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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盛京城內淫雨霏霏,綿綿細雨足足下了半個月沒停。
丫鬟金縷從午覺中驚醒,環顧室內一圈,發現四姑娘不見了,瞌睡一下子全醒了!
方才四姑娘還躺在南窗羅漢床上睡覺呢,怎麽一會兒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她慌忙站起來,拿上油桐傘往屋外走,準備叫上金詞和金閣一起尋找,剛踏出門檻一步,就看見廊庑琉璃瓦下坐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蔥綠織金短襦,褥下配一條月牙白的輕煙羅百蝶穿花裙子,小小的人兒,側臉精致好看,長長的睫毛又卷又翹,粉唇一抿,像瓷娃娃一樣精致。她梳着圓圓的花苞頭,花苞上纏着紅絲綢,下面各系兩個镂空金鈴铛,聽到聲音,轉頭看過來,鈴铛随着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雙眼睛真是漂亮,恰似一抹陽光撥開雲翳,照在澄澈幹淨的湖面上,波光潋滟,光華流轉。
金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見她沒事,連語氣也放松下來,“小姐怎麽出來了?外面還下着雨,仔細着涼了!”
魏籮沒說話,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又默默地轉回頭去。
她一直盯着檐外的雨簾,無論金縷說什麽都不回應。
這就讓金縷有些納悶了,四姑娘自打昨天早晨退燒後,人就一直不大對勁。以前多麽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逢人便笑,一張小嘴伶牙俐齒,沒有個消停的時候,怎麽這兩天突然就沉默下來了?
該不是燒壞腦子了?
金縷剛一閃過這個念頭,便暗啐自己一聲,瞎說八道什麽呢!四姑娘素來是最聰明伶俐的。
可是今兒個又是怎麽回事呢?
她想不通,也勸說不動,只好從屋裏拿出一件櫻色蘇繡褙子給魏籮披上,順口嘟囔:“這雨都下了十幾天了還不停,也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
盛京城每逢三月,便有下不完的雨,弄得屋子裏也都潮漉漉的,十分不舒服。金縷本就是随口一說,根本沒指望魏籮能搭腔,畢竟才六歲,知道些什麽呢?估計就是覺得下雨好玩兒,所以才總想往外面跑。
可是魏籮聽了,卻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終于開口:“明天雨就停了。”
她笑起來兩頰有淺淺的酒窩,配上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模樣天真可愛,叫人心都看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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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兒這笑卻怎麽瞧怎麽不對勁,至于怎麽不對勁,金縷又說不上來。總之是跟以前不一樣的,以前四姑娘笑起來比院裏薔薇還要燦爛,老太爺最喜歡她笑,因為那笑能感染人,也讓別人的心情變好。如今不是,如今她雖在笑,但好像懷着怨恨,眼裏的狠戾一閃而過,渾身都籠罩着陰沉之氣。
那麽小的孩子,知道什麽是恨嗎?
“小姐怎麽知道的?”金縷一驚,正要細看,她已經收起笑轉過頭去,繼續看院外的雨。
她托腮,漫不經心地說:“猜的呀。”
金縷正要追問,她卻不再開口。
一定是看錯了,金縷心想,四姑娘從小住在府裏,從未跟人結下仇怨,又怎麽會恨人?何況她才那麽小。金縷笑着轉移話題:“廚房剛做了杏仁豆腐,姑娘想吃桂花蜜汁兒的還是紅糖蜜汁兒的?”
她總算有了點興趣,偏頭想了想,笑盈盈地說:“桂花!”
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一提起好吃的便什麽都忘了。金縷讓她在這等一會兒,她這就去廚房端過來。
金縷走後,魏籮裹着披風在廊下又坐了一刻鐘。
她慢悠悠地晃着雙腿,紅緞繡牡丹花紋的鞋頭被雨水打濕了,她彎腰拿帕子擋了擋,沒擋住。最後索性把帕子扔了,愛怎麽淋怎麽淋。
一晃神,又想起自己上輩子的事。
其實金縷猜的不錯,她确實不是以前的魏籮了。
原本以為自己的生命到了盡頭,沒想到一閉眼,居然還能回到自己六歲這一年。她上輩子過得很不快活,活得憋屈,死的時候更是滿心仇恨。重來一次,大抵是老天爺給她的恩賜。
阿籮出生在英國公府,是國公府裏的四小姐,父親魏昆是英國公魏長春的第五個兒子。阿籮是龍鳳胎,還有一個弟弟名叫魏常弘,聽說他們出生的時候轟動不小,國公爺高興壞了,命人滿大街撒喜糖,國公府門前的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阿籮和常弘從小就沒有母親,父親早早地娶了一名續弦。續弦夫人是忠義伯夫人的娘家侄女兒,名叫杜月盈,剛嫁來英國公府不久,便生下一個女兒魏筝,只比他們小了一歲。
杜氏對待魏籮很不錯,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會想着她……
當然,那只是看起來而已。
阿籮覺得自己以前真傻,明明不是親娘,又怎麽能渴望她像親娘一樣疼你?
杜氏明面兒上對她好,讓她吃好穿好,背地裏卻時刻想着怎麽害她和弟弟。她那時候小,上巳節時被杜氏拐到盛京城外一個偏僻的林子裏,人牙子早在那裏等她了,她還傻乎乎地問杜氏要去哪裏玩兒。
後來發現危險的時候已經晚了,她一個六歲的小丫頭,面對這麽多大人,跑也跑不到哪裏去。她在一條溪流前被杜氏追上,杜氏領着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把她架起來,怕她回去後亂說話,為了斬草除根,索性把她掐死扔到河裏了。
杜氏雙手緊緊握着她脖子的那個場面,她至今都沒法兒忘記。
那麽陌生,那麽猙獰。
也虧得阿籮命大,這樣居然都沒死成,順着河流漂到一個村莊面前,被一戶農莊夫婦撿回去收養。
她從英國公四姑娘一下子變成農戶的女兒,磕磕絆絆活到十五歲。十五歲是該嫁人的年紀了,她不想接受養父養母的安排,就想起來自己曾經的身份,想回英國公府認親。
也不知道杜氏當年怎麽跟父親解釋的,居然穩穩當當地過了這麽多年。她以為見到父親,父親就會一眼認出她來,把她接回家去。
可惜她連魏昆一面都沒見上,就被杜氏母女毀了容,一個人流落街頭,隔天生了一場大病,再醒來時便是現在。
那樣困苦絕望的日子,現在想起來都讓人背脊生寒。
好在她回來了,她有機會重新決定自己的人生,認清身邊的人,再也不要走從前的舊路。
金縷端着杏仁豆腐回來時,看到她一雙繡鞋都濕透了,登時一驚,把托盤遞給一旁的金詞和金閣:“小姐淋雨你們就這樣看着?不知道勸勸麽?”
金閣嘟囔:“勸過了,那也要小姐肯聽才行啊……”
金縷瞪她一眼,她立即住嘴。
金縷是魏籮身邊的大丫鬟,今年十三,比別人都大幾歲,她又沉穩,所以在丫鬟中頗有威嚴,說的話別人都聽。她對魏籮盡心盡力,目下見她淋雨,立即把她從廊下扶起來:“小姐快回屋吧,再這麽坐下去,遲早要生病的……”
魏籮低下頭,收回眼裏刻骨的恨意,再擡頭時,眼裏只剩下乖巧的笑:“金縷姐姐,常弘呢?”
常弘只比她小一個時辰,兩人長得很像,性格也都活潑,感情比一般姐弟都要親密。擱在平時,常弘早就過來看她了,可是今兒個卻遲遲不來。阿籮明明知道原因,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問。
果然,金縷解釋道:“夫人擔心您把病氣兒過給六少爺,就沒讓六少爺過來。小姐要是想他了,就快些把病養好,這樣就能跟六少爺一塊玩兒了。”
這正是杜氏的打算,離間她和常弘的姐弟感情,讓常弘硬生生與她疏離。所以即便她上輩子忽然失蹤了,常弘也絕對不會懷疑到杜氏頭上。阿籮托着腮幫子,悶悶地哦一聲,“那好吧……”
她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金縷也沒有懷疑。
阿籮張開雙臂,要抱抱:“金縷姐姐給我換鞋好不好?阿籮的鞋濕了。”
面對這樣一個漂亮小姑娘的請求,金縷如何能拒絕?何況就算魏籮不說,她也要幫她換的。
“好好,小姐随我進屋,我幫小姐換鞋。”金縷牽着她的手回屋,抱着她放回南窗榻上,脫下她濕漉漉的鞋襪,拿巾子擦幹淨一雙白玉般的小腳,重新換上另一雙灑金線繡纏枝杜若紋的鞋子,仍舊不放心地叮囑:“小姐下回可別淋雨了,老爺知道要心疼的……”
魏籮雙手撐着塌沿,歪着腦袋,“哪個老爺?”
這話把金縷吓一跳:“自然是五、五老爺!小姐怎麽這麽問?”
五老爺是她爹,素來最疼愛她的……小姐忘了麽?
魏籮眨眨眼,“爹爹心疼我,為什麽不來看我?”
金縷命人把杏仁豆腐端上來,舀一勺喂到她嘴邊,“老爺今早來過的,小姐當時睡着了不知道。老爺還說等您病好了,明兒就讓夫人帶您去護國寺上香祈福……”
明天去護國寺。
今天三月初二,明天便是三月初三。
正是杜氏打算把她賣給人牙子的日子。
魏籮眼神一冷,小小的拳頭在袖中握了又握,心裏情緒澎湃,面上卻仍舊是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樣,乖乖地吃完了一整碗杏仁豆腐。金縷拿絹帕給她擦了擦嘴巴,她仰頭問道:“金縷姐姐,我不舒服,明天能不能不去?”
金縷卻以為她方才凍着了,趕忙讓人去燒煮熱水,泡泡熱水澡驅寒。她病剛好,可不能再倒下了。“這事三天前就定下了,老爺也同意的,夫人是為了您的身體着想……小姐怎麽能說不去就不去呢?”
魏籮沒再說話。
不多時熱水送過來,金縷和另外兩個丫鬟去桃木四扇屏風後面兌水,忽然聽見屋裏傳來瓷碗摔碎的聲音!金縷慌忙走出屏風,只見魏籮站在一片碎瓷後面,小手被地上彈起的碎片劃傷,裂了個口子。
傷口不深,只流了一點點血。金縷大驚小怪,掏出絹帕正準備上去捂住,她卻自己低頭舔了舔,擡頭說:“金縷姐姐,我不小心把碗打碎了。”
一個碗值什麽?能跟她比嗎?
金縷彎腰把她抱起來,離那滿地碎瓷片遠遠的,留另外兩個丫鬟清掃地面。
金縷緊張地問:“小姐有沒有受傷?哪兒疼嗎?”
她搖搖頭,摟着金縷的脖子不肯松手。
是以金縷沒有看到身後她緩緩揚起笑容,長睫毛垂下來,在眼底打出一圈陰影,像兩只振翅的鳳尾蝶,既漂亮又詭異。
既然躲不了,那就去吧。
杜氏想要除掉她,她不給她一個機會怎麽行?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了,她們之間,還有好大一筆帳要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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