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五)
邝露仙子拉開架勢,令天兵天将将天帝寝宮團團圍住,猶如鐵桶一般。距離她上次身着戎裝、攆走水神,也不過不到十日而已。
可這回來得可不是水神那種三兩句話就被打發的貨色——魔尊旭鳳昨日親自上了奏疏一本,稱有魔界要務,關乎六界,必要親自面見天帝細禀。
輪值的貪狼星君哪知道他們兄弟間的那點事,聽聞她要調兵防魔尊入內,一驚一乍地跑來問:“魔尊不是前兩天還在花界跟水神鬧別扭嗎,怎麽這就轉性關心起魔界大事六界福祉來了?難道……”他摸摸胡子眼睛一轉,“難道他有狼子野心,要一統天界?”
邝露憐憫地看着他,仿佛在看十日前的自己——十日之前,她也是這般天真,以為魔尊是個用宏圖大志的野心家,如今才知他不是狼子野心,他是癡心妄想,他要的也不是六界權柄,而是六界之主。
……臭不要臉。
她想到此處,臉上難免帶些厲色,說道:“便是他有狼子野心,又如何?”
貪狼急得頭上直冒汗:“這,這……這魔尊法力高強,唯有陛下可與其一戰啊!小神這點微末法術,怕是只能給他做腳下塵。”
邝露大怒:“那就要做逃兵麽?!”
貪狼忙道:“不是不是,小神不敢,可是——陛下為何不能親自接見?若他有異心,也好當場拿下啊!”
要是肯當場拿下就好了,打成鳥渣。邝露心道,但面上仍是維持着天帝重臣的老成持重,淡淡地道:“陛下何其尊貴,怎能容他想見就見?你把宮門守好,他若是敢硬闖,就用那末日冰淩紮成箭靶。”
貪狼委屈,含淚應了,只覺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于是自那之後,天兵天将嚴陣以待,拉開架勢要和魔尊拼命似的把璇玑宮圍死。
“知道的你是拱衛天界,不知道的以為你要逼宮呢。”太巳仙人忍不住吐槽親閨女,邝露把眼一瞪:“您懂什麽!”
她轉過臉來,心中默默道:“決計不能再讓那登徒子碰到陛下一根指頭。”
轉過天來,魔尊果然來了——有水神這個兩面派相幫,他豈有進不了南天門的道理?水神把他從袖子裏倒豆子似的倒出來,魔尊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當着天兵天将的面摔了個屁股蹲。
“……”錦覓一看邝露臉色,趕忙拱起袖子做了個“不關我事”的手勢,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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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天兵天将并着邝露,都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堂堂魔尊摔了個屁股蹲,傳出去多難聽!這要是魔尊要起臉來,還不得把看見的人都滅口了?誰曾想——魔尊也不含糊,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恢複了雍容氣度。
邝露:“……”厲害,果真不會要臉,不可能的。
魔尊款款走上前來,步履從容,在場的都是新提拔的天兵天将,不曾見過他,更不知道他其實已經亂了步子。他走上來,合手對邝露行了個禮。
“上元仙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邝露臉拉得老長,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魔尊故意獻殷勤,她也不好意思開口攆他,只得裝作對奏疏一事一無所知地道:“魔尊久不來天界,如今是所為何事?”
“公務,公務。”魔尊打官腔,“茲事體大,還請仙子通傳兄長。”
“天界只有天帝陛下,沒有魔尊兄長。”
“那就通傳天帝陛下。”
“陛下不在。”
魔尊急了:“去哪了?”
邝露皮笑肉不笑:“歷劫去了,本來是彥佑君看護着,不知道被哪來的流氓土匪劫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旭鳳聽說“陛下不在”本是急了,見她表情知道又是在奚落自己,但她是潤玉倚重之人,正如鎏英錦覓耳提面命的,乃是潤玉“娘家人”,只得低聲下氣地道:“是我造次了,仙子寬宏大量,別與我計較。”
堂堂一個魔尊,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邝露就是鐵做的也只能緩和了臉色,說道:“陛下正在閉關,其中原因魔尊難道不知道?”
旭鳳神色一緊,馬上問道:“可是他那散魂之症?你讓我見見他,他要煉化金丹守護元神,我傾盡全力願為他護法。”
“不必了。”邝露道,見他果真滿臉焦急,這鳳凰二殿素來是個直來直去不加掩飾的人,想來內心必是真的擔憂,邝露便也不再故意硬氣,低聲勸道:“我等是确實領了命在此守衛,不能放你進去。”
旭鳳愣了一下,問道:“是不讓任何人進去,還是只不讓我進去?”
邝露道:“你和你那幾個一丘……朋友,都不行。”
旭鳳沉默了片刻,臉上的失落蕭瑟叫人看了實在不忍。最後他說道:“既然如此,我在這兒守着行不行?若他需要,我便馬上能……”
“不需要。”邝露道,“……你回去吧。”
見她說得堅定,旭鳳便知道如今若想真的進去,便只有硬闖了——可人家都說了,偏不讓你進去,巴巴的沖進去,白讨沒趣,想來潤玉正在氣頭上。他左右想想,掏出一封信道:“既然這樣,那這封信煩請仙子轉交——我人就在花界,待他看了信若要見我,我便能馬上趕來。”
邝露看着他,并不去接,只低聲說道:“此信可是有關鳥族?”
旭鳳神情複雜,“……是也不是。”那信中不僅說了鳥族一事,更細細說了些他自少年時起便對潤玉懷有的感情,魔尊絞盡腦汁,将自己的心路歷程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只盼潤玉能明白他不是趁潤玉歷劫時刻意羞辱,而是真心愛慕,想與他攜手此生。鳥族之事他自然也提了,可卻不是主要。
邝露皺眉道:“什麽叫是也不是?”旭鳳瞪着眼看了她一會兒,見她一臉疑惑,憋得臉都紅了。
“你給他就行了。”
但邝露仍是不接。
“若是鳥族之事,魔尊不用擔憂,陛下已有安排。”邝露道,“若是其他的,也不甚要緊,不用說了。”
“這怎麽能是不甚要緊!”旭鳳道,“這……這是我……”這是我一顆心啊。他想,從前潤玉什麽都不要,只要一顆心,可如今他都快把心掏出來放在盤子裏了,潤玉連看也不肯看。
“所以才說不甚要緊。”邝露道,“陛下說了,他與魔尊是血親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兄弟之間無須多加解釋,縱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戰打得不可開交,百年過去仍是彼此挂念,此番無論有什麽心結,來日方長,都會散開的。”
“……心結?”旭鳳喃喃道,“我與他這幾年情愛,簡單一句’心結‘便算了麽?”他神情恍惚,邝露親眼見過他氣勢洶洶、見過他狂妄自大,就是沒見過他如此茫然的神情,便又想勸幾句,可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就在這時,水神錦覓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了出來,一把拉住魔尊袖子道:“啊呀,你怎麽跑這兒來了!走走走,跟我回家了!”說罷點頭哈腰的賠笑道:“哈哈哈,不好意思諸位,這是我花界一個新來的荔枝精,不懂事哈,不懂事。”
“……”衆人皆是眼睜睜看着她将魔尊從袖子裏抖出來的,只能冷眼看着她演,嘴角抽搐一言不發。魔尊本是有些魔怔了,被她一拉,似是醒悟過來,水神趕緊湊到他耳邊道:“頭回試水,失敗是常有的,別得不償失!鳳凰冷靜點,咱們先回去。”
魔尊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邝露,勉強笑道:“好,我們先回去——”他随着水神亦步亦趨地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跟邝露道:“兄長若問起,我就在花界。”
邝露道:“知道了。”旭鳳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說“他并不會問”,但也不戳破,只跟着錦覓走了。
魔尊和水神在璇玑宮碰了一鼻子灰,兩人垂頭喪氣的回到花界,鎏英正在那等着,一見兩人神色就什麽都明白了。
“無妨,”她安慰道,“被邝露罵一頓,大家都有過的。”
她和錦覓互相看一眼,仿佛還記着被邝露迎頭訓斥的痛,都是心有餘悸。旭鳳緩步走進屋裏,似是沉在思緒裏,沒有回話。
“哎,別提了。”錦覓道,“邝露倒是沒怎麽罵他——你說她是不是偏心啊,把你跟我大罵一頓,這正主去了她倒啞火了,就一個勁的好言相勸,勸得我都急了,她到底是不是潤玉仙那邊的人啊?我都能罵的比她多。”
鎏英聽了,喜上眉梢。“她沒罵尊上?”她道,“你個傻子,邝露和潤玉仙上是一條心,潤玉說西她絕不往東,她不罵尊上,是什麽意思?”
“……”錦覓低頭琢磨了半天,“我不懂,你不要設問。”
“哎呀,說明潤玉仙上不想罵尊上呀!”鎏英道,“尊上,尊上!你別灰心,此事有戲……”她一回頭,吓得瞠目結舌,旭鳳将那一封言辭切切的信點着了,拿在手上看着它燒。火光照着他精致的五官,臉上落下一道極深的陰影。他就那麽一動不動,站着看自己此生寫過的唯一一封情書在手心裏燒成灰。
哇靠,這是什麽硬核失戀。錦覓和鎏英吓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膽戰心驚地看着他燒完了,将灰倒手灑在地上。
“鳳凰……”錦覓小聲道,“你……”
旭鳳扭過頭時,神色已經看不出異常了,他道:“鎏英,我們派進鳥族的那些人,能弄出來嗎?”
鎏英道:“他們都是死士,身上帶着石化之術的咒斧,一被捉到就會自動化為頑石,我已派人偷偷去撿了,只是鳥族現在守衛更加森嚴,還有些難辦。”
“嗯,此事你盯着辦——除死士之外,還有個鳥族的探子,他在何處?”
“他在鳥族牢獄中,此人父母都是為鳥族戰鬥時去世的英烈,鳥族此刻人心不齊,故而還不能将他馬上殺了,若他們成事,怕是就懸了。”
旭鳳道:“我若讓他們成了事,我這個魔尊也不用做了。”語氣平靜得讓人害怕。錦覓思來想去,撿了個最可能的猜測:“鳳凰,你是要跟鳥族開戰嗎?”
旭鳳不理她,自顧自道:“我們偷孩子不成,他們定是已經把孩子轉移了,如今再去偷也定是找不到,如今只有等他們主動發作,再做打算了。”
鎏英比錦覓腦子清醒,知道他是一顆真心被潤玉拒絕四顧茫然,便只能為那個人做些事情,以求回心轉意。她心中悲嘆,情愛一事講究水到渠成,若是需要人苦苦哀求百般殷勤,只怕是換不來想要的結果的。可情之一事難以勘破,就連這天之驕子的魔尊終也難逃其害。
世上最可怕的話,怕不就是“萬一呢?”
罷了罷了,總好過他行将就木要去殉情,鎏英把心一橫,決定護主到底,不能讓那個上元仙子白看笑話。
“若是等他們在壽宴上發難,只怕天帝難做。”鎏英道,“不如我點魔軍五萬,見他鳥族全族……”
“師出無名,幼小合辜?何況鳥族在六界牽連甚廣,殺又怎麽殺得盡?此等滅族之仇,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不報,來日只怕又給兄長平添業障。”
“那麽……”
“就在壽辰當日,你我帶兵守在南天門附近,先等鳥族将那孩子帶出來,将他那不臣之心昭告天下,如此才出師有名,魔軍便當場開進大殿将那幾個為首長老、并那孩子一并誅殺。”
鎏英見他說得森然,知他本性裏戾氣的一面正在翻滾,這一面本是被他滿腔熱血和愛意壓了下去,如今新仇舊恨一起,便又滾上了心頭。她嘆了口氣——若魔尊真的帶人沖進淩雲殿,天帝縱是顧念舊情,怕也容不得他了。到那時,旭鳳又該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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