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魏常彌一開始跟着魏籮去了後院八角亭,後來見魏籮跟別人說話,不搭理他,他自己沒意思就跑開了。起初他只是在竹林邊緣亂晃,白岚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然後不知不覺便走到竹林後面的荷花池,距離八角亭越來越遠。

時候未到,荷花池裏沒有荷花,只有水下偶爾浮動的小魚。魏常彌站在池塘邊上看,看得入神,連身邊有人經過都不曾在意。

李襄剛從前院回來,她是去找哥哥李頌的,然而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他,不知他去了哪裏,她只好放棄,獨自一個人回來。路過荷花池邊時,看到那兒站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娃兒,模樣漂亮,嘴裏叽裏咕嚕不知道在對着水面說什麽。李襄對他有一點印象,剛才在花廳見過他,知道他是魏籮的弟弟,登時忍不住厭惡地皺了皺眉,她對魏家的人一丁點好感都沒有。

正欲從他身邊走過,李襄思緒一轉,忽然停步。

她轉頭不由得多看了魏常彌兩眼,見那小娃兒看魚看得認真,根本沒注意到她,忍不住叫了一聲:“魏常彌?”

魏常彌循聲看去,不認識她,黝黑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好奇地問:“姐姐,你認識我嗎?”

李襄走回他身邊,唇邊含笑,意味深長道:“我聽說過你。”

他若有所思地哦一聲,再無別的反應,蹲下身薅了一把地上的馬齒苋,灑到水面上喂魚。魚兒紛紛游過來,争先恐後地吃他扔下去的草,濺起的水花噴到他臉上,他毫不在意地舉起袖子擦了擦,繼續埋頭薅草喂魚。

李襄得不到他的回應,見他對自己沒興趣,忍不住又問了一聲,吸引他的注意:“你為何一個人在這裏,你的姐姐呢?”

他的皂靴鞋頭被魚兒濺濕了,他用肉呼呼的小手抹了抹,仰頭頗有禮貌地回答道:“阿籮姐姐在那邊說話,我沒有打擾她,我在自己玩。”說着伸出手臂,往前面八角亭的方向指了指。

李襄挑眉,旋即訝然地問道:“我不是指你的魏籮姐姐,我是說魏筝,你的魏筝姐姐呢?”

說起魏筝,魏常彌嫩生生的小臉皺成一團,撅起小嘴道:“我不喜歡她……我不跟她玩。”

魏筝一看見他就沒有好臉色,兇巴巴的,恨不得把他身上瞪出一個窟窿。他年紀雖然小,但是已經懂得分辨誰喜歡他,誰不喜歡他了。魏筝對他充滿惡意,他害怕她,下意識躲避她。魏籮雖然也總說讨厭他,可是她跟魏筝的讨厭不一樣,她每次去街上都會帶小點心給他,雖然每次都說是給秦氏的,但是大部分都進了他的肚子裏。他知道魏籮不是真正的讨厭他,他就喜歡魏籮姐姐。

李襄聽罷,先是愣了愣,接着忍不住用絹帕掩唇笑出聲來。她笑聲清脆,帶着些許嘲諷,聽起來非但不好聽,反而很有些刺耳。

魏常彌皺起包子臉,捂着耳朵問道:“姐姐,你笑什麽?”

好半響,李襄終于笑夠了,放下絹帕看着他道:“我是笑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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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迷茫:“笑我?”

“對,我笑你。”李襄翹起唇角,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仿佛在看什麽新鮮物品。魏常彌不喜歡她看自己的眼神,讓他渾身不舒服。她終于看夠了,收回視線緩緩道:“我笑你愚昧可憐,被人騙了都不知道。魏籮是怎麽跟你說的?是不是說你是秦氏的兒子,用好話哄騙你?我告訴你吧,其實你根本不是秦氏的兒子,你的母親是五夫人,魏筝才是你的親姐姐!”

秦氏撫養了五房的兒子,這件事不是什麽新鮮事兒,跟英國公府往來比較密切的幾家都知道。畢竟秦氏以前沒有懷孕的跡象,憑空多出一個兒子,實在不好向外人解釋,只有如實說出真話。他們雖然沒說出杜氏當年做了錯事,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犯下大錯,又怎麽會連兒子都不能養在身邊?

大家心知肚明,沒有說開罷了。

李襄盡管不知內情,但是根據道聽途書的消息,大致也能猜到六七分。她故意說給魏常彌聽,企圖離間他跟魏籮的關系。

剛才在花廳裏他跟魏籮那麽親密,一聲比一聲甜地叫“阿籮姐姐”,魏筝的臉色難看得很。如果他知道魏筝才是他的親姐姐,他的母親被魏家人關起來後,不知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孰料魏常彌聽罷,毫無反應,睜着大眼睛,一臉平靜地看着她:“哦,這我早就知道了。”

李襄笑意一滞,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你知道?”

他點點頭,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重新蹲回荷花池邊喂魚,“不過娘說了,阿籮姐姐就是我的親姐姐……”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兩個娘,一個住在四房梅園,一個住在後院銀杏園。他很害怕銀杏園的娘,每次看到她都想逃跑。小時候那個娘每次看到他都哭,後來他漸漸的長大了,她想對他好,可是她給他吃的東西都是他不喜歡的,他只要一拒絕,她就會變得很可怕。她不說話,把桌上的碗碟都摔了,再握着他的肩膀質問他“是不是秦氏教你這麽說的”。再然後,她便摟着他坐在椅子上,什麽都不說,偶爾會摸着他的頭重複——常彌,你是我的兒子,常彌……

魏常彌內心深處其實不把她當做母親,只覺得她很可憐。他對她沒有任何母子之情,他心裏認定的母親只有秦氏。

李襄未料到是這個結果,滞了滞,語氣變得不大耐煩:“你是傻子麽?認別人當母親,認魏籮當姐姐?魏籮可不是什麽好人,你別被她騙了。”

一旁的白岚終于聽不下去,站出來提醒道:“李姑娘,您別這麽說我家小姐……”

李襄扭頭看她,眉毛一挑,不以為然道:“我說的不對麽?我哥哥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難道跟她沒關系?還有她寫的那封信,你應該也參與進去了吧?她是什麽人你再清楚不過,在我面前何必還要遮遮掩掩……”

魏常彌雙頰一鼓,生氣得不得了,他舉起拳頭狠狠捶了一下李襄的手臂:“不許你說阿籮姐姐的壞話,住口!”

李襄皺眉,語氣不滿道:“我說的不對麽?你連自己姐姐是誰都分不清,還好意思打我?”

魏常彌很生氣,淚珠子啪嗒啪嗒落下來,一邊哭一邊捶打她:“不是,你說的不對……”

李襄被他打煩了,小孩子力氣雖小,打起人來也不怎麽疼,但是她就是不能忍受別人對她不禮。她擡頭下意識推了他一把,警告道:“你給我适可而止!”

魏常彌猝不及防,連連後退數步。在他快要跌倒在地時,一雙手從後面探出來,把他穩穩地接住,攬入懷中。

魏籮雙手護着魏常彌,掀眸看向對面,冷聲道:“李襄,我看你才應該适可而止。”

方才金縷說魏常彌在這裏,還遇見了李襄,她便知道有事情要發生。連忙趕過來後,果真看到這樣的一幕。李襄居然連個五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她這個人,真是比她想象的還卑劣。

跟魏籮一起來的還有梁玉蓉和趙玠。剛才魏常彌不見了,梁玉蓉也幫着一塊尋找,路上聽到魏常彌的下落,便跟着一起過來。目下看到李襄欺負五六歲的小孩子,頓時很為她不齒。

李襄倒是毫不心虛,看了看魏籮,再看了看她懷裏的魏常彌,笑道:“你們剛才也看到了,我什麽都沒做,是他要打我,我才推開他的。”

魏常彌聞言,轉身趴在魏籮懷裏哭訴:“她壞人……她說阿籮姐姐的壞話,我才打她的……”

小孩子的哭聲嘤嘤嗚嗚,聽起來很是可憐。

李襄聽罷,面上不露絲毫慌亂,反而輕笑,理直氣壯地問:“我只是跟他說了一些實話,告訴他自己的身世而已。這應該不是什麽秘密吧,難道他不應該知道麽?”

魏籮抿起唇,定定地看着她,不置一詞。

她一直認為李襄不要臉,然而今日一見,能不要臉的到這個地步的,她還真是獨一份兒。

魏籮把魏常彌交給一旁的梁玉蓉,舉步上前,站到李襄對面。她比李襄大一歲,身高也比李襄高一點兒,她看着她的時候,眼睑下垂,很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她唇角輕揚,彎出一抹笑,“你說得對,這确實不是什麽秘密。”

李襄哦一聲,面露得意。

魏籮緊接着又道:“你既然知道的這麽多,那接下來想做什麽,你應該才猜到了?”

李襄不以為然地掀了掀唇:“我怎麽知道……”

下一瞬,不等她把話說完,魏籮便舉起手,重重地朝她臉上打下去!

只聽“啪——”地一聲,又重又響。

李襄錯愕不已,待反應過來以後,既羞愧又憤怒。她憤怒地瞪向魏籮,擡手便要打回去!

可惜手臂被人在半空中攔截住,她這一巴掌始終沒能還回去。趙玠立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手臂冷厲道:“李襄,住手。”

他護短護得太明顯,明明李襄被魏籮打了一巴掌,他卻一點責備魏籮的意思都沒有。相反地,李襄剛剛舉起手,還沒來得及落下,他就看不下去了。

李襄瞪着兩個人,咬着牙,氣惱非常。

按理說趙玠是她的表哥,他們有血緣關系,可是這種時候,他為什麽幫着魏籮卻不幫她?

直到滿月宴結束以前,李襄都一直待在蓮花池,不敢出去見人。她臉上有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她不想讓人看到,惹人笑話。

她一直躲到宴上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才走出這個地方。

高陽長公主早就在定國公府門口等急了,命人找了她兩三次,她才遲遲從府裏出來。

李襄坐在回府的馬車上,毫無預兆地撲入高陽長公主懷中放聲大哭,把今日所受的委屈都發洩出來。她把魏籮今日的所作所為控訴了一遍,擡起小臉,讓高陽長公主看她的臉:“娘,您瞧,現在還腫着……”

高陽長公主定睛一看,雖已不大明顯,但确實是有一個巴掌印兒。女兒如花似玉的小臉落下一個巴掌印,她自是心疼不已:“魏籮為何打你?你們鬧矛盾了?”

李襄哭得委屈,淚水漣漣,卻仍舊不忘颠倒是非黑白:“她蠻不講理,兩句話不合就揚言要教訓我……”

高陽長公主從她嘴裏聽到魏籮的壞話不是一天兩天了,上次從景和山莊回來,她就對魏籮恨之入骨。上次是他們傷了魏常弘,如今是魏籮打了李襄,別人的孩子受傷和自己的孩子受傷,感受自然不一樣。高陽長公主既心疼又不滿,有心說道說道魏籮,然而自從狩獵比賽後,汝陽王府便已經跟英國公府勢同水火,他們理虧在先,這次即便吃了虧,也不好先開口。

高陽長公主嘆一口氣,正欲說什麽,外面忽然有一人汲汲皇皇地掀起車簾,滿臉慌亂道:“長公主,不好了!世子爺被人打斷了手臂,受了重傷!”

高陽長公主只覺得身子一軟,眼前發黑,顫聲問道:“你說什麽?”

頌兒受傷了?怎麽可能?他身懷武功,普通人根本傷不了他,更何況還是重傷!

那下人實回答道:“方才小人找不到世子爺,便向定國公府借了人,一起尋找。後來在一片竹林裏發現世子爺,世子爺不僅手臂斷了,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傷。”

晴天霹靂,高陽長公主震驚得說不出話。只覺得眼前發暈,手腳冰涼。

不多時三個人把李頌擡上黑漆齊頭平頂馬車,把他放在羅茵褥子上,三人又紛紛退了下去。他除了臉色蒼白以外,沒有絲毫異色。然而高陽長公主一掀開他的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便看見他的胸膛有青青紫紫的淤痕,有重有輕,連後背都不能幸免于難。最重的還是他左手的手腕,彎成一抹奇怪的弧度,一看便是被人打折了。

朱耿到底對他留了一點仁慈,沒有下狠手,只斷了他一條手臂,沒有徹底廢了他的雙手。

李襄忘了哭,目瞪口呆地叫道:“哥哥!”

高陽長公主看着身受重傷的兒子,心疼得無以複加,掩唇低泣,連忙命車夫趕回汝陽王府。

到了汝陽王府,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擡入院中。

下人匆匆忙忙地請來大夫,高陽長公主請大夫給他查看傷勢。這一折騰便是一個多時辰,大夫給他看過傷勢以後,上藥包紮,又在他左手手臂那兒夾了一塊板子,固定骨頭,末了一捋胡子道:“好好養着吧,傷筋動骨一百天,未來三個月那條手臂都別亂動,否則有礙愈合。”

除此以外,大夫又開了兩副藥方,一個是外傷的,一個是調養內傷的。

高陽長公主傷心地抹淚,謝過大夫,命人付給大夫重金酬謝,這才送他離開。

她不知誰跟李頌有這麽大的仇,竟要将他打成這樣。

李知良已經帶着人回去定國公府,去那片竹林搜查,無論如何都要查出兇手是誰。若是找到兇手,她定不放過那人!

大抵是哭得太傷心,高陽長公主沒多久便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李襄忙讓人把她送回房間,好好休息。

送走高陽長公主,屋裏只剩下她和李頌兩個人。李頌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俊眉緊蹙,或許是因為疼痛,睡得很不安穩。

李襄在他床頭站了一會兒,俯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将他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回到被子裏。擡起他的手時,她驀然頓了頓,感覺到他手裏攢着一樣東西。她掀起他的袖子,低頭看了看,只見他手裏拿的是一個金簪子,簪子上面鑲嵌翡翠金蟬,價值不菲,一看便是哪位富家千金的東西。

她不僅好奇地咦了一聲,哥哥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她伸手欲取出來細看,然而拽了一拽,卻沒有拽動。

李頌緊緊握着這支簪子,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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