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從千佛寺回來,英國公府發生了一件大事。
二老爺魏晟和二夫人宋氏鬧得不可開交,把英國公魏長春和太夫人羅氏都驚動了。蓋因二老爺這次三年任滿,從江南水鄉回來,并非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回來一個外室女。
如今那個外室女已有十四歲,是二老爺的外室所生。如今那外室女即将到了出嫁的年紀,二老爺想把她帶回英國公府,給她一個身份,到時候也容易找門好親事出嫁。
此事一出,阖府皆驚,就連太夫人都吃驚不小。
十四歲了!他竟然瞞了這麽久。宋氏心如死灰,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勢,與他鬧翻天,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別人的女兒踏入英國公府一步。
宋氏嫁給二老爺已有十六年,膝下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大女兒魏笙今年十五,已經許配人家;二女兒魏笗今年十四,尚在待字閨中。本以為他們兩人是一對恩愛夫妻,這麽多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未料想他竟給她這樣的打擊。外室的女兒十四歲,也就是說他們私通至少十五年,那時候她剛剛嫁入英國公府,與他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他一面虛情假意地應付她,一面跟另一個人女人行茍且之事,宋氏一想到這個畫面,就惡心得無法忍受!
若是他想納妾,實話實說地告訴她,她未必不會同意。可是他偏偏選擇這樣的方法,把她對他這麽多年的感情打擊得煙消雲散。
經此一事,宋氏把魏晟和那個外室恨得牙癢癢,就差沒把魏晟也趕出門去。
魏籮和四夫人秦氏一起到二房竹園時,宋氏正在正房裏摔東西——景泰藍花觚、羊脂玉的福祿壽三星雕像、琺琅彩松竹梅大花瓶,一樣一樣往二老爺身上扔,瓷器噼裏啪啦碎了一地,全都是上等的古玩。魏籮在門口看着,都覺得心疼。
宋氏把博古架上的瓷器都摔完了,紅着眼睛對二老爺道:“你若是想讓那個賤人的女兒進門,就把這地上的碎瓷一樣一樣補起來,何時補完了,我何時答應你。”
這個條件提得巧妙,她統共摔了十幾種瓷器,花樣不一、形狀各異,何況有的摔成小拇指甲蓋兒那麽大,要補起來實在太難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二老爺額頭上被她砸出一道傷口,正往外流血,他面露愠色,大抵是懶得同她一般見識,甩甩袖子便離開前說道:“你答不答應不要緊,只要母親答應就行了。”
二老爺的生母蘭氏是太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曾經救過太夫人的命。太夫人顧念着蘭氏的恩情,将二老爺視如己出,待他一直不薄。如今他若是拿親生母親蘭氏說項,太夫人一定不會不同意。
只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并不多難。
宋氏想必也知道這一點,是以魏晟離去後,她失意地跌坐回八仙椅中,掏出絹帕痛哭失聲。
宋氏父親是武英殿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一職,家世顯赫,她雖是庶女,但卻深得父親宋英齊的喜愛,在家中的地位絲毫不比嫡女差。她跟二老爺魏晟可謂門當戶對、望衡對宇,再适合不過。然而正是這樣人人都看好的姻緣,今天居然出了這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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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哭泣不已,怎麽哄都哄不住,一壁哭一壁數落起二老爺的不是:“難道我還要給那女人的女兒出嫁妝不成……”
秦氏在一旁勸她,“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哭還有什麽用?二嫂應該想辦法,把這件事對付過去才是……二伯不是想讓她出嫁麽,你是二房的當家主母,到時候她嫁去哪裏,還不是你說了算。”
話雖如此,但秦氏仍舊覺得膈應,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什麽話都聽不進去。
魏籮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她上輩子不在國公府,錯過了許多,是以也沒法得知最後究竟如何。她在一旁插不上話,默默坐了片刻,便起身離去了。
半個月後,二老爺魏晟将那個外室女接回英國公府,聽說竹園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鬧騰。
府裏幾位夫人都不大同意這個女兒進門,然而叔伯的家務事不好插口,她們便只得把心思藏在心裏,靜觀其變。秦氏這陣子去了竹園太多次,勸了宋氏勸魏晟,早已說得口幹舌燥,為此還大病一場,實在沒有精力再管他們兩個人。
然而秦氏終究有些不放心,便囑托魏籮過去看看,若是宋氏沖動,她能幫忙攔住她一些。
到了竹園,正堂安安靜靜沒有聲音,讓人很有些不習慣。魏籮往裏一看,只見裏面跪着一個穿鵝黃緞織金大袖衫的姑娘,面容姣麗,身姿柔弱,腰如蒲柳,一看便是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人兒。姑娘聽到腳步聲,擡頭向魏籮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寫滿彷徨不安,如驚弓之鳥。漂亮雖漂亮,但是沒有多少靈氣。
想必她就是二伯父養在外面的外室女。
魏籮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旋即面不改色地移開,踅身往正堂後面走去。
她路上問了一個丫鬟,丫鬟說二夫人目下正在正房。她便舉步往正房走去。
到了正房,廊庑空無一人,她從檻窗下面走過,正欲走到門口,忽聽裏面傳出對話聲音。往常她是不屑于聽這些壁腳的,可是目下,她隐約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愣了愣,還沒想清楚,人就已經停在檻窗下面。
裏面有兩個聲音,一個人是二伯母宋氏,一個是三伯母柳氏。
方才說話的正是柳氏,聲音斷斷續續,不大清楚:“……男人都是這樣的劣根性,管不住自己。哪個女人懂得讨好他,他便中意哪個女人。事已至此,你看開一些,別再生氣……”
宋氏仿佛在哭,聲音抽抽噎噎:“你當我不想看開麽?我只不過對他太失望,想不到這麽多年的夫妻感情,竟不過如此……”
柳氏打斷她,頗有些感同身受:“夫妻感情算什麽?我嫁給三老爺這麽多年,他是怎麽對我的?”說罷嘆息一聲,忿忿不平道:“他心裏裝着姜妙蘭,沒有把我放在眼裏,說冷落就冷落。有些女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把男人迷得五迷三道,甘心為她做任何事。咱們沒有這樣的本事,就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總有一天他會回頭發現你的好的。”
宋氏不說話,聽聲音還在啜泣。
柳氏大抵是提起自己的傷心事,有些收不住,又繼續道:“當初若不是我和杜氏聯手……恐怕姜妙蘭還在府裏,只要有她在的這一天,這英國公府就不得安寧。”
魏籮立在檻窗下,越聽表情越沉。
柳氏拿姜妙蘭跟董氏比?董氏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姜妙蘭可是魏昆明媒正娶的夫人!能比麽?
而且她剛才說什麽來着?她說她和杜氏聯手,逼走了姜妙蘭。
也就是說姜妙蘭沒有死?
她無聲無息地轉身,回到松園,腦海裏不斷回想起柳氏的話。
姜妙蘭沒死,她只是被柳氏和杜氏逼走了。如果她沒有死,為何不回來見她和常弘一面?上輩子她被杜氏拐賣,常弘被魏筝和李頌迫害,她始終沒有出面,她去了哪裏?她為何不幹脆死了?魏籮承認自己怨她恨她,即便知道她有苦衷,也沒辦法原諒她。
然而怨恨的同時,她也很好奇當年真相。柳氏和杜氏聯手做了什麽好事,才讓她狠心離開她和常弘?若不是不查清事情緣由,這件事始終是她心頭的疙瘩,放不下,會在心裏腐爛。
魏籮本想去書房找一找那幅畫,說不定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然而她剛準備動身,前院便有一個丫鬟進來道:“小姐,平遠侯千金來找您了,目下正在前廳等您呢。”
梁玉蓉?
她來找她,有什麽事麽?
魏籮懷揣疑惑,往前廳走去。
到了前廳,只見梁玉蓉坐在鐵力木官帽椅上,一邊喝茶一邊等她。見她過來,忙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笑吟吟道:“阿籮,我今天要去街上八珍坊買糖果糕點,你跟我一起去吧?”
魏籮心緒紊亂,本欲拒絕。
然而一偏頭,對上她滿懷希冀的雙眼,拒絕的話盤旋在口中,最終點點頭道:“好吧。”
八珍坊位于西大街的中段,那塊商鋪栉比,熱鬧非凡。
八珍坊的糖果糕點最是出名,幾乎每天門庭若市,絡繹不絕。魏籮和梁玉蓉走下馬車,走進八珍坊大門,一眼便看到糕點面前立着一個穿寶藍繡四福如意紋錦袍的少年,背對着她們,看不見臉。來這裏買糕點的多是女客,男人不愛吃這種甜膩膩的東西,是以猛地進來一位男性賓客,引來店裏不少姑娘的側目。
再加上他容貌端正,豐神俊朗,更是惹得一幹姑娘們芳心大動,時不時地偷偷瞥他一眼,俏臉羞紅。
少年偏頭,指了指桃幹玫瑰餅和蜜麻花松子餅,對掌櫃道:“要這兩樣。”
這一下,魏籮終于看清他的臉。
竟然是五皇子趙璋!
掌櫃忙殷勤地幫他包起來,另外又點了幾樣蜜餞和糖餅,一旁的侍衛付罷錢後,他這才踅身離開。
趙璋轉頭,恰好看見站在後面的魏籮和梁玉蓉。
他是認識魏籮的,上元節的時候他替李頌賠罪,邀請她和宋晖等人去翡翠軒坐了一坐。目下再見,他先是一愣,旋即笑了笑問道:“魏四小姐也喜歡這裏的糕點?”
魏籮搖頭,把一旁的梁玉蓉拉過來道:“我陪玉蓉一起來的。”頓了頓,看向他手中的油紙包,彎唇問道:“五……公子,喜歡吃甜點麽?”
趙璋知道她誤會了,微微一笑解釋道:“我今早出門辦事,回來路過這裏。不是自己吃的,我是給琳琅買的。”
哦,他和趙琳琅是親兄妹,魏籮差點忘了這茬兒。
她含笑點頭,沒有再多問什麽,拉着梁玉蓉錯身站到一邊,意思不言而喻。
趙璋從她身邊走過,似乎忽然想起什麽,偏頭笑着問道:“聽說英國公府前陣子去了千佛寺,恰好我二哥那天也過去,不知魏四小姐可否遇見他?”
提起趙玠,魏籮微微一滞。
她很快回神,想起那天趙玠說是微服出行,想來是不想被人知道行蹤的。她坦蕩蕩地回視,模樣真誠道:“我們去是為了求見清妄住持,旁的人都沒在意,恐怕不能回答五公子的問題。”
她的态度猛然冷淡下來,趙璋微楞,旋即失笑,賠罪道:“是我失禮了。”
說罷,他向魏籮施了施禮,轉身走出八珍坊,坐上回宮的翠蓋華車。
目送趙璋離開後,梁玉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悄聲問道:“方才那個人是……”
趙璋尚未出宮建府,一直住在宮裏,梁玉蓉沒有見過他也是正常的。何況男女大妨,即便宮中設宴,也是分開而坐,別說趙璋,梁玉蓉連趙玠的面都沒見過幾次。
魏籮收回注意力,把目光放在店裏林林總總的糕點上,面不改色道:“他是趙玠的五弟。”
這麽一說梁玉蓉立即明白了,趙玠是二皇子,他的五弟不就是五皇子麽!她恍然大悟,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幸好我剛才沒亂說話。”
魏籮抿唇輕笑,忍不住打趣他:“你原本想說什麽?”
她縮了縮腦袋道:“吃那麽多甜食,當心牙疼……”
倒是個大實話。
兩人不再讨論趙璋,開始認認真真地挑選起點心來。
梁玉蓉原本只打算還給魏常引一種名叫雪花果的糖,後來一看,每一樣點心都做得玲珑可愛,她都想要。了實在猶豫不決,便給魏常引買了雪花果和兩種糕點,給魏籮買了四五種糕點,自己又挑了好幾種,這才心滿意足地走出八珍坊。
另一邊趙璋離開八珍坊,坐在馬車裏。
馬車徐徐前行,他掀起布簾,詢問馬車旁一名穿青衣布衫的侍衛:“那天二哥去千佛寺面見清妄住持,可有查出他問了什麽?”
侍衛騎馬跟上,慚愧道:“屬下無能,至今沒有查出任何內情。”
他面色稍微不快,清妄住持是得道高僧,趙玠求見他,必是問一些朝堂格局的問題。若是清妄住持為他指點迷津,他豁然開朗,那自己的處境可就不妙了。如今朝中分為三種局面,一面擁護他的大臣,一面是趙玠的擁趸,還有極少數的大臣保持中立,不蹚渾水。他本就被趙玠的勢力狠狠壓制着,如今他又得到清妄高僧的協助,那自己豈不是很危險?
他思忖片刻,決定當務之急應該是扶持一名自己的心腹,順道拉攏一些趙玠那邊的大臣。
他想起忠義伯府的大公子宋晖,宋晖是一名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少年,雖好讀書,卻不是死讀書。他頭腦活絡,融會貫通,假以時日,必定是個可堪重用的人才。再過不久,到了四月份便是殿試,若是宋晖能在殿試中考入前三甲,得到崇貞皇帝的賞識,憑借他和忠義伯府的關系,無疑又添了一名左膀右臂。
忠義伯府與英國公府來往密切,若是能把英國公府一舉拿下,納入自己麾下,那是再好不過。
他想了想又問:“聽說魏家的四小姐跟宋晖指腹為婚,有婚約在身?”
侍衛颔首,說了一聲是。
他聞言,彎起唇瓣,陷入沉思。
翌日崇貞皇帝将他和趙玠傳入禦書房,有要事跟他們商量。再過不久便是殿試,不知他們對殿試有何見解,可否有舉薦的人才。
崇貞皇帝為了考驗兩人的能力,常常将他們召入宮中,詢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眼下崇貞皇帝坐在黑漆描金雙龍戲珠紋平頭案前,手持今年殿試的名單,逐個查看,等待趙玠和趙璋的回答。
趙璋拱了拱手,态度恭謹道:“回父皇,兒臣認為忠義伯嫡長孫能力卓群,才華出衆,必能在此次殿試中脫穎而出。”
崇貞皇帝若有所思地哦一聲,對這個名字有幾分印象,放下殿試名單問道:“你說宋晖?”
他颔首道是。
崇貞皇帝贊許地點了點頭,沉吟道:“朕見過他幾次面,滿腹經綸,又不迂腐頑固,頭腦聰慧,确實不錯。”
得到皇帝的誇獎,他彎唇一笑,面露喜色。
另一旁的趙玠垂眸,面無微瀾,聲音平靜:“宋晖雖才能出衆,但性子過于溫和軟弱,做文章可以,做官則未必适合。”他擡頭,迎上崇貞皇帝的視線,不疾不徐道:“兒臣也有一個人想推薦。”
崇貞皇帝問道:“誰?”
他道:“禮部尚書左宗之子左承淮。”
崇貞皇帝微感詫異,這個人他也有印象。江承淮參加了去年的春闱,以最後一名的成績考中貢士。不是因為他才華不好,而是因為他言辭犀利,劍走偏鋒,是個特立獨行之人。當年閱卷的考官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老頭兒,看不慣他的做派,雖然他的文章說得句句犀利,但是仍舊給他打了一個極低的評語。
趙玠舉薦他,是因為與這個人有過幾面之緣,對他頗為欣賞。左承淮不适合做文章,卻很适合官場,若是由他治理稅賦赈災等案情,必會管理有條不紊。
崇貞皇帝思忖片刻,旋即道:“到時候這兩人的試卷朕親自審閱,再看誰更勝一籌,定會給你們一個公允的答案。”
言訖,他又問了幾個關于稅賦和今年西北災情的問題,兩人各執己見,誰都不讓誰一步。
半個時辰後,崇貞皇帝聽得疲憊,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兩個離去。
趙璋忽然上前道:“兒臣還有一事想說。”
崇貞皇帝手持紫毫宣筆,在殿試名單上标注了兩下,頭也不擡地問:“說。”
他垂眸,緩緩道:“臣剛才所說的宋晖與英國公府的四小姐魏籮自幼定親,若是此次殿試能高中狀元,不知父皇可否為他二人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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