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濕冷的空氣經過整夜的醞釀,似乎能滲到人的骨頭裏面去。
難得能睡懶覺的美好清晨,校園裏寧靜而空曠。
紫薇特地起個大早,提前幾分鐘跑出來,卻還是看到了卓鶴已經守在校門的筆挺背影。
她正穿着那雙嶄新的雪地靴,踢了下腳邊的石子,故作淡定的走近問道:“不是說要滾蛋了嗎?到底叫我去哪裏?”
卓鶴回過身:“你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還是很郁悶的趙紫薇鼓着臉回答。
聽到這話,卓鶴又擡起骨節修美的手,幫她把圍巾整理好,說:“走吧。”
趙紫薇已經不指望這位話少詞窮星人能把事講明白了,她耐不住性子胡思亂想着,卻不由自主的跟在後面邁開步子。
說胡思亂想,其實滿腦子裝的也只有一件事:卓鶴真的會離開嗎?
沒有他的冷冰冰的桃源鎮,好像一下子就會變空掉。
——
“啊?啊啊啊?”到達目的地的趙紫薇瞠目結舌,後退了半步死活不肯進門:“慢着,你沒說是來你家呀,我怎麽可以兩手空空的拜見岳父大人,我不要!”
卓鶴甚是失語,邊在書包裏找鑰匙邊道:“別亂講。”
“嗚,老娘連妝都沒化,太醜了,我要回去了。”趙紫薇捂住素淨的小臉蹲在地上。
早就習慣她吵吵鬧鬧的卓鶴放棄勸說。
正在此時,緊閉的院門忽然間被從裏面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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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形高大、眉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出現在趙紫薇頭頂,靜靜地問:“這是……”
已然沒有回頭路的小丫頭趕緊站起來,露出加強版開朗笑容:“叔叔好,我是卓鶴的同桌,我叫趙紫薇。”
卓淩風用不易察覺的冷眼瞟了下站在旁邊的兒子,為了處事體面,還是溫和回答:“你好,請進。”
趙紫薇從不怕別人淡漠,緊跟在後面搭話:“叔叔您氣質真好,一看您就是藝術家,怪不得卓鶴懂那麽多,原來都遺傳您啊!”
少女的聲音清脆到叽叽喳喳,讓這個從夏天冷清到現在的小院子頃刻熱鬧起來。
卓淩風出自出書香門第,少年時随父母移民去了東京。
他結婚前始終沉溺于繪畫和美術教學,婚後的生活圈子裏除卻身份複雜的妻子,也多半還是些知書達理的文化人。
故此很少被誰拉住鬧個沒完,完全不善于應付此種情況,表情放空的把趙小妞帶到客廳,立刻找借口離開:“請坐,你喜歡果汁還是茶?”
“我要喝可樂。”趙紫薇不知道客氣,笑着露出小白牙:“謝謝叔叔。”
始終旁觀不語的卓鶴察覺到父親示意自己的眼神,脫了外套和讓他很厭煩的眼鏡,默默地跟到廚房。
——
卓淩風打開冰箱,破天荒的皺眉:“你搞什麽?”
“讓你見見她,難道不是禮貌?”卓鶴說:“我不打算回東京,你若是給我退學,我就……”
“想私奔嗎?你長大了。”卓淩風覺得好笑:“身無分文,你能去哪兒?”
“我就叫我媽去北京搞定一切。”卓鶴續上被打斷的話:“媽媽從來不拒絕我的要求,如果你不怕麻煩她。”
雖然把寶貝兒子養了這麽大,卓淩風卻從未見這孩子鬧起脾氣來是什麽樣子。
總是很懂事很聽話的卓鶴,十多年來都沒讓自己與妻子為難過。
努力的學習各種技藝,規規矩矩的做着泷本家優秀的小少爺,要他堅強他就堅強,要他忍讓他就忍讓。
包括之前在東京被争權奪利的競争對手刺殺,都不曾産生任何怨言。
後來決定帶他到桃源來休養生息,熬到長大成人繼承家業,也未曾有過半句拒絕。
對于卓淩風來說,被卓鶴幼稚的威脅是小,心疼他才是大。
父子倆沉默相持片刻。
卓淩風終于嘆了口氣,調了幾杯檸檬味的蘇打水放在托盤裏:“端出去,我給你們做飯。”
看這意思,大概自己的願望多半得逞。
卓鶴點頭照做。
卓淩風又叫住兒子:“這姑娘喜歡吃什麽?”
“……火鍋?”卓鶴想了又想,遲疑地回答。
卓淩風嗤笑:“你真的了解她嗎?沒有了解的喜愛,不配成為婚姻。”
被嘲諷的卓鶴拒絕回應,假裝聽不見似的,立即端着飲料出去了。
——
有生活情調的人,無論身在何處,都會讓自己的居所變成舒适的天堂。
雖然這個院落不大,但有花有草又有池水,即便在寒意難擋的冬日,也美的遺世獨立、落落大方。
裏外四間屋子,都被簡單而用心的裝修過,擺放着木制家具和棉布紡物,特別舒服。
閑逛着參觀完這對父子優雅的生活環境之後,趙紫薇感嘆:“你爸爸真的好浪漫呀,這才是現代人的田園生活。”
卓鶴早就習慣了畫家爸爸的“矯情”,坐在柔軟的沙發裏面翻出上個周末沒讀完的推理小說,嗯了聲就算理睬完畢。
仍舊好奇的趙紫薇摸了摸陶瓷花瓶裏的梅支,緊接着忽跟發現新大陸似的,拿起旁邊的相框道:“哇,這一定是你媽媽吧!她好漂亮,你長得跟她一模一樣诶!”
照片裏是卓鶴的母親泷本優香,正值二十歲的青春模樣。
昂貴精致的和服包裹着豔麗如畫的年輕女性,立于缤紛燦爛的櫻花樹下,那眼角眉梢跟現在的卓鶴,的确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她……在哪裏?”趙紫薇小心問道,因為從沒聽過面癱君提起母親,生怕手中捧着的大美女已經不屬于人世。
“東京,工作忙。”卓鶴随手翻了一頁書。
“哼,之前還騙我是遠房親戚在東京。”趙紫薇對他講過的每句話都記得很清楚,倒也松了口氣,跑到旁邊接着問:“你媽媽是日本人嗎,那你豈不是混血了?哎,真可惜,中日混血那不跟沒混一樣嗎,我有個朋友是中法混血,超級帥的!到北京我帶你去參觀。”
“無不無聊?”卓鶴終于擡起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
“誰讓你都不理我。”趙紫薇沮喪的坐在旁邊:“所以叫我來你家幹嘛啊,你和你爸爸真的要走了嗎?”
“不想讓我走?”卓鶴反問。
趙紫薇語塞了下,張着大眼睛說:“當然啦!”
“那你求他,也許他心情好,就不讓我轉學了。”卓鶴摸着嘴角撒謊。
他不知道自己在微笑,而剛剛走進屋子的卓淩風卻看到了。
或許正是這抹非常少見的笑意,讓這位父親明白了兒子的心意,他輕敲了下門:“午飯準備好了。”
——
五顏六色的新年蔬菜,紅白相間的各式肉片,還有被處理的白白嫩嫩的海鮮都被裝在漂亮的磁盤裏,擺滿了木桌。
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鍋子裏煮着軟軟的蘿蔔,本該吸引住趙紫薇全部的注意力。
可惜她心裏面有事兒,吃也吃不安生,握着筷子滿臉糾結。
心細的卓淩風問道:“是有不喜歡的食物嗎,挑食可不是好習慣。”
“叔叔!”趙紫薇放下餐具大聲說:“您就別讓卓鶴轉學了,他成績可以很好的。”
“是我的工作原因。”卓淩風簡單回答。
“那也沒關系呀,反正桃源一中是寄宿學校,像我的家人就都在北京。”趙紫薇立刻道:“我知道您肯定擔心他,可是男孩子獨立一些也沒什麽不好。”
作為被談論的主角,卓鶴反而并不插話,在旁安靜地把牛肉丢進鍋裏,等着恰好熟掉就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糾纏小能手趙紫薇繼續拼命洗腦:“如果您是從發展方面考慮,想送他到更好的高中,也不用太擔心,不管他想去全世界哪所大學,我家都可以幫忙,叔叔啊,我都沒幾個朋友,卓鶴要是走了,晚上睡覺我的眼淚都會打濕枕頭的!”
卓淩風甚少跟孩子相處,雖然他有個兒子,可這兒子從來不孩子氣,更何況還是粗枝大葉的男生。
眼前軟綿綿的小丫頭,還真的讓大畫家無法應對。
趙紫薇見他不吭聲,便沮喪的追問:“叔叔,您倒是說話呀。”
“他真的是你的朋友嗎?”卓淩風自有打算,只覺得狀況很有趣。
卓鶴不易察覺的停住動作。
誰也沒想到,趙紫薇蹭的一下子就站起來說:“當然!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所以就算您非要帶他走,那我也要跟着!”
卓淩風見慣了含蓄的日本人,被她的胡攪蠻纏搞得目瞪口呆。
“其實我知道,您是因為袁老師告了我倆的狀,才叫卓鶴走的對不對?”趙紫薇發誓:“叔叔您放心好了,首先事情肯定不是老袁形容的那樣,況且時間長一點兒了,您就會發現我是個特靠譜的人,就算以後卓鶴因為面癱又不會說話而找不到工作,我也能養活他!”
輕端着飯碗的卓鶴立刻嗆到,捂住嘴咳了起來。
卓淩風好不容易才找回鎮定的語氣:“讓我再考慮一下,吃飯吧。”
聽到這句話,趙紫薇如釋重負了,馬上拿起筷子,準确的夾起談話過程中偷看中的丸子,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叔叔你手藝真好,其實我早就吃過你給卓鶴的便當了,你教我做飯吧,我聰明能幹!”
卓鶴盯着火鍋,不想與父親對視。
卓淩風無奈輕笑。
她就是這麽個女孩,熱情到令周圍永遠寂寞不起來,就連進食也精神十足,總引得與她同桌的家人朋友比平時吃的愉快很多。
——
這晚是卓淩風送趙紫薇回學校的。
他溫文儒雅,在幾句寒暄過後柔和的問道:“紫薇長大想做什麽?”
“主持人!”趙紫薇立刻回答,擺手解釋說:“不是明星,就是新聞節目的主持人,像我小姨一樣,我覺得她很了不起。”
卓淩風颔首不語。
“那卓鶴想幹什麽呢?他都沒說過。”趙紫薇道:“卓鶴的話真的好少好少,我覺得我一天說的話能頂他一年。”
“也許是小時候沒有玩伴,太孤單了,現在就變得比較內向。”卓淩風溫和微笑:“我也很好奇他的夢想是什麽。”
“那等我知道了,我會告訴您的。”趙紫薇笑着伸出小手指。
卓淩風不解。
“拉鈎啊!”趙紫薇拉起“岳父”叔叔的手,拉了拉說道:“您不會也是日本人吧,這都不懂。”
“不是,但很久沒有回國了。”卓淩風慈祥的把這小丫頭的帽子帶好。
說真的,就算只是在大街上偶遇她,也實在很難叫自己讨厭的起來。
但不可能的事,通常結局就是不可能,人生的殘酷經驗提醒着卓淩風,這兩個年輕人,實在很難走到一起。
“前面就是學校了,天太冷您還是快回家吧,謝謝叔叔,叔叔再見。”趙紫薇望見桃源一中,擺了擺手告別後,就笑着轉身獨自向前。
卓淩風站在原地,目送孩子的離去,忽然很想念遠在日本的妻子。
他自言自語道:“優香,兒子的心裏住進了一個可愛的人,真想讓你也見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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