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魏籮最先認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眼角下一小塊燕尾形的胎記。過去多年,那塊胎記一點變化都沒有,在五色斑斓的燈光下闖入她的眼中,讓她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
魏籮唇瓣牽出一點點弧度,帶着些許漫不經心:“李頌?”
少年俊秀的臉龐長開,因為常年習武五官變得堅毅深刻,皮膚是健康的深麥色。那雙朗朗星目看着人時,除了桀骜不馴,如今又添了一些別的東西。踩高跷的隊伍遠去,人群也漸漸散了,他卻将她越貼越緊,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是我。”
這句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她有多麽厭惡和不滿。
當初她逼得他在太液池中溺水,又被趙玠綁在靶子上射了一箭,這兩件事對他造成極大的心理陰影。他至今都沒法忘記,他在水中掙紮時,她在岸上挑起甜甜的笑,眼裏卻藏不住的諷刺。旁人都被她可愛的外表欺騙了,只有他知道,她是多麽陰暗狡猾!那個可惡的醜丫頭長大了,變成了出塵脫俗的豆蔻少女。
她怎麽長得這麽好看?不是說相由心生麽,她應該有一副醜陋的外表才對!這張漂亮的臉蛋跟她一點也不相符。
李頌抿唇,正欲擡起另一只手看看她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手還沒觸到她的下巴,餘光便瞥見側面有一人揮拳而至!
他身形敏捷地躲開,順勢松開魏籮,往那邊看去。
魏常弘把魏籮保護起來,皺起眉頭問道:“阿籮,他欺負你?”
他跟魏籮有六七分像,小時候李頌就把他們兩個弄錯。如今兩人都長大了,一個美得驚心動魄,一個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李頌不得不感慨一下魏家的人真會生,這樣的容貌,別說盛京城,就是整個大梁也挑不出第二個。
魏籮搖搖頭,幾人剛松一口氣,便聽她又道:“他輕薄我。”
李頌一口氣哽在嗓子眼兒,差點沒把自己噎死。他輕薄她?什麽時候的事兒!
魏常弘的眼神刀子一樣剜過來,一副極其護短的姿态,仿佛只要他敢承認,他就立刻上前揍他。
盛京城權貴人家的公子哥兒有時會湊在一塊聚聚,或是喝喝花酒,或是聽聽小曲兒,大部分都互相認識。但是常弘幾乎不去這些地方,是以李頌對常弘很面生,只知道他的身份,不知他這些年歷練如何,武功是否精進,是以一時間沒有貿貿然動手。
說起輕薄,李頌忍不住想起剛才兩人被人群擠到一起的情況。少女的身體柔軟脆弱,他低着頭,幾乎将她整個人都罩住,她的身上散發出淡淡香氣,香味清甜可口。如果不是知道她的本性,他會真的以為她是一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而不是可恨的小魔頭。
剛才人那麽多,他貼着她,胸口似乎抵到什麽,軟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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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頌終于反應過來那是什麽,臉唰地紅了,好在視線昏暗,衆人看不出他臉上的異常。他別開頭,破天荒地為自己解釋:“方才人太多,我不是有意的。如果有得罪的地方……”他聲音啞了啞,“你見諒。”
魏籮沒他想得那麽多。她那兒原本就疼,平時自己都不敢碰一下,他猛地整個人都壓過來,她疼得要命,在心裏恨死他了,哪有他那麽多旖旎龌蹉的心思!她往常弘懷裏鑽了鑽,嬌蠻道:“我不見諒。”
李頌薄唇抿成一條線,看着她的側臉,一時無話。
若在平時,宋晖是會站出來打圓場的。不過這會兒他跟常弘一樣的心思,見不得有人沾染魏籮,是以也沒說什麽。
氣氛很有些尴尬,好在此時衆人都忙着看表演看雜耍,沒有多少人注意他們,更不知他們的身份。
李頌身後有一個清朗沉靜的聲音道:“不如我請各位到前面翡翠軒坐一坐?權當替阿頌向各位賠罪。”
幾人循聲看去,只見萬千花燈下站着一人,身穿寶藍色纏枝寶相花紋直裰,身披紫羊絨織金蟒紋鶴氅,容貌昳麗,爽朗清舉。他跟李頌一樣大,十六七歲,卻有一種與生俱來貴氣,眉眼含笑,眼神真誠。
當年李頌曾是五皇子趙璋的伴讀,兩人關系好,幾乎不必多想,幾人便能猜到他的身份。
不過眼下在街上,倒也不用行禮,免得太過引人注目。趙璋讓他們免禮,目光在魏籮身上多停留一瞬,“四小姐肯賞臉麽?”
魏籮垂眸,旋即微笑:“殿下言重了,既然李世子不是有意的,我便原諒他了,不敢勞煩您出面。”
他說沒關系,踅身走在前頭,“阿頌與我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談不上麻煩不麻煩。”說着笑了笑,十分平易近人的樣子,“恰好我今晚出來得着急,尚未用晚膳,聽說翡翠樓的羊肉湯鍋一絕,不知你們試過沒有?”
趙璋口中的翡翠樓位于這條街的盡頭,是一家老字號招牌,門面裝飾得精巧華麗,裏面也很幹淨,以羊肉湯鍋聞名。所謂羊肉湯鍋,就是将羊肉片成薄茹蟬翼的一片,放入提前熬好的鍋底中,煮五到七下,便可以撈出來吃了。除了羊肉以外,還可以點別的配菜,例如火方、豆腐等家常小菜。
這翡翠樓與別家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湯底鮮美醇厚,不油不膩,食之清鮮爽口。
一行人上了樓,來到一個雅間,趙璋坐在上位,左手邊是李頌,右手邊是宋晖和常弘,阿籮和魏筝則坐在趙璋對面。魏筝一路無話,剛一坐下便忍不住問道:“四姐姐,你跟李世子是如何認識的?平時從未聽你提起過,如今一看,你們兩個似乎頗為熟稔。”
這句話暗含多種深意,她故意在人前提起,便是有心要讓魏籮難堪。若是魏籮拿不出一個好的解釋,旁人便會誤以為她跟李頌有私交。這對一個待字閨中、尚未出嫁的姑娘來說,可是極毀清譽的。
魏籮笑了笑,睨向她,話中有話道:“五妹妹平時總不回房,不知去向,我即便想跟你說,也尋不到機會。”
魏筝臉色一變,未料想被她反将一軍:“我是……”
什麽叫總不回房?她只是經常去銀杏園罷了,眼下從她嘴裏說出來,好像她多不檢點似的!魏筝有心反駁,奈何一想到母親在英國公府尴尬的地位,又不好開口,只得勉強一笑道:“我是去三房找三姐了,這兩日跟着她學繡鳳穿牡丹,學得太過專注,才會不常在屋中。”
魏籮含笑不語。
解釋就是掩飾,這個道理魏筝竟不懂麽?
要說阿籮和李頌的淵源,當年可是轟動不小的大事,只有魏筝眼界狹窄,至今不知道怎麽回事。趙璋朗聲一笑,娓娓道來:“……就是你将阿頌推下水的?聽說那次他病了好些天。”
魏籮看向一旁的李頌,笑容清甜:“李世子是自願的,不是麽?”
李頌哼一聲,別開頭不看她。
恰好此時店小二推開槅扇,端着朱漆托盤上菜。除了配菜以外,店裏又附贈了兩碟小點,雪夫人和芙蓉糕。雪夫人是用糯米做成的糕點,外形圓圓的,像一個小包子,裏頭裹着各種酥軟的果醬,吃起來又甜又糯,極受姑娘家喜愛。翡翠樓為了好看,便又在糯米球上點綴了一顆小小的紅豆,那抹殷紅襯着白白的雪球,模樣精致可愛,就像……這碟點心正好擺在李頌面前,他一低頭就能看到,俊臉霎時變得通紅,連連咳嗽起來。
趙璋疑惑地問:“阿頌,你不舒服?”
他掩唇,擺擺手,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往魏籮看去。可是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閃現諸多旖旎畫面,他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索然無味。魏籮潔白姣麗的面龐時不時闖入他的視線,透着薄薄霧霭,她笑靥動人,擾亂他的心緒。末了他放下筷子,站起來硬邦邦道:“我去外面走走。”
再待下去他會失态。
他走出雅間,被外面的冷風一吹,人頓時清醒許多。
一定是屋裏火爐燒得太熱,燒得他頭昏腦漲,否則也不會如此反常!
雅間內,趙璋卻與宋晖相談甚歡。
他跟忠義伯府本就親近,與宋晖也常來往,前一陣宋晖忙着應對考試,兩人許久不曾見面。如今難得一聚,自是有許多話說。
趙璋有意與常弘交談,奈何常弘個性孤僻,不是熟悉的人幾乎不搭理。今日還是看在他五皇子的身份上,與他客氣了一兩句,再多的話便說不出來。趙璋倒也大度,沒有與他計較,甚至還邀請他開春一起去城外狩獵。
大梁有這樣的習俗,京城貴胄都喜歡開春到城外長浔山狩獵,兩天一夜,誰獵到的獵物最多最重,誰便是今年最英勇出色的人。少年們血氣方剛,都喜歡用這樣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力量,是以這種活動盛極一時,流傳至今。
常弘下意識拒絕:“我不……”
趙璋打斷道:“五公子先不忙着拒絕,等那天來臨時,我再遣人去府上問你,你再做決定不遲。”
常弘想了想,點頭勉強答應下來。
用過晚膳,他們從翡翠樓走出來,恰好城南湖上點燃了煙火。一束束火花竄上天空,随着砰砰巨響,綻放出絢爛的火樹銀花,照亮了半邊夜空。魏籮站在樓下端詳,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明暗交替,變幻多姿。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有千百種面孔,一會兒天真可愛,一會兒狡詐任性,一會兒又狠毒陰暗……李頌眉頭緊鎖,移開視線。
宋晖将魏籮、魏筝和常弘送到英國公府門口,目送着他們走入府邸,這才騎馬轉身離去。
他剛走不久,黑暗中有一人騎馬走出。
黑色勁裝,身型健壯,正是楊灏。
他看了看英國公府大門,再看了看宋晖離去的方向,夾緊馬肚喊了聲“駕”,消失在黑暗中。
與此同時,靖王府。
趙玠剛從濱州回來,此去用了近兩年的時間。黃河決堤,淹沒了兩岸十一個縣城,災情嚴重,造成民不聊生。他去時正趕上瘟疫蔓延,治理瘟疫便花了大半年,事後還要修築河岸,加固加牢,每日瑣事纏身,不知不覺便在濱州待了那麽長時間。如今好不容将事情處理完,終于能夠回京述職。原想着能趕在上元節前回來,沒想到還是沒來得及。路上下了一場大雪,耽誤了行程,剛剛才回到府中。
城內燈火通明,煙花齊鳴,将夜色渲染得熱鬧喧嚣。
他換上一身青蓮色錦緞直裰,身披鶴氅,立在正房門前。在濱州經過兩年的磨砺,他的眉眼比少年時更加深沉,仿佛蘊藏着一片海,探不到底。然而氣質還是沒變,仍舊矜貴清冷,豐神俊朗。
他面前站着一個人,正是方才出現在英國公府的楊灏。
楊灏拱手将方才看到的與他說道:“四小姐随宋晖公子一起出門,路上偶遇汝陽王世子和五皇子,在翡翠樓坐了半個時辰。屬下一路跟随在後,親眼看着四小姐進入國公府,這才回來禀告。”
趙玠一動未動,烏瞳深邃。
他負手而立,想起魏籮那張表情生動的小臉,唇邊彎起一抹柔和弧度。他離開時她才十一,如今想必已成妙齡,不知長成何種模樣?
楊灏頓了頓,欲言又止道:“殿下……”
他掀眸,示意他開口。
楊灏硬着頭皮道:“汝陽王世子……當街抱了四小姐……”
趙玠唇邊笑意隐去,眼神漸漸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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