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折柳
太平牽着婉兒沿着筆直的宮道走了一陣,太平一路無言,似是在思忖什麽。
婉兒想問,卻又不知怎麽問。
兩人穿過宮門,在柳岸上走了一會兒。此處臨湖,地勢稍闊,偶有宮婢與衛士不時走過,對着太平行禮後,繼續前行。
太平确認左右沒有旁人後,忽然停下,揚手折了一枝柳條,笑吟吟地遞給了婉兒,“拿着。”
婉兒愕了一下,“殿下折柳做什麽?”心,驀地一揪。
太平把柳條再往前遞了遞,“接一接嘛。”
婉兒接過柳枝,雖說柳枝本身并不燙,可此時握着,她總覺難受。
古人折柳送人,只因“舍不得”三個字。
上輩子太平舍不得,婉兒亦舍不得,後來每每想起過往,婉兒越發覺得柳條并不是什麽好物事。
“殿下想說什麽?”婉兒開口問道。
太平輕嘆一聲,“陳元是只老狐貍,今日央了太子哥哥來求情,我只能放了陳七。”
婉兒沉眸,陳公公居然請動了太子,想必太子與他交情不淺。一個散布流言的人,與正主交情匪淺,實在是耐人尋味。
若是太子不知情,那陳元便是兩面人,一面是忠仆,一面又幫人辦事,利用流言挑撥天後與太子的母子之情。
若是太子知情,那……
婉兒心底陣陣發涼,權字面前,血濃于水不過一個笑話,即便是上輩子已經見過太多,可每次遇到這樣的現實,婉兒還是覺得人心可怖。
李賢那樣的少年太子,若真藏了這種肮髒心思,為達目的不惜自欺欺人地抹黑天後,抹黑自己的出身,只怕心魔已成,已無法自渡。
倘若李賢沒有這樣的肮髒心思,那陳元背後之人多半是天後的隐藏政敵,放眼當下的朝堂,這人一定藏得極深,單憑她與太平現下的能力,連天後都揪不出的人,她們又如何能做到?婉兒意識到這次是輕敵了,哪怕有上輩子的印象,只怕這件差事她也辦不成了。
“婉兒?”太平覺察婉兒失神多時,牽了她的柳條,輕輕地扯了一下。
婉兒回神,“妾在。”
“你在想什麽?”太平問道。
婉兒搖頭不語,辦不成天後的差事,只怕她也不能留在太平身邊了。
太平瞧她不願說,倒也不逼問她什麽,尋思道:“我想尋個理由,把陳元調入千秋殿伺候。”說着,太平又牽了牽柳條,“婉兒,你給我想個說辭。”
“這……”婉兒終是明白,為何太平會命春夏收拾偏殿,原來是動了這樣的心思。
太平正色道:“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若還敢興風作浪,我正好一并收拾了,若是不敢再嘴碎了,宮中的流言興許會慢慢收斂。”
事到如今,也許,太平這個法子可行。
婉兒靜靜地看着太平,并沒有說話。她只覺奇怪,照理,太平這個年歲不該有這樣的手段。
太平很快便在婉兒眼底讀出了疑惑,她故作淡然地道:“阿娘教過我,泥鳅若是抓不緊,便養在跟前,總有機會掐住腦袋,讓泥鳅無所遁形。”說完,她佯作嫌棄地松了柳條,“你快些給我想說辭!”
若是武後教她的,那倒不奇怪了。只是,武後為何會教太平這些?婉兒心底又浮起第二個疑惑。
她的印象中,武後不是沒動過心思栽培太平,只是太平那時候手段不足,江山若是交給太平,只怕她根本穩不住朝局。這一世,武後在太平這個時候就教她這些,确實與上輩子大不相同。
婉兒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難道武後也是重活一世之人?
這個猜想像是一記寒霜注入心房,倘若如此,那這輩子的太平注定要被武後推向那萬人敬拜的高處。
太平覺察婉兒看她的目光有變,總覺不太對勁。
婉兒略微低眉,“陳公公既是馬球場的管事,自然略通馬球之術,殿下要留他,說辭可以往這邊靠。”
太平眸光一亮,“我明白了。”
随後,兩人一起來到了禁室外,看守禁室的內侍卻說天後差了人來,把陳七與陳元一并押往了大明宮紫宸殿。
太平與婉兒互瞧一眼,意識到此事有變。
“走,随我去看看。”
“殿下……”
婉兒攔住了太平,低聲勸道:“既然天後管了此事,殿下還是不去得好。”如今局勢已亂,最好的做法便是靜觀其變。
這回是太平靜靜地看了她許久。
婉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妾的儀容……不妥?”
“我只是在想……”太平的話故意只說一半,從婉兒手中拿過了柳條,另一手卻牽住了婉兒的手。
婉兒下意識想掙開,太平牽緊,看着手中的柳條,喃聲道:“婉兒,你知道折柳是什麽意思麽?”
婉兒驀然木立原地。
太平側臉嫣然一笑,“連這兒都不知道,該罰!”說着,太平拿柳條輕輕地敲了一下婉兒,“走!回去陪本宮溫書!”
“諾……”婉兒心緒複雜,默然陪着太平回到了千秋殿。
一刻之前——
武後的車駕走至丹鳳門時,宮衛例行上前行禮。
“拜見天後。”
“免禮。”
武後沒有掀簾,聲音從馬車中響起。
“天後……”宮衛欲言又止,顯然有事啓奏。
武後掀簾,鳳眸睨視宮衛,“何事?”
宮衛走近馬車,恭敬地對着武後一拜,“今日太子沒有上朝。”
“哦?”武後輕哼一聲。
宮衛恭敬再拜,“一名管事公公攔了殿下的車駕,殿下随後便調轉車駕走了。”
“是哪個宮的?”武後肅聲問道。
宮衛如實答道:“馬球場的陳公公。”
“陳元?”武後眸光微沉,看來太平扣押陳七之舉,确實驚動了不少蟄伏之人。太子居然與陳元有這樣的交情,當中想必另有深意。
更何況,婉兒曾許諾,給她解決這樁心事。婉兒與太平不約而同地選中了陳七,想必婉兒是知道些線索的。
倘若私放流言者就是陳元,他這個小小的馬球場管事竟還與東宮往來甚密,甚至可以求動太子出馬,給自己侄兒求情。
這人……絕對留不得!
武後一念及此,便不會給陳元生路。
“把陳元叔侄拿入紫宸殿問罪。”武後說完,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傳本宮懿旨,宣太子入紫宸殿面聖。”說完,武後放下了車簾,催促宮人快速趕車入宮。
天子李治剛下朝,便聽宮人說天後回大明宮了。
他笑意複雜,扶額揉了揉,“媚娘回來了就好啊。”說完,他便由內侍攙扶着,坐上了龍轎,擡向了紫宸殿。
李治進門前,輕咳了兩聲,經年頭疾,折磨得他的鬓發霜白。
武後迎上前來,扶住了李治,一邊走,一邊問道:“今日朝上可有什麽大事?”
“還好,沒有什麽緊要的。”李治簡單地應了一聲,便與武後一起坐下,“朕聽說,你把上官儀的孫女放了?”
武後輕笑,“陛下消息倒是靈通。”
“這可不算小事。”李治又咳了兩聲,接過了武後遞來的參湯,“等這邊的宮苑都修好了,就讓太平搬過來吧。”
“此事不急。”武後淡淡說完,笑意一深,“今次回太極宮,倒有不小的收獲。”
“收獲?”李治皺眉。
武後氣定神閑地看着李治,“陛下,近日宮中有個傳聞,說陛下與我的姐姐有染,生了當今太子。”
李治臉色一沉,“哪裏來的胡話?!”
“如今已查明流言是何人放出,陛下以為,該如何處置?”武後似笑非笑地問道。
李治似乎惱了,咳得重了些,“無故中傷皇家,自當問斬!”
“那陛下是準了?”
“此人是誰?”
武後一字一句地道:“馬球場管事,陳元。”
李治的眼底閃過一抹驚色,“一個小小馬球場管事?”
“要在宮中起這樣的流言,自然是越不起眼的人,越容易辦事。”武後話音剛落,殿外便有人通傳。
“天後,陛下,人已帶到。”
李治覺得腦袋又開始疼了,眯眼道:“押進來。”
陳元與陳七被宮衛押入了紫宸殿,一個是白發蒼蒼的老內侍,一個是渾身血污的狼狽內侍,兩人倉皇地對着天子與天後跪下。
“奴婢拜見陛下,拜見天後。”
武後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盯着陳元。
李治頗有幾分煩躁,“你們該當何罪?!”
陳元急忙叩首道:“奴婢知罪!”雖說身子微顫,語句卻說得順暢。
李治瞥了一眼陳七,不悅道:“用刑了?”
“此人伺候太平不周,害太平墜湖染了風寒。”武後順口解釋一句,“陛下認為罰重了?”
李治面露憂色,“可宣太醫去看了?”發現武後忽然沉默了,他只能扶額擺手道:“媚娘按律處置便好。”
“諾。”武後領旨,擡眼望向殿門,揚聲問道:“太子可來了?”
“媚娘?”李治微驚,沒想到武後還傳召了太子。
武後徐徐道:“事關太子,自當在太子面前處置。”說着,她一字一句地囑咐道,“陛下是太子的父親,我是太子的阿娘,這事今日必須說個清楚,免得還有人敢拿此事嘴碎,在宮中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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