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馬球

同年十月, 紫微城馬球場修整完畢,禦馬監就坐落在馬球場北邊。趁着今日風和日麗,太平換了一身飒爽大紅圓襟球衣,踩着鹿皮靴, 帶着随侍來到了禦馬監挑選馬匹。

“婉兒, 這匹如何?”太平指了指其中一匹栗色大馬,看向身後的婉兒。今日她為了練打馬球, 特意把青絲都挽成一個髻, 如男子一般頭頂烏紗帽。因為她生得明豔,所以即便穿了男裝, 也不會被人誤作少年。

婉兒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襦裙,眉心點了朱紅色的花钿,眉眼比剛出掖庭那會兒又長開了些,氣質也溫婉了許多。

“這匹太高。”婉兒上輩子也見過太平打馬球, 她一旦興頭起來, 哪裏顧得其他。婉兒目測了太平的身高, 看向栗色大馬的旁邊,那匹白馬略矮一個指節,可毛色雪白, 極是好看。

“不若這匹?”

太平笑道:“既是婉兒選的, 那便這匹!”

“牽馬。”禦馬監的管事遞個眼色給內侍, 內侍将這匹馬兒牽出來, 來到了太平身前。

方才有欄柱攔着,看不清馬兒的全身,現下在陽光下一瞧,這馬兒神采奕奕,瞳光清澈, 太平越看越喜歡。

“這馬兒叫什麽名字?”太平問道。

內侍回答:“回殿下,此馬名喚千裏雪。”

“千裏雪……”太平喃念這個名字,也覺妙極,“好聽!”說完,由內侍們攙扶着翻身坐到了馬背上。

白馬紅衣,尤其鮮豔。

婉兒擡眼望去,只覺心弦微顫,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看的公主?

太平覺察了婉兒投來的驚豔眸光,她也享受這樣的顧盼,轉眸對着她嫣然一笑,“好看麽?”

婉兒連忙垂首,心湖微亂,暗思太平問的是馬兒,還是太平自己?

太平伸出馬鞭,溫柔地托起了婉兒的下颌,她逆着晨光笑眼如畫,溫聲輕問:“好不好看?”

婉兒繃直身子,克制住自己的慌亂,沉聲道:“好看。”

太平得意地笑了,收回馬鞭,“本宮喜歡這馬兒,公公請備注,以後是本宮的了!”

內侍慌神,瞥了一眼管事公公。

管事公公恭敬地小聲道:“殿下若真喜歡,可向天後讨要。”

“本宮不管,從今日起,這馬兒只能本宮一個人騎!”太平似是不悅,牽住缰繩,輕夾馬腹,“駕!”

管事公公連忙道:“快些護着公主,當心些!”說完,便給身後的貼身內侍遞個眼色,貼身內侍便轉身往貞觀殿通傳去了。

“諾。”兩名內侍快步走上前去,一左一右護在白馬兩側。

婉兒輕嘆,默默跟着太平走向馬球場。

今日皆知公主要練球,是以馬球場上并無閑人,偌大的球場只有四名羽林将士值衛,剩下的便是随侍太平的宮人。

“你!”太平接過馬球杆,指向其中一名羽林将士,“上馬,陪本宮打球!”

“諾!”羽林将士當即除甲解劍,只着了一襲勁裝,拿了馬球杆,翻身上馬,馳入了馬球場。

內侍抱着馬球走至場邊,待太平與羽林将士準備妥當後,将馬球高高一抛——

“咣!”場外敲起了一聲鑼響。

都以為太平只是弱不禁風的小公主,哪知她身手敏捷,竟是先羽林将士一步,揚起馬球杆,将馬球叩在馬蹄前。

“駕!”太平策馬前行,風吹起了她的獵獵紅衣,她帶着馬球一路往前,離球門越來越近。

羽林将士起初以為要想方設法地讓着太平,不曾想太平打馬球竟有一手,當下便放蹄猛追。

太平看準球門,正欲掄杆敲擊馬球,羽林将士卻在她之前下了杆,将馬球擊至一側。

“拿出本事來!贏了本宮,有賞!”太平雖然可惜,卻燃了鬥氣,“駕!”雖是紅妝,骨子裏卻流着帝家之血,刻入骨髓的驕傲,此時已全部激起。

婉兒遠望太平的飒爽英姿,恣意而驕傲。她就像是一團火焰,輕而易舉地落入婉兒的心間,深深地烙下名字。

心上人。

上輩子如是,這輩子亦如是。

眸光不覺多了溫度,婉兒看着太平再次掄起球杆,側身擊球,在馬球飛入球門的瞬間,她揪緊裙裳的手終是松開。

太平驕傲地勒馬回首,卻不是為了對羽林将士炫耀,她在觀戰的宮人裏一眼便望見了婉兒。

“再來!”太平激動揚起馬球杆,像是打了勝戰的将軍,只覺渾身血脈都在瘋狂搏動。

就在太平忘形擊球時,武後的銮駕已到了馬球場外。

“天後駕到——”

內侍一聲高唱,馬球場衆人紛紛跪地叩首,對武後行禮。

太平本可攔阻羽林将士的這一球,因為聽見了這聲高唱,一時失神,竟讓羽林将士将馬球擊入了球門。

羽林将士不敢再擊球,連忙翻身下馬,對着武後行禮,“末将參見天後!”

太平怏怏地策馬行至球場邊,并沒有下馬行禮,嘟囔道:“都怪阿娘,害兒丢了一球!”目光很快落在了武後身邊的一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年身上,她認得這人的眉眼,哪怕如今尚有稚氣,可她也認得他。

武攸暨,阿娘的侄兒,上輩子她的第二任驸馬。

“沒規矩,見了本宮也不行禮?”武後神情嚴肅,似是怒了。

太平懶洋洋地翻身下馬,敷衍地對着武後福身一拜,“參見母後。”

武後眸底漾起了愠色。

婉兒悄悄地往太平身邊跪着挪了一步,扯了扯她垂下的短擺,以作提醒。

太平耍性子似的拂開了婉兒的手,笑道:“別怕,阿娘最是疼我。”

“跪下!”武後突然一喝。

太平杏眼圓睜,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

武後忍怒,睨視太平,“無規矩不成方圓,本宮簡直把你給寵壞了!”說着,擡眼看了一眼不斷喘氣刨蹄的千裏雪,“把千裏雪牽回禦馬監。”

“阿娘,兒還沒有……”

武後冷冷一瞪太平,太平只得忍話。

“馬兒是本宮的,本宮想給你,你才能要,本宮不想給你,你想要便是僭越。”武後語氣寒涼,哪怕平日最寵公主,今日也動了怒。

太平擡頭,“那兒現下向阿娘要,阿娘給是不給?”

武後臉上已經沒有一絲暖意,慣于察言觀色的宮人都知情況不妙,趕緊給太平遞眼色。

太平全部無視,甚至連婉兒的低聲提醒也當做未聞,“阿娘給不給?”

武後徐徐道:“告訴禦馬監管事,下次公主再騎千裏雪,殺之。”

武後故意不言明是殺馬,衆人瞬間臉色慘白。

太平将馬球杆一扔,“不騎就不騎!”

“撿起來。”武後狠聲道。

婉兒急幫太平撿起馬球杆,雙手奉上,低聲道:“殿下。”

太平只得拿起馬球杆,別過臉去,“諾!”

一旁的武攸暨早就吓得六神無主,他瑟瑟然往後退了一步,卻撞上了身後的裴氏。

“阿暨,過來。”武後的聲音突然溫和起來,側臉對着武攸暨招了招手。

武攸暨惶恐拱手一拜,走近了武後。

武後含笑看他,話卻是說給衆人聽的,“重新牽兩匹馬兒來。”

“諾。”

內侍很快便牽了兩匹馬過來。

武後笑意微深,深得衆人都能明白她是什麽意思,“阿暨,你陪太平打。”

武攸暨遲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哪知卻撞上了太平兇狠的眸光,連忙縮了回來。

“兒才不要跟他打!”太平最讨厭他這唯唯諾諾的模樣。

武後挑眉,“這是懿旨。”

“阿娘欺負人,嗚嗚。”太平眼眶一紅,再次将馬球杆一扔,起身頭也不回地跑向了馬球場外。

“殿下!”婉兒喚了一聲,看了一眼武後,得了武後的默許後,這才敢邁步追向太平。

武攸暨吓得呼吸都亂了。

武後恨聲道:“越來越沒有規矩!”說完,看向武攸暨,“阿暨,你素來恭順,以後多教教太平。”

“諾……”武攸暨顫聲一拜,握拳的手顫抖不止。

他哪敢教公主恭順啊?

太平一路快跑,直到聽見婉兒的呼喚後,這才緩了步子,等婉兒追上自己。

“殿下。”

“你先回去。”

太平臉上猶有淚痕,語氣卻已平靜,望向徽猷殿的方向,“放心,我有分寸。”

婉兒沉嘆,停下了追随的腳步,“小心些。”

太平也停下了腳步,嘴角微揚,“今日你說好看……”她邁步擦肩走過婉兒,留下一句話,“我記下了。”

婉兒怔怔看着太平走遠,腦海中再現太平縱馬飛馳的模樣,只覺心窩一燙,細品太平最後說的這句話,總覺得另有所指。

太平走至徽猷殿宮階前,嗚咽大哭了起來,一路哭着奔入了天子的寝殿。

“嗚嗚……父皇……阿娘今日欺負我……嗚嗚……嗚嗚……”她哭得梨花帶雨,李治本就頭疼,聽她這綿綿不絕的哭聲,更覺腦袋嗡嗡作痛。

李治張臂,擁住太平,哄道:“不哭,不哭,朕聽聽,媚娘怎麽欺負朕的小公主?”

太平抽泣不止,“兒不過喜歡那馬兒,阿娘就揚言要把馬兒給殺了……”

李治皺眉,“什麽馬兒?”

太平哽咽道:“千裏雪。”

李治知道那匹馬兒,确實是媚娘最愛的馬兒,“不過一匹馬兒……”

“不止……嗚嗚……”太平繼續道,“她還當衆罰兒跪下……非要武攸暨陪我打馬球……兒又不喜歡那個傻子……嗚嗚……”

李治的眸光一沉,“武攸暨?”

“就是……阿娘叔叔的孫兒……”太平越說越傷心,“父皇要為兒做主啊……”

李治沒有應話,只是輕撫太平的後腦,低頭看着女兒稚氣漸消的側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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