓:“……他是哭了嗎?”

鎏英:“就你話多。”

旭鳳神思恍惚地回到仙府上時,潤玉正趴在在水榭欄杆上看那池中的錦鯉,錦鯉受真龍之氣感召,不住的朝前撲騰,潤玉笑道:“我沒有東西給你們吃。”那錦鯉群仍是不肯散去——開玩笑,能得一縷龍氣便能修得人身修為大增,誰還在意一把魚食!于是個個撲騰得更歡了。潤玉看了終是不忍,卻又不知哪裏能找來魚食,正在琢磨着,一道紅光一閃,旭鳳便出現在水榭中。

潤玉吓了一跳,面上有訝異之色,“這麽快就回來了?”旭鳳觀察天色,卻知自己已經走了大半天,這大半天裏他沒有一刻不想着潤玉,時而想回來和他膩在一處,時而為他心痛如刀絞,好容易回來了,還來不及走近一解相思之情,竟聽見潤玉來了這麽一句。他臉色當時便有些陰沉,剛在路上沉下去的氣又翻湧上來。

“說了’去去就回‘,”他說道,“還是兄長希望我越晚越好,索性就不回來了?”

潤玉哪裏知道他生的鳥氣,只得乖乖坐正了身子,仰臉看着走近身旁的旭鳳道:“你若有事,不必……”他本要說不必時時陪着我,但他剛和旭鳳相認,這是他世上唯一的血親,又剛有了肌膚之親,其實心底也是希望旭鳳時常在身邊的。眼看旭鳳臉色越來越黑,他又笑道:“誰惹你了?”

他一笑,旭鳳氣消了大半,“還能有誰?”魔尊嘴裏埋怨着,走過去在潤玉身旁坐下,一雙鳳目帶着波光粼粼盯着潤玉。

“……彥佑?”潤玉猜道,“還是……我?”他頓覺有些冤枉,他和旭鳳剛相見不到一天!“我做什麽了?”

旭鳳道:“我今日剛知道,原來兄長從前心裏并沒我。與我相見時也是敷衍潦草,沒有真心。事事皆瞞着我,不曾據實以告。”

潤玉何等聰慧,便知道他說的是從前的事,奈何前塵往事他是真的不知所以,只得道:“……我錯了。旭鳳原諒我罷。”

旭鳳生不起來氣,只得心裏罵自己沒出息,“等你都想起來,準是不這麽說了。”

“不會的!”潤玉急道,“我……我見了你就很歡喜,想來從前縱是有些隔閡,也不是大事,我心裏終歸是把你當成……當成……”

旭鳳逗他,“當成什麽?”若是他說一聲情郎,只怕旭鳳就要瘋了,若是說一聲摯愛,便是要鳳膽旭鳳也甘願給他,但潤玉只是想了想,便笑道:“自然是弟弟,那還能有什麽?”

……好罷。旭鳳心想,一伸手将潤玉抱了,令他坐在自己腿上,“還能有什麽?這事兒還得要兄長自己好好想想。”

說罷便将懷中人細腰摟了,一口咬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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