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還書
據聞,那日太子在紫宸殿上沉默不語,眼睜睜地看着父皇李治處置了陳元那對叔侄。武後全程一言不發,只是在太子拜別時,喚住了李賢。
“賢兒,你是大唐的太子,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應該比誰都清醒。”
李賢當時不懂武後是什麽意思,直到多年後,他彌留之際終是明白了武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大唐的太子應該放眼天下,應該功在社稷,若是一直被流言蜚語牽制,心魔難破,一味視至親為仇敵,那便不配太子之位。
這也是武後最後給他的機會。
那日以後,宮中關于太子生母的傳聞終是消逝。就好像一顆落入湖心的石子,只漾起些許漣漪,便再無蹤跡。
李賢經過那日之事後,時常入宮陪伴李治。李治時常誇贊太子像他,也誇贊太子勤勉,才學不凡。武後偶爾附和,外人看來,太子與武後之間的沖突也少了許多。
後來,武後由着婉兒留在千秋殿伴讀太平,只是偶爾宣婉兒觐見,問詢公主學習近況,其他事一概不問,也一概不提。
可對太平與婉兒來說,這樣的平靜反倒更讓人忐忑。
武後帶走婉兒,不過一句話罷了。
她們每日相伴,像是偷來的光陰,每多一日,便賺一日。只是,她以為她不知道,她也以為她不明白。
是年八月,太平奉旨遷入大明宮。哪知,她只在殿中走了一圈,便撒嬌對着武後說,她想換個宮殿居住。
武後笑問她,想去哪個宮?
太平指了指清晖閣,宮閣建在隆起的小丘上,推開窗來,便能将太液池盡收眼底。
武後沒有多想什麽,當即允準。
婉兒悄悄看了一眼太平,清晖閣是她上輩子的宮苑,太平這輩子為何非這裏不可?僅僅……是巧合麽?
入夜之後,大明宮燈火通明,好似星辰落入凡間。
太平趴在欄邊,遠眺太液池的方向,天上有星幕,地下有鱗波。當年不覺大明宮景致多美,現下難得歲月寧靜,反倒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了大明宮的瑰麗。
她記得,太液池彼岸,此時她正對的方向,那萬千明亮宮燈中的一盞,便是她當初的宮闕所在。
婉兒會不會與她一樣,趴在這裏,遠眺她的所在?
太平出神地想着,渾然不覺婉兒抱着大氅走近了她的身後,把大氅罩在了她的身上。
婉兒淡淡叮囑,“已經入秋了,晚風涼。”
“來。”太平對着婉兒伸出手去。
婉兒沒有牽她的手,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太平輕嘆,起身解下大氅,不容婉兒拒絕,便罩上了婉兒的身子,“你明明比我還怕冷。”
“殿下!”婉兒下意識想要拿下大氅,卻被太平按住了手。
太平似是微惱,“你再這樣天天讓本宮撞軟釘子,本宮……”她忽然發現,好像并沒有什麽可以威脅婉兒。
婉兒淡淡問道:“如何?”
“殿下……”春夏上前禀報,話說了一半,看見婉兒也在,當下忍了話,對着太平福身一拜。
太平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賞景的興致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擺手道:“照老規矩辦。”說完,遞個眼色讓春夏快些處置了。
“諾。”春夏匆匆退下。
婉兒已經不止一回瞧見這樣的事了,她心中好奇,卻也知道直接問太平定然也問不出什麽。
“妾也告退了。”婉兒不動聲色地對着太平一拜。
太平本想婉兒再陪陪她,可轉念又想,她若是黏得太緊,只怕婉兒要嫌她的。于是,太平張了張口,只能選擇作罷。
婉兒退下後,快步走至春夏平日休息的偏殿外,此時偏殿殿門半掩,婉兒從門隙中往內瞧去,只見春夏認認真真地謄抄了一遍什麽。
“咚咚。”婉兒叩響房門。
春夏一驚,連忙抓起了案上的詩冊藏在身後,揚聲問道:“誰?”
婉兒推門而入,春夏擡眼便瞧見了婉兒,賠笑道:“原來是才人。”
“你……為何這般緊張?”婉兒緩緩走近春夏。
春夏瞧見書案上還有沒抄完的詩冊名字,急忙一把拿起,倉皇道:“回……回才人……”
“你藏了什麽在身後?”婉兒逼近春夏,總覺春夏反常得很。
春夏更慌了,“只是……只是些尋常詩文……”
“尋常詩文?”婉兒瞥了一眼宣紙上斷斷續續映出的墨跡,若是尋常詩文,春夏何必這般懼怕?
春夏暗忖完了,只怕殿下這幾月暗藏太子贈詩一事是瞞不住了。
“你如此鬼祟行事,只怕另有所圖,未免傷及殿下,此事我必須禀告天後。”婉兒直接出口威脅,吓得春夏當即紅了眼眶。
“才人誤會我了!”春夏是徹底慌了,哪裏還敢繼續藏匿詩文,雙手恭敬地将詩文奉上,“是公主……命我謄抄詩文……”
婉兒凝神看了看春夏謄抄的詩句,皆是現下名流雅士的絕句,有幾句還頗有餘韻,值得反複玩味。
“殿下讓你謄抄這個做什麽?”婉兒心中疑惑更深。
春夏咬了咬下唇,低聲道:“才人可不要讓殿下知道奴婢今日說了。”
“好。”婉兒點頭。
春夏往婉兒這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這些詩文都是太子殿下送來的……”
“送給殿下的?”婉兒這話問出來,便已經有了答案。
若是太子送給太平的,太平只怕早就拿出來與她一起賞閱了。那日太子看她的眼神,灼熱又危險,難道太平也覺察了太子的心思,所以這幾個月來,才會把太子的贈詩全部攔下,給了她幾個月的清淨。
春夏搖頭,哪怕她年歲再小,也不是什麽事都不懂的宮人,太子此舉意味着什麽,她早就明白了。
連春夏都看懂的事,太平只怕早就看懂了。
“收好。”婉兒沒有再問下去,只覺事情麻煩了,這麽多個月的殷勤,太子那邊的耐心只怕也快到盡頭了。如今太平也搬入了大明宮,太子早朝之後,若是借故過來看看妹妹,太平也沒有逐客的理由。
“是。”春夏連忙收起詩稿。
“早些休息吧。”婉兒淡聲說完,佯作無事一樣,離開了偏殿。
春夏歪頭看着婉兒的背影,也不知才人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第二日清晨,太傅一如既往地來給太平講學,婉兒伴讀左右,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太平時常悄悄看她,瞧她總是出神,便知她定是有了心事。
以上輩子婉兒的性子,她不想說的,即便用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會說一個字。太平突然開始發愁,怎麽才能打探到婉兒的心事?
“殿下,殿下。”太傅看公主心思不在聽學上,鐵青着臉喚了兩聲。
太平回過神來,“太傅說什麽?”
太傅皺眉道:“一日之計在于晨,殿下聽學要認真些,別浪費的光陰。”
太平揉了揉太陽穴,“太傅今日講得太過深奧,本宮聽不懂。”
太傅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詩經》,分明是最淺顯的詩句。
“太傅,本宮昨晚才搬入這兒,一晚上沒睡好,今日的講學……”太平眯眼笑了,“不如到此吧?”
太傅苦澀嘆息,“罷了,公主明日切不可再這樣敷衍聽學。”
“明日本宮一定認真!”太平重重點頭。
太傅看了看一旁的婉兒,“才人今日也走神了。”說完,搖頭再嘆了一聲,收拾好書本,離開了清晖閣。
“婉兒,你昨晚也沒睡好麽?”太平關切地盯着婉兒的臉看了一會兒,終是問出了口。
婉兒低頭回道:“大抵是不習慣吧。”
“不如這樣……”太平想了個主意,“晚上你搬來陪我,我晚上睡不着,你可以陪我說說話。”雖然知道定會被婉兒否決,可太平還是想試一試。
“殿下有心事?”婉兒試探問道。
太平點頭,“你應該也有心事。”她也試探地應了一句。
突然,兩人靜默了下來。
春夏走至殿門前,福身一拜,“殿下,太子殿下來了。”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婉兒心頭一緊,眉心微蹙。
太平卻笑了笑,“你不回答,我當你允了。”
“允什麽?”婉兒現在心緒已亂,萬一一會兒太子再送詩文,只怕太平也不好當面拂了太子的殷勤。
“搬來與我一起住啊。”太平輕笑,“別怕,我晚上不打呼嚕的。”說着,不等婉兒回話,便催促道,“快去抱你的被褥,我要跟太子哥哥閑話家常了,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
婉兒心間一暖,“諾。”婉兒領命走出了正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偏殿,抱了被褥來,推門走入了太平的寝殿。
李賢的眸光盯了好一會兒婉兒,直到婉兒關上了殿門,他才收回視線,由春夏引着走入了正殿。
太平伸了個懶腰,笑吟吟地看向李賢,“太子哥哥,你怎麽來了?”說着,故意瞄了一眼他抱着的詩冊,當即沉了臉色,嘟囔道,“唉,好不容易打發了太傅,哥哥你又來講詩。”
李賢肅聲道:“你就喜歡偷懶。”
太平笑道:“我是公主,又不是太子,不必事事都上心的。”說着,太平苦笑一聲,“太子哥哥,你也知道我是什麽性子,與我一同賞詩,怕是要氣壞你的。”
李賢肯定不會與太平賞詩,只是這幾個月來,婉兒那邊一點回應也沒有,他今日只是來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太子哥哥以後也不要再送詩文來了。”太平倒也不與他客氣,直接說明了心思,“我讀得難受,才人也教得難受。”
李賢暗暗握拳,那些詩文哪是送給太平的?
“太平,那些詩文……”
“不是太子哥哥送我的麽?”
太平故作天真地反問,打斷了李賢的話。
李賢皺眉看着太平尚有稚氣的臉龐,“你都收了?”
“兄長贈書,自當收下。”太平說完,忽然佯作驚愕的模樣,低聲問道:“難道不是送給我的?”
李賢反駁也不是,不反駁也不是,突然哽住了喉嚨。
“春夏,快去把詩文都拿過來,全部還了太子哥哥。”太平順勢焦急吩咐,“原來只是借我瞧的,幸好我沒有在上面鬼畫符,不然太子哥哥只怕送不了其他人了。”
“太平!”李賢急忙喚住太平,“不必了,放你這兒也好。”
“那可不成!”太平又催了春夏一遍,“春夏快去,免得那些詩文在我這裏生了蟲,豈不可惜了!”
李賢臉色甚是難看,沒想到他的送詩之舉,竟被太平誤會至此。
“太子哥哥。”太平忽然湊近了李賢,聲音壓下,很是認真,“你可千萬別再送書來了,我這兒喜歡看書的,只有上官才人一人,若是阿娘知道此事,只怕你又要挨罵了。”說着,她故意關切地拍了拍兄長的肩膀,“你可是太子啊,好多雙眼睛盯着你呢,小心些,總沒錯。”
這話确實戳到了實在處。
李賢也不好反駁什麽,看來送書之舉,只能從此作罷。
春夏平時拿木箱子裝着詩文,如今已裝了半箱,她吩咐兩名內侍搬了過來,恭敬地對着李賢一拜,“殿下,詩文都收拾好了,一本也沒有落下。”
李賢臉色更不好看了,輕咳了兩聲,“差人先送回東宮。”
春夏領命,“諾。”
太平故意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太子哥哥若是沒有其他事了,我便先回去補覺了。昨晚初入清晖閣,大半夜都沒睡着,這下困得緊呢。”
李賢自然也沒有其他理由留下,“住幾日便慣了。”
“這幾日有上官才人陪着我,晚上睡得也安穩些。”太平又道,“太子哥哥你是不知道,偌大的宮殿,半夜醒來空蕩蕩的,怪吓人的。”
李賢聽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所以你讓上官才人與你同殿歇息?”他想到了進來時瞧見的那一幕。
“是啊,我與她都是女子,有何不可?”說着,太平瞥了一眼伺候在殿門口的春夏,“小時候春夏還給我守過夜呢,就睡在我床下……”
李賢心底憋悶,如此一來,婉兒與太平白日伴讀,晚上同殿而眠,他若私下找機會送婉兒什麽物事,只怕太平也能發現。
太平正值豆蔻年華,尚未通情竅,若是哪日不小心在武後面前說漏嘴了,武後對他最多只是責罵,對婉兒只怕就沒那麽手下留情了。
“今日我來,也只是來瞧瞧你昨晚住得可還習慣,看來确實沒有休息好。”李賢站了起來,溫聲道,“哥哥就不吵你休息了。”
“恭送太子哥哥!”太平高興地對着李賢行了個禮。
李賢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只能悻悻然離開了清晖閣。
太平目送李賢遠去,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一世,她會窮盡一切保護婉兒,絕不讓婉兒再陷入那些桃色流言之中。
斷一次不夠,她便斷兩次,她就不信,絕不了兄長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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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