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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真如阿籮說的那樣,接連下了半個月的春雨,終于放晴了。
陽光打在英國公府的琉璃瓦上,折射進院子裏,樹影斑駁,陽光明媚。
松園的丫鬟伺候完主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五色繩子在院裏跳百索。粉衣碧裙的丫鬟們穿梭在繩索之間,歡聲笑語,身姿輕盈。其中一個丫鬟更是厲害,可以一邊跳繩一邊踢毽子,只見她把毽子踢到空中,在繩子裏翻了個身,長腿往後一伸,便穩穩地接住毽子。
下人們齊聲叫好。英國公府管理下人不算嚴格,平常只要做好分內之事,跟自家主子說一聲,偶爾玩一玩沒什麽要緊的。
正在丫鬟們跳得興致高昂時,忽然從桐樹下蹿出一個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小丫頭,沖着幾人張開手臂:“嗚哇哇——”
有幾個丫鬟猝不及防,被她唬一大跳。還有個膽子小的,直接撲通坐在地上,吓得臉都白了!
面具下傳出清脆的笑聲,魏籮捧腹大笑,氣喘籲籲地指着地上的丫鬟說:“金閣姐姐是膽小鬼!”
金閣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有點丢人:“四小姐又欺負人……”
小丫頭擡手解開頭後的繩子,摘下面具,先是露出一雙流光溢彩的烏瞳,再是小巧的瓊鼻,粉嫩嫩的唇瓣,竟是一張粉雕玉琢的臉蛋兒。她穿着嬌綠織金柿蒂窠紋襦裙,笑盈盈地站在桐樹下,桐花飄飄揚揚地落在她的花苞頭上,她雙手叉腰問道:“我都用這張面具吓唬你們好幾次了,你們還總是被我吓到,到底是我欺負你們,還是你們太笨呀?”
分明才六歲,偏生了一副伶牙俐齒,蠻不講理的時候誰都說不過她。
金閣無言以對,紅着臉跑開了。
魏籮站在檐下,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那是她以前才會做的事,幼稚死了。
這天的場景,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戴着面具吓唬了一堆人,後來爹爹和杜氏過來了,杜氏三言兩語把她哄住,單獨帶着她一個人出府,把魏筝留在家中。那時候她就應該覺得奇怪的,杜氏那麽疼魏筝,做什麽都要把她帶在身邊的,上巳節這麽熱鬧的時候,怎麽舍得把她留下?
原來都是計劃好的,爹爹知道這件事嗎?當年她差點被杜氏害死,他又是什麽反應呢?
魏籮不知道,反正她是恨魏昆的,恨他早早地娶了續弦,恨他不告訴自己親生母親是誰,更恨他讓自己叫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為母親。她舉起雙手,把手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摔在臺階上,面具應聲而裂,一分兩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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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裏的下人都被這一聲響吓到了,紛紛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她。
她卻覺得很痛快,甚至還跳上去踩了兩腳,踩得面具四分五裂,她才停下。那個面具是上元節時父親送給她的,她本就是好玩的性子,這個面具十分對她的胃口,三天兩頭就要拿出來吓人,當成寶貝一樣。現在她一點兒也不想要了,只想破壞它。
“阿籮,你為何把面具扔了?”
身後傳來一道嚴肅的質問。魏籮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廊庑下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魏昆,一個是她的繼母杜氏。剛才出聲的正是魏昆。
魏昆穿着一襲绛紫竹葉紋直裰,面容嚴厲,眼睛深處卻藏着寵溺。他走上前,“你不是最喜歡爹爹送你的面具麽?”
魏籮不理,低頭又往面具上踩了一腳,仿佛沒聽見他的問話。
魏昆彎腰把她抱起來,彎唇笑道:“是不是誰惹我們阿籮生氣了?告訴爹爹,爹爹為你出氣。”
杜氏站在幾步之外,她穿着繡金絲芙蓉褙子,裏面穿短衫配一條煙霞紫挑線裙子,頭戴珠翠,珠光寶氣。原本面帶笑容,在看到魏昆如此疼寵魏籮之後,臉上的笑容有些冷硬。
魏籮趴在魏昆的肩頭,正好能看見她表情的變化。
以前她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便看到了也不會多想。可是現在不一樣,她看杜氏,處處都能感覺到她的虛僞。
魏籮在魏昆肩上愛嬌地蹭了蹭,聲音軟糯,可憐巴巴地控訴:“阿籮生病了爹爹都不來看我,爹爹不疼阿籮了……”
竟然是因為這個。
魏昆怎麽會不疼她呢?正是因為疼她,所以她生病時他在床頭坐了一天一宿,後來她醒了他才離開。這個小沒良心的,只知道醒來後看不見他,卻不知道她睡着的時候他來過幾回。魏昆嘆一口氣,“是爹爹不好,爹爹應該多來看你幾趟。阿籮摔面具是應該的,都是爹爹的錯。”
魏籮擡頭,果見杜氏的臉色更難看了。
魏昆這麽寵她,她很有危機感吧?是怕她搶走魏筝的寵愛麽,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她賣掉?
仔細想想,爹爹寵她似乎真的比寵魏筝多一些,為什麽?兩個都是他的女兒,有什麽不一樣麽?
魏籮想了想,源頭應該出在她的親生母親身上。
魏籮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有印象,聽四伯母說,她和常弘出生沒多久母親就沒有了。外人都說她産後大出血死了,可是四伯母卻說她娘沒死,只是不要他們了,去了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四伯母還說爹爹非常愛阿娘,愛到沒邊兒,當初為了讓英國公答應他迎娶阿娘,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後活生生餓暈過去了,英國公才勉強答應他。
聽說成親以後爹爹幾乎把阿娘寵到天上去,兩人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後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阿娘生完她和常弘以後就離開了。爹爹當初瘋了一樣,四處尋找阿娘的下落,找了三個月都沒有結果,沒多久就娶了杜氏做續弦,九個月後生下魏筝。
他現在心裏還有阿娘麽?他還記得阿娘的模樣嗎?
魏籮埋在魏昆頸窩冷笑,她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對她也沒有多少感情。唯一有點觸動的,大概是想知道她當年為何要抛夫棄子吧。
“面具碎了就碎了,正好我今天要帶阿籮出門,再重新給你買一個好不好?”杜氏方才插不上話,目下見魏籮安靜下來,不禁笑着提議。
魏籮擡眼看她,冷冰冰的一雙眼,一點也不像是孩子該有的眼神。杜氏驀地愣住,莫名其妙被這眼神看得心驚,正要細看時,阿籮已經換做一副甜美笑臉:“爹爹跟我一起去好嗎?阿籮好久沒跟爹爹一起出門了,想讓爹爹陪我。”
無論杜氏再怎麽看,都找不到她剛才的表情,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魏昆遺憾地摸摸她的頭,“我一會兒要去翰林院,不能陪你出去了。”
魏昆是前幾年考中的進士,如今是翰林院庶吉士,每日都要忙着學習,應對考試,是以經常一整天都不在家。最近幾天在家的時間長,那也是因為魏籮生病了,他不放心,要留下來照顧她,才多待了一些時間。
一旁的杜氏松了一口氣。
魏籮心中一笑,故意把魏昆抱緊:“那爹爹帶我去翰林院吧?”
魏昆以為她舍不得跟自己分開,既欣喜又無奈,“爹爹是去辦正事兒的,帶着你去像什麽樣子?乖乖跟母親一起出門,你們去護國寺上完香我就回來了。”
回來?她若真乖乖去了,還能有回來的機會麽?
魏籮偏頭,總算正眼看向杜氏,“金縷姐姐說我的病還沒好,要去街上再抓兩服藥。藥方在傅母那裏,太太,我能帶着金縷姐姐和傅母一起去嗎?”
金縷是她最信任的丫鬟,傅母葉氏是從小教養她的婦人,兩個人都對她全心全意,忠心耿耿。有她們兩個在,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她出事。上輩子她就是信錯了人,帶着金閣和金詞一起出門,沒想到這兩個丫鬟早就被杜氏收買了,關鍵時刻對她這個主子不聞不問,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杜氏殺害,只知道躲在一旁瑟瑟發抖。
杜氏愣了愣,“你叫我什麽?”
魏籮重複一遍,“太太!”
杜氏無措地看向魏昆,擰起眉頭,“這孩子怎麽了,以前都叫母親的,今天怎麽突然改口了?是不是丫鬟在底下跟她亂說什麽?”
魏昆也跟着問她怎麽回事,她似懂非懂地說:“四伯母說我有母親,太太不是我的母親。”她抓住魏昆的衣角,仰頭天真地問:“爹爹,我的母親是誰?”
杜氏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臉上的從容再也挂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嫁給魏昆之前,他曾經有過一個正妻。因為她娘家有忠義伯府撐腰的緣故,平常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正妻姜妙蘭,如今被阿籮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不得不說,她心裏還是很膈應的。
魏昆眼裏閃過一抹痛色,很快恢複如常,“阿籮聽話,太太就是你的母親,日後不可再問這個問題了。”
有把女兒活生生掐死的母親麽?
阿籮眼梢透着冷,她打定主意,即便她的母親不要她和常弘了,她也不會再叫杜氏一聲“母親”。
盛京城街道繁榮,自大梁開國以來,崇貞皇帝治國有方,賞罰分明,将盛京城和其餘幾個重要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街道日益繁華,坐在馬車裏都能聽見往來商客的聲音,以及道路兩旁酒家的吆喝聲。
魏籮跟着杜氏出來後便一直坐在窗邊,掀起半邊繡金暗紋的簾子,目不轉定地盯着街道。
杜氏以為她是小孩子心性,對街上的東西好奇,所以也沒怎麽管她,任由她去了。只要一想到再過一會兒,就能除去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
這些年她最讨厭的就是魏籮和她弟弟魏常弘,但是為了一身賢惠名聲,不得不裝出笑臉對他們兩個千般順從,萬般的好。其實她早就厭煩透了,只要一看見這兩個孩子,就會讓她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填房的繼室,就像一根針紮在她的心上,讓她睡覺都不痛快。
尤其是魏籮,魏昆對她的疼愛讓她無法忍受。
再加上魏籮聰慧伶俐,玉雪可愛,在國公爺面前出盡了風頭,把魏筝的光華都搶走了,她怎能不嫉恨?筝姐兒雖然不平庸,但真要跟魏籮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截兒的。
杜氏想得長遠,為了日後筝姐兒能過得順風順水,許配一門好人家,只有先除掉魏籮,把她賣得遠遠兒的,再也回不來。至于魏常弘那個小毛孩兒……等她生了兒子以後再想法子對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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