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見紅

大明宮日當門外, 那是今日比試的馬球場所在。

含光殿的琉璃瓦上,瑞獸林立,偶有雀鳥落上獸首,被場上的鑼鼓一驚, 便振翅穿入了鬥拱之間, 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日雖是衆皇子比試馬球,可太平央着也要入場, 不等武後反對, 李治便允了太平所請。自此,武後臉上就沒有過一絲笑意。

婉兒本該坐在後宮女眷的末席上, 可武後給了恩賞,命她坐至鄰席,無疑是莫大的恩寵。武後的恩寵,是羨慕, 也是危險。婉兒坐在席間, 大多數時候是低眉不語的, 不用她四處張望,便知周圍投來的眼神不少是不善的。

李治也賞了美酒給婉兒飲用,言語之間誇贊上官氏有此女, 應當寬慰。今日這恩賞的戲, 絕不能只有媚娘一人獨美。

婉兒承着這莫大的恩寵, 笑是肯定笑不出來的。她如坐針氈, 只覺是被二聖架在人前炙烤,偏生她逃不得,避不得,只得受着。她想,今日的公主也一樣焦灼吧。

鑼聲驟響。

皇子的馬球大戰拉開了序幕。

趁着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球場之上, 婉兒終是可以擡眼看向球場,看向她牽挂着的公主太平。

今日比試,本該是英王李顯領一隊,太子李賢領一隊。因為太平非要下場比試,所以天子李治臨時改了規矩,讓李顯領着弟弟李旦一隊,李賢領着妹妹太平一隊,每隊再加三人,湊齊五人小隊。

李治不是沒有其他妃嫔生的皇子,只是看今日這陣仗,武後觀戰,豈容其他皇子上陣搶了兒子的風采。是以其他皇子借故推脫,只得從羽林軍中各選三人湊隊。論馬球本事,哥幾個中最厲害的是李顯,最弱的是李旦。所以李治這樣一分,倒也算公平。

臨上陣前,李顯拐了一下李旦,笑道:“別怕,有三哥在,今日不會輸!”

李旦想的卻不是這個,他看了一眼李賢,“二哥畢竟是太子。”

“他不是帶了太平麽?有太平在,他肯定贏不了!”李顯摩拳擦掌,國家天下那是二哥的事,這小小球場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不想作假。

“可是……”李旦還是遲疑。

李顯正色道:“母後跟父皇都看着呢,你在母後面前耍把戲,小心母後下旨炖了你的咕咕!”聲音微微低下,“今時不同往日,母後已經不寵太平了,你若惹得母後不快,我可保不住你的咕咕。”

李旦臉色變得煞白,翻身上馬,接過了內侍遞來的馬球杆,“三哥說的是。”

“聽三哥的,好好打!”李顯翻身上馬,這些日子武後甚是疼他,所以今日說這幾句話時,底氣十足。

“咣!”

內侍敲響了大鑼,宮人們逐個給兩隊左臂上拴上了不一樣的帶子,李顯這隊是藍色帶子,李賢那隊是紅色帶子。

當栓到太平這裏時,太平擺了擺手,“今日就我一個穿紅衣,是哪邊的還不清楚麽?不綁!”

李賢皺眉看她,帶了這麽個驕縱的妹妹,他只怕贏不了這場比試了。滿心焦躁,他忍不住往李顯那邊看去。自從母後回來後,母後甚是寵愛三弟,偶爾還留三弟随侍身側,問詢治國對策。

他不過是個親王,這些事本來只該太子做的!

李賢滿腹怨憤,即便早知二聖回來會是這樣的結果,可真遇上了,說不惱怒都是假話。他的視線緩緩移到了武後那邊,若說之前母後像是籠罩在他頭頂的烏雲,讓他坐立不安,現下的母後便是無處不在的魇魅,等他布置好一切,他定要親手除了這個魇魅,走出母後給他這麽多年的陰影。

哪知武後似是覺察了他的窺視,坦蕩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那高高在上的氣勢,讓李賢下意識地想要低頭。他強忍住了怯意,故作凜然地對上了武後的視線,他是大唐的儲君,應該拿出儲君該有的氣魄來。

武後眼底浮起一絲贊許,她微微一笑,端起酒盞,輕抿了一口,目光便移向了白馬上的李顯,笑意濃郁了幾分。

李賢握緊缰繩,指節咯咯作響。

“可惡!母後竟把千裏雪賜給三哥了!”太平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李賢側目瞧去,只見小公主滿臉愠色,很是不滿。

是啊,如今他與太平一樣是母後嫌棄的子女,是同一“陣營”的兄妹。

“太平。”李賢輕笑,“想不想要那匹馬?”

太平猛點頭,“想要!”

“那就好好打!今日的彩頭是父皇金口一言,我們若是贏了,二哥便請父皇下旨,把千裏雪賞給你!”李賢激勵太平。

太平揚眉含笑,“放心!今日不會輸!”

“咣!”大鑼再鳴響。

一名小內侍走到了場邊,準備抛擲馬球。

“太子哥哥,我們走!”太平策馬當先,奔至場中,捏緊了馬球杆,側臉緊緊盯着小內侍手中的馬球。

盯是盯在馬球上,餘光卻忍不住往婉兒那邊瞄了好幾眼,确認婉兒看着她後,她舒坦地笑了笑。

待十人齊聚馬場中部時,小內侍将馬球往場中一抛。

各隊的羽林将士争先搶占好位置,皇子們高高揚起馬球杆,準備勾下馬球,一擊把馬球擊到對方的那半場中。

太平可不與他們搶,論身高她矮衆位哥哥一截,就算在馬背上站起來,她也搶不到馬球。索性她就等着看,到底是哪位哥哥搶到了第一點?

李顯熟稔地搶到了好點,馬球杆一勾,馬球便像是被球杆黏住一樣,跟着馬球杆落在了地上。

太平看準時機,馬球杆往前一戳,馬球被捅出了老遠,李賢趁機策馬追球,掄起馬球杆一記狠擊。

馬球如流星般飛向李顯西邊的球門,太平的馬兒已經追向了馬球,她算準了羽林将士不敢盡全力攔住她,是以輕松擺脫三人,掄起馬球杆,猛射球門。

李旦本是最後的屏障,見太平這般氣勢洶洶,馬球忽然奪面而來,他連忙勒馬躲避,等四下歡呼聲雀起,他知道太平那一球肯定是打進球門了。

太平得意地昂起頭來,一身紅衣在陽光下極是耀眼。

那抹鮮紅落入婉兒眼底,輕而易舉地勾動她的心弦,婉兒不敢高聲贊許,只能在心間暗贊一句,“好!”

“瞧瞧朕的太平!”李治頗是高興,看向武後,“朕要是年輕個十歲,朕定要領太平與這幾個兒子大戰一場!”

武後面色自若,擰了顆葡萄下來,喂向李治,“太平頑劣,小勝一場不過趁人之危罷了。”這話一出,衆人噤聲。

李顯本來也想說幾句太平,可聽見武後這樣說,他不敢火上澆油,只得揚聲道:“再來!”

太平不服氣地勒馬回頭,昂頭道:“這明明是兵不厭詐!母後你看不起兒,兒這次堂堂正正地贏一球給你看!”

武後冷嗤一聲,沒有應聲。

婉兒只覺背心發涼,若不是早知這二人是在演戲,她真要為太平捏把汗。武後的殺氣都快漫到馬球場中了,太平還這樣不知分寸,不知內情的衆人頓時鴉雀無聲,沒有哪個敢再多說一個字。

“東宮勝!一籌!”內侍高聲一唱,又一名小內侍捧着馬球走到了馬球場邊。

小內侍垂着腦袋,似是第一次上這樣的場合,所以身子瑟瑟發抖。只見他白瘦的小手捧着馬球往天上一抛,這回馬球因為顫抖的緣故,沒有飛很高。

太平看準時機,揮動馬球杆當先一勾,立即調轉馬兒,抽出一杆,催動馬球往前滾動。

不對!

擊打馬球的第一下已覺這顆馬球異常沉重,催動馬球前滾便再次坐實了這個猜想。這裏面有貓膩!

當太平意識到了這點,當太子準備接手馬球時,太平将馬球勾到了自己的坐騎蹄下,一人一馬擊球前進。

李賢怒呼:“太平!不要逞強!前面有人封堵,你不分球過不去的!”說話間,他看見李顯帶着李旦縱馬馳到了太平之前,不由得急聲道,“球給我!”

“不給!”太平咬牙,驚覺左邊有羽林将士探來馬球杆,想要把馬球捅出她的球杆範圍,她連忙勾起馬球。

李賢看準機會,伸杆來要球,當他的球杆勾住馬球,正欲發力,太平的馬球杆也追了過來。

倉促之間,李顯跟其他兩名羽林将士的球杆也追了過來,幾只球杆撞在了一起,馬球似是張了眼睛似的,猝然飛向了武後。

“不好!”李賢驚呼,想要補救已是來不及。

誰也沒想到場上會出這樣的變故,武後已經來不及躲閃,正當這時,一條身影掠向了武後,用背脊擋下了這一球。

李治大驚,看清楚了這人是誰,急聲道:“速傳太醫!”

婉兒撲倒在武後的幾案上,砸翻了一堆鮮果酒盞,背心處因為馬球的重擊,霎時沁出了一團血色,像是一朵漸漸盛放的大紅牡丹,将她的背心緩緩渲紅。

“婉兒!”太平慌了神,翻身下馬,頭也不回地奔向婉兒,還沒來得及觸及婉兒,便被左右攔下。

武後徐徐起身,睨視婉兒,對于婉兒的這個反應,她很是滿意。這算是對她的第二次試煉,她通過了這次試煉,以後有些事可以放心交給她去辦了。

“母後,你沒事吧?”李顯快步跑了過來,關心地看了看武後。

武後看了看随後趕至的李賢與李旦,目光最後落在了太平身上,“你的哥哥們第一時間想的是母後,你呢?在你心裏,母後竟連這小小的才人都不如?”

太平憂心忡忡,看着婉兒顫然趴在幾案上,她怎麽可能半點不慌?她強行忍下所有的關切,跪在了武後面前,“兒知道錯了。”

“你知道錯了?”武後往前走了一步,視線落在了那顆染血的馬球上——馬球內藏利刃,因為抽擊的緣故,利刃突出了皮革,是以打在婉兒身上,才會一擊見紅。

“你們是想要母後的命麽?!”武後寒着臉,忽然一聲厲喝。

衆人齊跪。

“天後息怒。”

“母後息怒。”

李治臉色煞白,看着那顆染血馬球,震驚無比。

正當這時,婉兒忍痛支起身子,啞聲道:“此事定有蹊跷……還請……還請天後徹查……”

聽着婉兒那破碎的聲音,太平心疼極了,她知道今日母後定有動作,卻沒有想到母後的動作竟是借他們的手襲擊自己,更沒想到此事竟會傷及她的婉兒。

“婉……”

“殿下!”

婉兒打斷了太平的輕喚,忍痛跪地,對着武後叩首,“請天後……徹查此事……”她本可以不說後一句,可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妾與殿下伴讀日久……深知殿下不會做這樣的事……若……若真是殿下所為……妾願與殿下……同罪……”說完,額頭叩在地上,泥灰徹底污了她眉心的紅梅花钿。

太平緊緊握拳,焦急地往身後望了又望,只希望太醫可以快些來,快些醫治婉兒。

“不是這個日益驕縱的公主,難道是東宮太子?”武後冷聲反問,一句話戳得李賢臉色乍變。

“母後,此事與兒無關啊!”李賢叩頭喊冤。

李顯徹底被吓壞了,急忙叩首,“兒也不知此事,兒是冤枉的。”

“三郎莫怕,母後看得清楚,你與此事無關。”武後先行安撫李顯,說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太平拿球後,一不分球,二不射門,與太子同是一隊,竟還争搶此球,實在是反常。”武後如刀的目光落在太平與太子身上,“本宮确實要徹查此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一旦坐實,若是公主犯上欺母,當削去宗籍,罰入感業寺削發為尼,誦經忏悔,若是太子犯上欺母,陛下你說,該如何處置?”

話茬突然回到了李治身上,李治算是看明白了,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個羽林将士出來便能平息此事,可媚娘是鐵了心的要把此事鬧大,這是明晃晃的一石二鳥之計。

一除太子,二除公主,凡是與她不親近的孩子,她都要下手拔除。

她是想讓他這個天子做真正的孤家寡人,廢了他的刀。

李治扶額,“此事……”他蒼老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李旦身上,終是有了一絲亮色,“來人,拿下方才參與擊球的兩名羽林郎!”

“諾!”宮衛上前,把那兩人拿下。

“太子,公主,英王,皆有嫌疑。”李治絕不會讓武後把李顯給摘出去,“四郎,此事全權交由你來調查,朕只給你十日,若是調查不出,當同罪論。”

李旦眉梢一塌,“這……兒從來沒有查過案……”

“朕意已決!”李治這話不單單是說給李旦聽的,也是說給武後聽的,她想廢他的刀,那他便拉着兒女一起廢。

媚娘他日想做親兒子的太後,這次便不會做得太絕。

武後知道李治的心思,她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好,既然陛下開了口,我便等四郎調查的結果。”她又強調了一次,“十日,母後等你十日。”說完,她揚起聲音,“自今日起,太子禁足東宮,公主禁足清晖閣,英王禁足英王府,事情未水落石出前,誰也不得進出這三處傳遞消息!”

“四郎,來。”李治對着李旦招了招手,拿出了令牌,遞到了李旦手裏,“你要查案,這三處朕準你自由進出。”

李旦其實打從心底希望二聖能看見他的好,他總是被兄長的光芒覆蓋,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機會,竟得了這樣一個任務。

掌心的令牌極是沉甸,李旦想,這次完了,他肯定什麽都查不出來,只怕最後也只是同罪的下場。

正當這時,李旦覺察到了婉兒投來的目光,他微微側目,只見婉兒對着他似點非點地頓了下首。

難道她有法子?

如今不管是誰有法子,只要能過了這關,都是他的女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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