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車夫趕不走他,向馬車內的人請示:“夫人,您看怎麽辦……”

姜妙蘭閉緊雙目,許久才緩緩睜開,堅定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不用管他。”

車夫得了吩咐,再看向魏昆時便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因為都是邬戎人,性格比較粗魯殘暴,方才顧忌着這是大梁的國土,沒有直接碾過去已經很客氣了。目下得了姜妙蘭的吩咐,車夫直接一揚馬鞭揮在馬屁股上,朝着魏昆毫不留情地踏了過去!

魏昆錯愕地睜大眼,迅速往旁邊躲避,他剛剛站穩,馬蹄便重重地落在他放在站的地方,揚起一地塵埃。朱輪華蓋車從他面前駛過,車簾被風揚起又落下,他透過縫隙,僅能看到一張熟悉的側臉,尚未來得及探究什麽,馬車已經揚長而去。

他僵在原地,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激動得不能自已。

是她,真的是她!

過去這麽多年,她終于回來了。

方才姜妙蘭開口說話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他幾乎立即就能肯定是她。因為她說話時尾音略有些上揚,拖得長長的,柔軟中帶着嬌媚,他這一輩都忘不掉。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什麽會跟邬戎人在一起?這些年她都去了哪裏?她回到英國公府,是為了見兩個孩子嗎?

魏昆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沖動之下,差點扯過一旁的棗紅駿馬追上去。然而剛翻身上馬,忽然想起什麽,又停了下來。她這時候應該不想見他,他貿貿然過去,只會徒增她的厭惡。就像剛才那樣,她不肯下來見他一面,狠心地命令車夫從他頭頂踏過去。

魏昆緊了緊缰繩,手背泛起青筋,他掙紮許久,還是選擇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門口的阍者上來迎接,魏昆把缰繩遞給他,沒有直接進府,而是叫來藏在暗處的侍衛,吩咐道:“跟上剛才那輛馬車,看看它停在什麽地方……還有馬車裏的人住在哪裏。無論打聽到什麽,都要跟我說。”

穿玄青布衫的侍衛颔首應是,“屬下遵命。”

魏昆沒再說什麽,失魂落魄地走入府邸。

松園裏,魏籮剛從榕園回來,見到他,想起自己剛才去大慈寺求來的平安符,彎起杏眼笑容璨璨地上前:“爹爹,我今天和常弘一起去大慈寺,給你求了一個平安符。”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個大紅繡歲歲平安的香囊,裏面疊着一張平安符,交給魏昆手中,“這是住持親自開過光的,能保一輩子平安。”

魏昆魂不守舍地接過去,拿在手中緩緩婆娑了兩下,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忽而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魏籮:“阿籮,你今日去大慈寺,有沒有遇見什麽人?”

魏籮歪頭,不明所以地反問:“我今日見過許多人,不知爹爹指的是哪一種?”

魏昆一頓,想了想,有些難以啓齒道:“比如說,你覺得熟悉的人……”

魏籮順着他的話思考一番,搖搖頭道:“沒有。”

魏昆眼裏難免露出失望,點了點頭,沒有再跟魏籮多說什麽,舉步走向書房。

若是往常這個時候,他拿到平安符一定會很高興,誇贊魏籮有心了,再問她從大慈寺回來還去了什麽地方。可是今日他卻沉默寡言,恐怕連手裏拿的是什麽都不知道,惘惘然離開了。

魏籮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收起來,變得很不容易揣摩。

今日是舉辦騎射大典的日子。

大典設在太液池後面的練武場,邀請了朝中許多青年勇士參加。練武場場地廣闊,一眼望不到盡頭,此時正值深秋,白草黃雲,草木枯萎,地上落滿了樹葉,冷風一卷,更添幾分豪邁之情。場地北邊搭建了一處棚子,共上下兩層,以供人觀賞。

魏籮和梁玉蓉被趙琉璃邀請過來,特地為大梁的勇士助陣。

趙琉璃貴為公主,自當坐在崇貞皇帝和陳皇後手邊的紫檀雕花翹頭案後面,魏籮和梁玉蓉也因此沾了光,坐在最上面一層。這裏視野好,能夠把練武場一覽無遺,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練武場兩端分別立着兩排人,一邊是身穿交衽胡服的邬戎人,一邊是身穿玄青繡金暗紋的大梁勇士。邬戎人稍顯粗犷一些,虎背熊腰,看起來就很吓人。相反,大梁人雖不如他們粗壯,但是氣勢上卻一點也不輸給他們,一個個英姿勃發,器宇軒昂。尤其騎馬站在最前面的趙玠,明明跟別人穿着一樣的衣服,但就是比別人多了一股英武之氣。他領邊繡着纏枝番蓮紋,背脊挺拔,劍眉入鬓,表情不茍言笑,不必開口,便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魏籮托着腮幫子,想看又不好意思往那裏看,眼神飄飄忽忽,就跟做賊似的。

趙琉璃和梁玉蓉見她這樣,紛紛忍不住“撲哧”一笑。誰不知道他們定親了?即便光明正大地看着,也不會有誰說什麽,偏偏她臉皮薄,白白讓人看了笑話。

趙琉璃附到魏籮耳邊,小聲說道:“阿籮,我哥哥在看你。”

魏籮心念一動,聽話地循着她的視線看去,只見趙玠坐在一匹青海骢上,目光直視前方,哪裏看她了?魏籮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杏眼瞪的圓圓,嗔了趙琉璃一眼。

這個趙琉璃,自從跟楊缜在一起後便學壞了!

魏籮不再搭理她們兩個,專心致志地聽崇貞皇帝身邊的老公公宣讀比賽規則。

騎射比賽共有三場,第一場比箭術,第二場比騎術,第三場比騎射。每一場比賽都分別派出三個人應戰,依照三局兩勝的規則,決定最終的勝負。趙璋被分配到第二場比賽騎術,趙玠則被安排到第三場,對面的邬戎四皇子萬俟真也在第三場。

若是按照一局半個時辰來算,起碼還得等一個時辰才能輪到趙玠呢。魏籮看向最前頭的趙玠,不知不覺走了神,待回神時,發現趙玠也正目光含笑地看着她。她臉頰一燙,卻沒有收回視線,朝他做了一個“好好比”的口型,讓他認真對待。

趙玠斂眸一笑,收回視線,對看臺上的崇貞皇帝道:“……兒臣定不負父皇重望。”

崇貞皇帝滿意地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和衆人一起下去比賽。

趙玠手持缰繩,騎馬離去。

不知為何,魏籮總覺得他那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摸了摸燙燙的臉頰,抿唇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自從上次宮宴後,他們已經有好幾天不曾見面了,魏籮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曾經握在手裏的那個東西,既羞赧又不好意思,可是卻沒有任何反感。因為她也喜歡他,想讓他快樂吧。今日一見,魏籮才發現自己很想他。

身穿曳撒的宮人手持鼓槌,重重地敲響牛皮大鼓,“咚、咚、咚”三聲,昭示着騎射大典正式開始。

老公公立在看臺上高聲道:“騎射比賽第一場,箭術——”

随着這一聲,雙方各有三名青年勇士入場,其中有一位正是魏籮的三哥哥魏常弦。魏常弦今年剛及弱冠,別看小時候是個頑劣不堪的熊孩子,長大後卻變成了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他騎着駿馬,來到練武場中央,抱拳向對方行了行禮,頗有些胸有成竹。

魏籮知道魏常引從小就擅長箭術,準頭非常高,只是不知道跟這些邬戎人比如何?

數十位宮人推着靶子來到場地上,老公公講解比賽規則。場上共有十個靶子,一個比一個距離遠,每人依次上場,開弓搭箭,誰若是能射到最遠的那個靶子上,誰便是這場比賽的贏家。

第一個上場的大梁這邊一位戶部尚書的兒子,他胸有成竹地抽出箭筒裏的一支箭,搭在角弓上,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流暢,很快便射出三支箭,分別都正中靶心!到了第四個箭靶,便射到了紅心之外,第五個箭靶比第四個減半又遠了三丈,他勉勉強強地射在靶子上。到了第六支箭,便遠遠地飛了出去。

如此只能算射中五個靶子。

接着是邬戎勇士上場,第一個邬戎人跟戶部尚書的兒子一樣,也射中了五個靶子。

再是第二個大梁的人,射中了六個靶子。

接下來的兩個邬戎人一個射中了七個靶子,一個射中了八個靶子,這就讓大梁這邊的情況比較緊張了。

邬戎皇帝含蓄地一笑,有模有樣地對崇貞皇帝拱拱手道:“承讓了。”

崇貞皇帝笑得有些勉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魏常弦身上。

魏常弦倒是不慌不忙,淡定地騎着馬走了兩圈,丈量了一下自己與第十個靶子之間的距離。直接放棄了前面九個靶子,從箭筒裏抽出一支箭,拉滿弓弦,眯起一只眼睛對準最遠處的靶心。

圍觀的人禁不住倒吸一口氣,他這舉動委實冒險了一點,若是一個沒射準,那他這場可是一個靶子都不算的!

就連崇貞皇帝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魏常弦卻沒有絲毫慌亂,目不轉睛地盯着第十個靶心,毫無預兆地松開右手,只聽“嗖”地一聲,一個影子飛速從他臉旁掠過——

正中靶心!

看臺上響起一陣喝彩聲,就連互為對手的邬戎人也忍不住對他贊賞地點了點頭。

魏常弦調轉馬頭,唇邊揚起一抹意氣風發的笑,跟随其餘兩人回到看臺前面。

毫無疑問,這局比賽是大梁勝了。

邬戎皇帝臉色微妙地變了變,對崇貞皇帝道:“大梁果真人才輩出。”

崇貞皇帝笑笑,學着他剛才的模樣道:“承讓,承讓了。”

接下來是第二場騎術比賽。

魏籮從剛才的比賽中回神,一扭頭發現身邊的梁玉蓉不見了,好奇地問:“玉蓉呢?”

趙琉璃也不知她何時離開的,問了問身邊的綠裳宮婢,宮婢一五一十道:“梁姑娘方才似乎有事,便先離開了。”

這時候,她能有什麽事?

魏籮納悶不已,原本沒怎麽剛在心上,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連忙往看臺的另一邊看去。果見那裏本該坐着魏常引的地方也空了!魏籮立即猜到怎麽回事,又急又氣,恨鐵不成鋼地在心裏把梁玉蓉狠狠罵了一遍。

她思前想後,還是坐不住,編了一個小解的借口,跟趙琉璃說一聲便離開了看臺。

看臺後面不遠便是練武場大門,順着大門往外走,經過一條兩旁種滿水杉的青石路,前面就是後花園。魏籮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然在一棵水杉下看到了兩人。

梁玉蓉穿着湖綠色短襦和高腰裙,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微垂着腦袋,不知跟魏常引說了什麽。魏常引依舊坐在榉木輪椅中,靜靜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又溫和,唇瓣一啓一合,至于說了什麽,魏籮離得太遠卻聽不到。

後來魏常引見梁玉蓉落淚,滞了滞,表情有些無措,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遞到她面前讓她拭淚。梁玉蓉沒有接,低頭默默地哭,好在他們選的地方比較隐蔽,一般沒人看到。若不是魏籮刻意尋找,估計也不會發現這裏。

魏常引見她不接,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舉起絹帕,動作輕柔地親自為她拭淚。

這還是魏籮第一次見到自家大哥對人這麽細心溫柔的樣子。

他也是喜歡梁玉蓉的吧?上輩子只是因為腿疾的無奈,不得已才放棄了她。

既然有機會重來一次,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魏籮不能再想上輩子梁玉蓉的父母一樣拆散他們。她一定要想辦法治好魏常引的腿疾,即便治不好,也要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下定決心後,魏籮沒有上前,轉身離開這個地方。

回到練武場看臺上,趙琉璃偏頭問道:“阿籮,你怎麽去了那麽久?第二場騎術都比完了。”

魏籮抿唇解釋道:“我走錯路了,所以才耽擱了一點時間……”她轉移話題,看向練武場問道:“比完了麽?誰贏了?”

第二場正是趙璋和邬戎人的比賽。

趙琉璃看一眼身旁的崇貞皇帝,縮了縮肩膀,小聲地說:“五哥出了點狀況,邬戎的人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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