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四十三)

旭鳳話音未落,已經跨過狼妖的屍身朝山林深處走去,錦覓跟在身後跟着,她人小腿短,自然不如旭鳳長得人高馬大易于披荊斬棘,走得磕磕巴巴,只得喊道:“鳳凰,等一等我!你急什麽呀?”

旭鳳道:“這秦嶺是清濁混合之地,林中走獸多過仙靈,這些狼妖若是尋常妖物只為果腹,如何用着這轉捕修為高深者的捕仙網去圍獵?”他一邊走一邊将些矮的灌木劈開,使得跟在身後的錦覓能走得輕松些。錦覓竟也福至心靈,開竅道:“哎,這捕仙網聽着好威風,怎麽會落到狼妖手裏?”

“那便是有人給他們的了。”旭鳳道,“是誰呢?”

“對呀,是誰呢?”錦覓跟着道,旭鳳卻不再開口了,兩人一陣跋涉,終于過了那山林迷障,來到林中深處,樹林劈開露出一片空地來,空地上立着一座府邸——那府邸上空陰氣彌漫,連天空都比別處陰些。連錦覓都覺得不對了,潤玉在人間的府邸時時都是天氣舒朗的。

旭鳳冷笑一聲,道:“你化作木頭藏到我袖子裏。”錦覓不敢添亂,趕忙應了,化成一串木頭手钏戴在旭鳳手上。

旭鳳提起寶劍,走上前去,那府邸外設有結界,可又怎麽攔得住這天上地下唯一的魔尊?他劍未出鞘,卻朝着結界上狠狠一砸!結界大震,由他砸的地方緩緩列出縫隙來。旭鳳冷眼看着結界嘩啦啦碎成光點消失不見,冷哼一聲,踹門而入。

“秦嶺山君何在?”他喝道,無人應聲,卻只見府內一處陰氣大盛,冒着陣陣紫光,似是府邸內院,旭鳳也不含糊,當場提起靈力朝那處奔去。

錦覓在他手腕上晃晃蕩蕩,苦不堪言,可又不敢吱聲——她自知靈力低微,在大陣仗面前向來很識時務。他二人來到府邸內院,正見到一番可怖奇景:只見那內院空地內畫滿了符文,隐隐構成一龐大的陣法,陣法中妖風獵獵、猶如萬鬼哭嚎,一人站在那陣法中央,雙手展開如同大鵬展翅,定睛一看兩手皆是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其中湧出的血粘稠發暗,卻不向下墜,而是朝天空中升騰而起;他頭向上揚起,一個小珠子從他口中升起,隐隐散發着白光,卻又被紫氣環繞,顯得十分詭異,他那血液便從傷口中直直地朝那珠子流去。那陣法內不斷地有白光騰起、哭嚎個不停,似有冤魂在他身周不斷盤旋,正好亦被他吸入那珠子之中。

錦覓眼尖,叫道:“是他的內丹!”旭鳳又哪裏會不知,那內丹色澤潔白,本應是個仙人的內丹,可卻黑氣纏繞,應是修煉禁術的緣故,想來那些狼妖便是為此人驅使,專門捕捉附近具有靈性的仙獸和路過仙人供他修煉的緣故。

旭鳳生平最恨禁術,潤玉修煉禁術本性大變、差點被窮奇奪了心智,他對禁術向來恨之入骨,但他這個人又一向雙标,對潤玉便是禁術誤我兄長,對旁人就是心懷不軌誰讓你練了,當下便拔出劍來,将那至陽火靈附在其上,朝着陣眼就是狠狠劈去。

他的靈力何其強盛,那陣中人一心修煉哪還注意得到他,當場陣眼被毀,自己亦被炸飛出去。陣法一破,陣內的那些被拘束住的仙人魂魄便一齊朝四面八方散去,旭鳳将手一揮,在府邸之外重又升起一個魔氣缭繞的結界,将它們拘束住,不至于四散八方。

硝煙散去,旭鳳提着劍冷着臉朝那布陣之人走去,那人被他壞了陣法,躺在地上,一陣嘔血不止。錦覓見無事了,便也大膽顯出形來,跟在他身後探頭探腦的,終于看清了那布陣人的形貌:此人外貌倒是年輕的,左右不過人間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但仙人外貌因其修為改變,修為高深如旭鳳者更是青春永駐,她也不敢判斷,又見那人趴在地上一陣吐血,便拉住旭鳳袖子道:“他快死了,別惹他魚死網破。”

旭鳳冷笑道:“堂堂秦嶺山君,就這麽死了?”錦覓吃了一驚:“他是山君?”

那布陣人擡起頭狠狠地盯着他二人,恨聲道:“棋差一招,是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不知閣下何人?”

旭鳳道:“你身為秦嶺山君,本應盡心為天帝效力守好這一方水土,卻在此處修煉禁術,豢養狼妖去替你拘來無辜仙人,我等替天行道,你無須知我姓名。”

那山君卻忽道:“我在此修煉禁術已有三百年,你卻能一劍破我陣法,此等修為世間只怕十個指頭數得完。”他細細端詳旭鳳片刻,失聲道:“鳳凰……你是魔尊旭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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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鳳也不欲跟他廢話,只道:“你無需知道,你位列仙班,我便交由天帝發落。”他提着劍正欲走上前去,卻忽聽一女聲喊道:“尊上請聽我一言,饒我父一命!”他和錦覓一齊擡頭去看,見一個灰袍女子沖了進來,正是槐樹仙子郁柔。只見她撲進殘陣中,跪在旭鳳和秦嶺山君之間,以身體擋住山君道:“尊上,我父親——我父親是有苦衷的!”

山君怒道:“你來做什麽,出去!走!”

錦覓奇道:“咦,郁柔仙子——你,你知道我們的身份呀?”

郁柔伏倒在地,戰戰兢兢地道:“小仙本是不知,不然也不會不自量力插手水神和魔尊的家事,可魔君破我父神陣法,又是至陽火靈,我若再猜不到也實在是太遲鈍了。”

旭鳳入魔後雖性情乖戾了些,到底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何況這郁柔仙子苦苦哀求,他便又想起潤玉來——不知昔日他是否也是這般苦苦哀求母神放他生母一條活路,簌離當日亦是修煉禁術、還加了一條意圖謀反,荼姚便當場不顧潤玉哀求将她打死了,若荼姚能稍有恻隐之心,又會如何呢?以潤玉心性,怕真會從此守着瘋母守在太湖,遠離天界、遠離了旭鳳。世上之因果,當真是莫測。

旭鳳想到這裏,面色稍緩了些,卻仍是道:“郁柔仙子,你四下看看,這盤旋在你府中無處可依無處可去,投不了胎轉不了世的,都是昔日辛苦修煉百年千年的仙僚,你父為走捷徑不惜殘害同僚,此罪無可恕了。”

郁柔痛道:“父神并非為了一己之私,此事實在——實在都是郁柔的過錯!”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錦覓看了有些不忍心,便小聲道:“鳳凰,要不,就聽聽她說的吧。”旭鳳無可奈何,只得道:“你說吧。”

郁柔又給他行了個大禮,道:“此事容小仙慢慢道來——小仙如今剛滿一千三百歲,三百年前,我遇上秦嶺修煉的一個狼妖,他千方百計哄騙與我,令我與他私定了終身。父神本是不允的,我年少輕狂,便和狼妖出逃私奔,誰想他并非真心,而是想剖我內丹助自己修行。父神趕到時他已将我內丹取了正要煉化,我亦奄奄一息。我母親不是仙人,只是個凡人,我百歲時便已撒手人寰,父神只有我一個孩兒,見我被人剖了內丹悲痛萬分,将他當場殺了,可我那內丹已被他煉化了一半,被妖類所污,已是要不得了。”

旭鳳亦是受過那內丹被損的傷痛的,便也不說什麽,只問道:“那你又如何活下來的?”

郁柔道:“我父神喜閱群書,便從本古書裏尋到了一個以自身半數仙元壽命去救人一命的法子,叫做……叫做……”

錦覓忽道:“可是叫做’血靈子‘?”郁柔道:“正是血靈子,水神仙上博學,小仙敬服。”

旭鳳卻扭頭去看她,疑窦叢生:“你從哪裏知道的這等逆天改命的禁術?”

錦覓一時語塞,左顧右盼,“這個,這個是……”此事若無人提起,連她自己都快要忘了:潤玉拿一半仙壽救了她一命,用的正是這血靈子之術,可此後潤玉從未提起過,更別提要她回報,那之後又出過許多事,她便也将這要緊事忘了,忽然想起來,她心底竟升起一陣後怕:不知潤玉的壽命又還剩多少?

旭鳳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是不知道從哪得來的只言片語,便又問郁柔道:“既你父神已用半數仙壽換了你活命,又為何還要在這裏以他人的仙元修煉?”

郁柔眼淚婆娑地道:“尊上說笑了,這逆天改命之事,是說換就換的嗎?若是犧牲一半壽命就能換回心愛之人,那世上願意交換的人不知幾許!若想用一半仙壽換回一條活生生的命,須得靈力高強者才行,我秦嶺一脈不與外族通婚、不愛走動交際,靈力本就平平,父神閑雲野鶴慣了,修煉便疏忽,縱是散了一半仙壽仍是無用,換回的這個我時常陷入沉眠不省人事。父神便又博覽群書,尋來一個方法名叫’守心咒‘——将兩個血脈相連者的仙元以血液為媒介捆在一起,從此這施咒者的性命便是兩人的性命,施咒者活到何時,另一人就能跟着活到幾時。”

旭鳳道:“既如此,還不夠麽?”

郁柔道:“我父神連施禁術,已是強弩之末,這一番下來雖綁住了我的元神,可我二人活他一條命,他已有幾萬歲年紀,身歸鴻蒙是早晚的事,他卻不願我随之去了,便開始修煉禁術,指望着能延年益壽——我亦苦勸過幾回,其實能與父神一起平淡生活我就已經滿足了,早死晚死我不在意,可父神又怎麽能忍心?故而便一步錯、步步錯,從此沒了回頭路。”

旭鳳聽了,心下亦是惋惜——這山君父女看起來亦是單純之人,可縱是再與世無争,碰上這生離死別,總歸還是想與天搏一搏,若是潤玉要死了,他又怎能就此放手?成魔成妖,就是血染六界亦在所不惜。他心中嘆其二人命運多舛,但是秦嶺山君網縛仙人殘害人命是事實,他也不能法外開恩,只得道:“你二人諸多苦難,我知道了,但你父神做錯了事,難道要我視而不見?”

郁柔哭道:“尊上,此事若交由天帝陛下,那我父神定要受萬道雷火之刑,他亦知錯了,便求你網開一面,允我父女二人自行了斷吧!”

他二人殘害了這許多生命,即使一條命仍是罰不過來的,旭鳳嘆了口氣,人是說什麽也要帶回去的,至多不過在潤玉面前求一求,令他二人少受些皮肉苦,正不知如何開口。錦覓忽道:“小魚……陛下不會的。”

旭鳳奇道:“什麽不會的?”難道這丫頭以為天帝也是說網開一面就網開一面的嗎?這一遭放過了,以後個個都練禁術怎麽辦?

錦覓道:“……不會折磨他二人,罰是要罰的,道理我懂,這次不罰人人都練禁術了;可是我想小魚仙倌不會折磨羞辱他二人的。”

旭鳳面無表情看着她半晌,忽然道:“錦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

錦覓仰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哇的一聲哭了:“鳳凰,這事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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