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為刃
太平在徽猷殿并沒有待太久, 李治哄得她不哭後,便命宮人護送太平回了流杯殿。
婉兒一直在殿門前等候,瞧見太平徐徐歸來,她終是舒了一口氣。
“我渴。”太平走近婉兒的第一句竟是這個, 她哭嚎了這一陣, 嗓音也沙啞了不少。
婉兒低眉,迎入太平, 入了正殿。待太平坐定後, 便親自倒了水來,雙手奉上。
太平接過水杯, 接連喝了好幾口。
婉兒擡眼示意春夏,領着殿中的宮人們退下。
太平知道她想問什麽,便索性由着她,自己往榻頭一靠, 合眼小憩。
婉兒走近坐榻, 并不急着問話, 只是靜候在旁。
太平沒有等到婉兒問話,忍不住睜開眼睛,“你不是有話問我麽?”
“殿下想說, 自然會說。”婉兒話雖如此, 眼神卻像刀子, 想剖開太平深藏的意圖。
太平忍笑, “再倒一杯水給我。”
婉兒剛準備去拿邊上的空杯子,卻被太平按住。
“重新倒一杯,不用這個杯子。”
“諾。”
婉兒重新倒了一杯。
太平接在手中,并不急着喝,“婉兒你拿着那個空杯子。”
婉兒拿起空杯子, 定定看她。
“來,坐下。”太平示意她坐到身邊。
婉兒遲疑片刻,還是坐到了太平身邊。
太平執杯移近婉兒,往空杯子裏面倒了一些水,笑道:“這叫此消彼長。”說着,她明亮的眸光對上了婉兒的,“阿娘越讨厭我,父皇便越喜歡我。”略微一頓,太平壓低了聲音,“太子哥哥正是如此。”
婉兒似是懂了一些。
“關于太子哥哥的身世,婉兒還記得那個流言麽?”太平放下了杯子,肅聲道:“阿娘處理得果斷,卻沒有深究,分明已經動搖阿娘與二哥的母子之情,于大唐而言,皇後與太子失和,絕不是好事。可朝堂安靜,竟在旁觀阿娘與二哥相鬥。”
婉兒認真地聽着。
“最出奇的,父皇竟是最後知曉此事的人。”太平點到即止,“婉兒你信麽?”
婉兒只覺背心發涼,所謂太子與天後內鬥,其實是天子與天後相鬥,毀了母子之情,全了父子同心。婉兒心緒複雜地看着太平,她不知道太平是何時看破這些的,可對于年少的太平而言,這無疑是殘酷的。
她記得,天子疼愛太平,那是因為太平只是公主,不可能觸及權勢核心,對天子而言并沒有威脅。也記得上輩子天後疼愛太平,起初只是一個阿娘對女兒的疼惜,是皇室難得的一份真情,可到後來是恨鐵不成鋼,太平弄權卻不夠狠,野心乍隐乍現,從未真正堅定過。天後深知,這樣的人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所以越到後來,越是不放心太平,這才交代了婉兒,一定要好好保護太平周全。
父母之愛女,為之計深遠。
可如今,擺在太平面前的是條分叉路口,要麽幫自己的父親,要麽幫自己的母親。婉兒知道太平選擇了誰,易地而處,姑娘總歸與母親親近些,她也會做太平一樣的選擇。
畢竟,太子一旦登基,照如今的勢頭,一定不會放過天後。
以婉兒對天後的了解,雖說天後如今避讓東都,可長安那邊一定是留了後招的。因為天後從來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女人,哪怕那個提刀人是自己的親兒子,她也不會讓李賢提刀抹上她的喉嚨。
太子與天後的這場争鬥,會以失敗終了。天後也不是只謀眼前小利的女人,她選擇把太平推向天子,一定是想給太平鋪路。
只是,李賢就算倒了,太平之前還有兩個哥哥,就算這兩個哥哥也倒了,天子也還有其他的庶出皇子,除非那些都倒了,才有可能輪到太平。自古并沒有哪位公主繼承大統,就算天子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了,群臣也可能在宗室裏面選一個皇子繼承皇位。要當上千古第一位皇太女,太平這條路實在是艱難。尤其是第一步,以公主之身走至朝堂上的第一步,難如登天。
婉兒驚覺手背上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二哥是父皇攻擊阿娘的刀。”太平語氣平靜,“若是這把刀折了,父皇便需要第二把。”太平輕笑,“這就是我要走的路,無間地獄。”
這是婉兒第二次在太平口中聽見這四個字,第一次她似懂非懂,這一次她終是懂了。
“地獄苦寒,殿下再往前走,是真的回不了頭了。”婉兒正色提醒。
“我有想保護的人。”太平笑了笑,目光卻從婉兒身上移開,悠遠地望向窗外透入的陽光。這一世,地獄再苦,她也願意走下去,只要婉兒能夠歲歲平安。
她緊了緊手,将婉兒握得緊緊的。
婉兒回味着太平這句話的深意,太平似乎在說她,又似乎在說武後。
“我想,婉兒也一樣吧。”太平回頭莞爾看她,笑意明媚,唇紅齒白,這身大紅馬球衣穿在她身上,是真真的好看。
婉兒難以把目光從太平身上移開,“看來,平日妾小瞧了殿下。”
“婉兒确實……”太平一邊說着,一邊靠近婉兒,“小瞧了我。”
太平的呼吸聲極近,婉兒不免有些緊張,她知道她另有所指,這會兒只覺腦中空空,不知該往哪裏想。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婉兒必須承認太平就是她的劫,一旦靠近,身不由己,只能沉淪。
“婉兒……”
“什麽?”
婉兒極力保持着自己的淡然,可心火燃起,心湖已是紅霞漫天。
“我眼睛疼,你給我瞧瞧。”太平眨了眨眼睛。
婉兒繃直了身子,“請殿下勿動。”說完,便準備給太平瞧瞧眼睛。她看得很認真,所以太平眼底漸濃的笑意盡數落在了她的眼底,她知道這次是中計了,“殿下騙人!”
“所以才說婉兒小瞧了我啊!”太平大笑,心情大好,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念想,便伸手去撓婉兒的癢癢。
“殿下!別!癢……”婉兒沒有想到太平竟起了玩心,沒來得及反應,便被太平按在榻上,不斷撓癢。
她向來怕癢,被太平這一鬧,豈有不反擊的道理?
太平發現婉兒居然敢反擊,不禁玩興大起,笑聲如鈴,便與她厮鬧在了一起。
春夏候在殿外,聽見裏面傳出的笑聲後,忍不住往殿門處挪近幾步,探頭往裏面一瞧——山水屏風後,公主與才人倒在坐榻上撓癢為樂,笑聲不絕。
公主喜歡胡鬧,春夏已經見怪不怪,可一向穩重自持的上官才人也跟着一起鬧了,春夏眨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太平與婉兒鬧了一會兒,便倦然倒在了榻上,大口喘息。
喘息聲透入婉兒耳中,那是不一樣的誘惑。
婉兒也不知自己是笑得口幹,還是另外種口幹,她連忙從榻上起身,扶了扶微斜的發髻,急忙整理自己的衣裙,想要分散注意,不去在意太平的喘息聲。
她背對着太平,并不知這時太平已經坐起,笑道:“沒看出來啊,才人撓人癢癢的手段頗是厲害。”
婉兒斂了笑容,“殿下不學好,淨帶着妾胡鬧!”說着,她隔着屏風往殿外一瞧,正好瞧見春夏縮了腦袋,不由得嗔道:“春夏怕是要笑話了。”
“她不敢。”太平才不怕。
婉兒白了太平一眼,“傳到天後那裏可不是好事。”
“你一定要活得這樣戰戰兢兢麽?”太平溫聲問她,眼底漾滿了心疼。
婉兒避開太平的目光,垂首道:“妾是罪臣之後,茍活至今并不容易。”視線中出現了太平伸來的手,她愕然擡眼,“殿下?”
太平笑容溫潤,“以後我也要戰戰兢兢地活了,你牽着我,我牽着你,這樣就不容易摔了。”說完,目光往掌心瞥了一眼,“別怕。”
別怕。
每次太平說這兩個字,都會讓婉兒滿心溫暖。太平的笑容,無疑是致命的誘惑,她伸來的手,更是無從拒絕。
“扭捏!”太平低斥,在婉兒遲疑之時,便牽住了她的手,“本宮耐心可不好,惱了會罵人那種。”
婉兒怎會不知?上輩子她惹她那麽多回,真“罰”起人來,那可是又快又狠。腦海中重現那些旖旎畫面,婉兒好不容易緩下的呼吸又沉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卻被太平牽緊。
甚至,太平猛地一帶,将婉兒拉着坐回榻邊。
太平另一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咬牙道:“你就仗着本宮心情好,得寸進尺地惹本宮不快,哪日真惹惱了本宮,看本宮怎麽收拾你!”
婉兒豈會任由她恐吓,“殿下準備如何收拾妾?”
“還真不怕啊?”太平挑了挑眉。
婉兒坦然對上太平的眸子,“妾若無過,殿下若随意罰之,妾必當……”驚覺太平的唇往下湊了湊,婉兒只覺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壓住了太平的唇。
本來太平只想吓吓她,不曾想婉兒的指腹壓上,久藏心底的思念一湧而上,她忍不住啓唇,想要銜住婉兒的指尖。
婉兒意識到了危險,連忙收手,就這一瞬的相觸,她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麽融化了。
可一瞬實在是太過短暫,短暫到婉兒很快複蘇了理智,太平很快壓抑住了熱意,甚至佯作沒有心的天真少女,冷哼道:“算你躲得快!”
婉兒起身一拜,“殿下是公主,應當時刻注意儀範,怎能像個野蠻丫頭一樣的,胡亂……咬人……”說完,她輕咬下唇,她心知肚明,那一下并非是咬,而是吸吮。只要想到這裏,她的指尖就覺得燒得厲害。
好像……她又招惹了公主……
亦或是……公主悄悄撩撥了她……
可不管是哪一種,婉兒都覺得慌亂,這些事比上輩子快了整整一年,她與她之間似乎每相處多一日,便更危險一日。
危險來自太平,更是來自婉兒自己。
上輩子她不知未來,不敢愛,也不能愛,走到生命的盡頭,婉兒是後悔的。這份後悔,是她最大的執念,也是她最難控制的執念。
濃烈的思念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割破她的理智,太平靠得越近,她越是忍不住想回應,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佯裝多久,更不知自己還能理智多久。
太平也如是。
明知這時候不該撩撥,卻忍不住撩撥,她生怕婉兒有一日遠離她,又怕過早的真情流露換來婉兒的滿身利刺。
即便是知道婉兒以後不會嫁人,太平也想婉兒這輩子心裏只放她一個,只念她一個,只愛她一個。
她與她之間的防線,像是被心火燒到了最後一絲,随時可能斷裂。這份危險,橫亘在眼前,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焚身,就此沉淪。
“本宮……”太平一開口,便是沙啞的嗓音,“乏了……”
“妾,告退。”婉兒借機逃匿。
太平只能由着她,不敢戳破這層吹之即破的窗紙。
婉兒低眉退出了正殿,臉上餘霞未消,她肅聲對春夏道:“方才之事……”
春夏識趣地點頭,“才人不必擔心,奴婢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說完,她壓低聲音,湊近了婉兒,“今日殿下才與天後起了沖突,這幾日殿下自當規矩讀書,足不出殿,奴婢知道的。”
婉兒怔了怔,也不知春夏是不是看穿了什麽?
春夏又低聲道:“殿下以前拉着奴婢胡鬧,被天後知道了,奴婢還捱了板子呢。”
婉兒輕舒一口氣,微笑道:“春夏,謝謝你。”
春夏高興地一拜,“才人客氣了。”
太平以為放了婉兒,她可以靜下來,婉兒以為躲了太平,她也可以靜下來,可見不到彼此時,那些深切的思念排山倒海而來,如何平靜得下來?
她,又開始想她了。
往後的日子裏,太平讀書用功了不少,婉兒伴讀也安靜了不少,兩人絕口不提那日壓唇的一瞬,只求對方留在身邊久一點。
至少,一擡眼還能看見她的臉。
同年十一月,長安的折子如雪花飛來,那是武後意料中的結果。這幾年來,她與李治齊心打壓世家勢力,拔除一些,便扶植一些寒門子弟上來填補空缺。武後在暗插自己的門生,李治也在暗插自己的門生。只是這些年來,李治頭風日盛,軍政大事皆是武後在打理,短短數年,朝堂上已遍布武後之人。
這些人出身寒門,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有誰願意下去?他們也都明白,倘若武後倒臺,天子也好,太子也好,絕對會調轉矛頭收拾他們。
保住了武後,便保住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誰要對付武後,便等于是拆他們的仕途。太子李賢雄心滿滿,想要趁着二聖東巡,對這些人下手,反倒讓這些人連成一氣,反過來彈劾太子急功近利。
太子是抓了不少人,可這些人不過是推出來擋刀子的喽啰,太子審得越兇,這些人捱不住自殺的就越多。口說無憑,死無對證,好多條線就這樣斷在了李賢面前。這些案件反倒成了太子的罪證,折子一封一封送到了武後手裏,她一眼未看,全部轉送到了李治手裏。
折子無疑是燙手山芋,李治暗嘆這個兒子行事太過剛硬,着了道吃了暗虧,偏偏他還不能放明面上袒護太子。李治下旨責問太子,李賢領下旨意,只覺惶恐,他此次一擊不中,想必母親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反擊。
這顆惶惶不安的種子便在他的心間生了根,與那顆生母不是武後的種子一起發芽交纏,成為了索命的障,他知道這一世他注定與母親不死不休了。
自古先下手為強,所以李賢便開始暗中籌謀,這幾年,他準備低頭茍活,以綿羊之姿活在武後面前。等他磨好了利爪,他一定會找準機會,一口咬破武後的喉嚨。
從李賢暗中布置的第一日起,長安的密報便陸續傳到了武後手裏,她冷眼看着這個兒子一步一步走入絕路,這把李治最驕傲的刀,終有一日要折在她的掌中,只要想到這一點,武後就覺得可惜。
李賢若是親近她一點點,确實是儲君的好苗子。
同年十二月,吐蕃來襲西境,李治下令讨伐吐蕃,西境戰火燃起,注定這是個漫長又煎熬的冬日。
第二年春,西境戰事膠着。二聖決意回返長安,主持大局。
春末,聖駕抵達長安,各回各宮休整。
回到大明宮後,武後從不宣召太平請安,也不讓太平請安。曾經寵愛的小公主,如今事事被武後冷落,宮中甚至還傳出了流言,把洛陽馬場一事大肆宣揚。反倒是李治,還時常宣太平入殿閑話家常。
一時之間,只見天子寵,不見天後憐。起初李顯與李旦還會來安慰太平,可事情被武後知道後,便告誡了兩人,兩人往清晖閣走動便越來越少。
武後在懲治公主的驕縱,這是大明宮無人不知之事。
九月,戰事暫停,兩國互通使臣,開始議和。
李治終是可以松一口氣,武後提議,在大明宮馬球場開一場馬球賽,二聖觀禮,看諸位皇子一較高下。
李治允準。
是日,秋風涼爽,馬球場邊,旌旗林立。
“今日是個好日子。”太平穿好了大紅圓襟馬球衣,由着春夏幫她穿上了鹿皮小靴,笑眯眯地看向婉兒,“看我今日如何威風!”
婉兒面有憂色,她知道今日不僅僅是馬球賽,“殿下還是小心些。”
“知道啦!”太平起身站好,“春夏,拿我的馬球杆來!”
“諾。”春夏退出了正殿。
趁着現下正殿只有太平與她,婉兒走近太平,作勢給太平捋平衣褶,低聲提醒道:“殿下……定要注意……”
“我若傷了,婉兒會哭麽?”太平含笑打趣。
婉兒肅然,“殿下!”
太平扶住婉兒的肩,這數月來她長高不少,如今已經與婉兒齊高,公主長開了的眉眼越發地嬌媚,眼底的溫柔如月光一樣柔和,足以浸潤婉兒所有的忐忑。
只聽公主輕輕一笑,“安心,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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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