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聽了商粲的話,雲端輕輕颔首,接受了她的說法,擡手召回還插在地上的無憂。

“眼下已是宵禁時間,不要亂跑。”

似是沒有問她出門做什麽的打算,雲端的聲音如煙清冷,淡淡掃過商粲一眼。

如夢境般的畫面出現龜裂,商粲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稍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她不是個會時常放縱自己沉浸在傷春悲秋心情中的人,只是見到雲端難免動搖。痛感使方才山呼海嘯般洶湧而來的感情潮水般退去,商粲在心裏對自己說:好,傷感的時間結束了。

事已至此。

商粲沒了夜探天外天的心情,眼下她只想趕緊離開這裏,畢竟面對這樣——指把她當成陌生人——的雲端對她的心理健康可沒有半點好處。

話說回來,雲端能訓人了,真是比她當年長進了不少……但她說這話的時候不也是自己還在外面瞎溜達?

想歸想,商粲是不可能把這話說出口的,只十分果斷地認錯告別。

“只是有些睡不着,打擾了雲中君實在抱歉,那我這就回——”

“我臨時被托付了在風雅居守夜的工作,因為我大概是這裏修為最高的人。”

毫無征兆的,雲端突然自顧自說起話來,商粲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似乎是在解釋她現在身處此地的理由。

風雅居就是她們現在住的這片地方,通過論道會海選的修士都被安排在這裏居住。不算上商粲的話,其餘人裏雲端十有八九的确是修為最高的,她這話聽起來也沒什麽炫耀的意思……

……但也沒人問她啊?為什麽雲端突然說起這個來?

腦中一時被“雲端竟然會主動和人搭話”和“大晚上的竟然麻煩客人守夜這偌大一個天外天是沒人了嗎”的想法占據,商粲拿不準該用哪邊的态度回應,又覺得哪邊都不太對,只好含混地應道。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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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出口又覺得顯得太過敷衍,商粲發覺她很難找準自己此刻該有的人設,迅速斂起紛亂的情感,囫囵一拱手:“雲中君辛苦了。”

深谙說話之道的商粲心知對話要有來有回才能繼續的下去,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在客套一句後幹脆地閉了嘴,想要盡快結束話題的心思溢于言表,就等着和雲端拱手作別,然後把今夜這個莫名的突發事件翻過頁去。

“嗯。不少前輩直接去了郊外。”

但雲端顯然完全沒接收到商粲的這份心情,一反常态地開啓了話題。

饒是商粲滿心都只想快點跑路,卻還是對她的話生出些疑慮,終于還是忍不住反問道:“……郊外?”

雲端輕點了點頭,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開口回道。

“入夜時分,魔修粲者在郊外出現了。”

“……”

“不要出去。”雲端墨玉般的眸子再次朝商粲看過來,碎星似的眸光微微顫動,最後補充道,“很危險。”

入夜之後就老老實實縮在天外天等着開飯的粲者本人默默站在她面前,感到心情十分複雜。

……那個假粲者竟然還在搞事情,看來怕不是今晚就要被天外天的修士抓住了。

商粲倒是有心想親自去看看情況,但想想要溜出去就得先想法子過了雲端這一關——商粲默默放棄了這個念頭,做出驚詫畏懼的樣子來:“竟、竟有此事,那作惡多端的魔修——”

……她為什麽非得在雲端面前說自己的壞話不可?

心念轉到這,商粲一下子洩了氣,堪堪裝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再次試圖為這段對話做結。

“多謝雲中君相告,那我這就先行一步回屋了。”

總算是看到雲端點了頭,商粲暗暗松了口氣,轉頭就往來路走去。

但這口氣只松了不到兩息的時間就被迫又提了起來,商粲停下腳步,略帶無奈地回頭望去,果然看到那全沒有隐藏行蹤意思的人也跟着停在她身後三步處,一臉平靜地迎上她的目光。

“……”

商粲扯出一個笑容,親切地問道:“雲中君也要回房間了嗎?”

誰料雲端坦蕩地搖了搖頭,否道:“沒到時辰。”

大概是商粲面上“那你跟着我做什麽”的意思表現的太過明顯,雲端盯着她看了半晌,開口解釋道:“第五個。”

“……什麽?”

“今晚溜出來的人,你是第五個。”

“……”

商粲啼笑皆非,心中暗笑着這群修仙的也不太老實,難怪雲端抓人抓的那麽熟練。

她正想說些場面話表示她絕不會再犯,那邊不放心似的直直盯着她看了半天的雲端又主動開口道:“有人懷疑粲者是沖着道心蓮子來的,在天外天有內應。”

說着雲端便似是随手般舞了個劍花,眼神深深地掃過商粲,意有所指道:“所以不要亂跑。”

商粲——商粲還能說什麽,只能幹巴巴笑了兩聲說些當然不會了的蒼白話語,暗自決定明天再見到挽韶時千萬和她打聲招呼,別露了餡頂了鍋當這冤大頭。

只是眼下她似乎已經引起了雲端的注意,對方大有不親眼看着她回房就不走的架勢。商粲難得有幾分懊惱,早知道就再晚點兒出來了。

要知道,讓她和雲端聊這十分鐘的天,可遠比讓她打個一整天的架要難受的多得多。

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年只有雲端嫌棄她話多的份兒,到現在竟然也有她覺得和雲端聊天難受的一天。

但是不管她再怎麽聒噪也好,雲端好像從來沒嫌棄過她。別看雲端長得一副清冷難親的樣子,其實這小孩兒脾氣好的驚人,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做過不少肆意妄為的事,但雲端從沒對她生過氣——

……嗯?生過氣嗎?沒生過嗎?

總覺得有種模糊的“似乎能想起什麽”的感覺,商粲被這種若有似無的印象困擾着,出神地推開自己的房門走了進去,轉身關上門扉,看着那抹一路上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的白色身影慢慢被合攏的門扉掩蓋。

在徹底合上門的時候,商粲突然想起來了。

生過氣的,只有那麽一次,雲端生過她的氣的。

翌日,天高氣爽。

商粲卻神情萎靡,看起來與這份好天氣格格不入。

天外天的晨鐘響的太早。她本來昨天晚上就睡得夠晚了,誰知道卯時就聽到那穿透力極強的鐘聲敲個不休,氣得她咬牙切齒從床上爬起來,滿心不情願地跟着風雅居的其他修士一同回到了天外天演武廣場的擂臺前,找了個角落縮着放空。

即便是在青嶼的時候她也從沒起這麽早過,更別提在碧落黃泉散養的這些年,沒昏睡到日上三竿都算她醒得早。

商粲毫無形象地打出巨大一個哈欠,心中更堅定了要趁早想辦法找到道心蓮子在哪、然後再找機會偷走它的想法。

挽韶在她打出第六個哈欠的時候找到了她,靈敏地從人群的縫隙中穿梭過來站到她身側,掃了商粲兩眼,語氣十分幸災樂禍道:“你這是怎麽了,是晚上去偷雞了嗎?”

“說得好,我今晚就去天外天的廚房試試偷個雞出來。”商粲慢吞吞往旁邊的石柱上一倚,恹恹道,“至少雲端總不可能在那兒守夜。”

在挽韶震驚的視線中,商粲嘆着氣将昨晚的事向她簡單說了說。挽韶面上的神情從疑惑轉到憤慨,又從憤慨轉到恍然,翹着蘭花指向商粲一指,眼中閃着欣慰的光。

“所以原來你已經看開了!虧我昨天那時還擔心你會有什麽不良反應才把你拖走……咦,那你昨天吐的什麽血?難道是最近上火了嗎?”

“……”商粲很配合地幹幹一笑,“是啊是啊,那麽徵羽君,除了這些東西之外,你對于粲者再現煙陽郊外這件事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啊。”

挽韶如夢初醒般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氣道:“哪兒來的傻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等天外天今天放我出去的,我一定立刻殺去郊外親手解決掉這件事還你清——咳。”

挽韶在商粲的瞪視下險險把最後的“白”字吞回去,讪讪地沖商粲笑了笑。沒等她繼續說些什麽,不遠處就突然插進一個聲音來。

“輕舉妄動不是良策。”

吓得挽韶一個激靈——竟然有人在旁邊站着!她怎麽連這都沒發現!真是警惕心太低了!

好在她們方才沒說什麽會暴露身份的話……挽韶松了口氣的同時又生起氣來:怎麽會有這麽失禮的修士!不知道聽別人說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嗎!就算是個說話聲音挺好聽的女修士也不能原諒!

她轉頭就要向那個不知禮數的家夥瞪眼發脾氣,還沒發作起來卻被商粲冷不丁用力拽到了身後。挽韶正莫名其妙着,就見原本歪歪斜斜靠在柱子上的商粲站直了身子,聲音謙遜又有禮。

“雲中君說的是。”

雲中君……雲中君是誰來着?好像有點耳熟啊?

妖族極長的壽命讓挽韶不太擅長記憶,她腦中一時卡了殼,當即好奇地從商粲肩膀探出頭去,在看清對面的人長相後張着嘴就愣住了,呆了三秒鐘後才驚呼道:“雲端!”

話音未落就被商粲結結實實一肘擊在腹部,挽韶哭喪着臉被笑眯眯的商粲扯到身邊,聽到她語氣親切但完全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叮囑:“瞎喊什麽,你和雲中君很熟嗎?”

你們修士真是講究很多!這麽講禮貌的話你倒是讓你師妹不要偷聽啊!

挽韶恨恨咬牙,明明論資排輩她都能當雲端的奶奶了,現在卻要因為雲端是青嶼玉衡峰首徒而喊她的敬稱……早知道她挑兩個身份高點兒的人冒充!可惡!

“是、是我失禮了……雲中君見諒……”

年紀不大輩分卻高的雲中君從剛才開始就盯着她看,嗚呼——是說不要再這麽看着她了!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可怕!好難懂!難道是正在心裏罵她嗎?!

“又見面了。”

“诶?”

沒料到對方說收就收,眼神輕飄飄地略過她落到了商粲身上,挽韶發出個有點滑稽的語氣詞來,也求救似的轉頭看去。

商粲本來就沒對她抱有什麽能救場的期待,不去管挽韶,只忍着心中困惑向雲端一拱手:“又擾到雲中君了。”

她在和挽韶聊天時倒是注意到了忽然不聲不響出現在附近的雲端,但決定刻意當作沒看到。沒料到雲端竟然會主動搭話……哎,在人際交往上有進步是好事,但眼下這種情況真是讓人心情複雜。

她會和雲端見面本就是預料外的事,雖然沒到想要和雲端交惡的地步,但商粲也絕不打算和雲端打好關系。最好便是一個照面過後依然各走各的,像是兩條相交線。

只是現在這樣子……商粲心中稍提起了警惕,卻見雲端只微微颔首,算是應了她的招呼,然後重新看向了前方不再動作,俨然一副對話已經結束了的樣子。若不是她還在眨眼,倒真像是座冰肌玉骨的玉人像。

商粲腹中滿腹的心思全都沒落了空,自嘲地摸了摸鼻子。

……看來是她自我意識過剩了,雲端大約只是聽到挽韶口吐狂言,出于好心勸誡一句罷了。

原本無人問津的角落在雲端出現後就變得顯眼起來,商粲一掃之下就看到三四個人正若無其事地朝這邊打量着踱過來,估計是在打着和雲中君套套近乎的念頭。

這趟渾水她就不奉陪了。商粲向挽韶使個眼色,二人就在對雲端的包圍圈形成之前搶先摸了出來。剛剛走到稍遠的地方站定,就看到一穿着天外天道袍的男子急急走到擂臺中央。

“誰啊?”挽韶眯着眼仔細看了看,疑惑道,“他的衣服好像和我之前見到的天外天弟子不太一樣……”

“自然不一樣。”商粲懶懶瞥去一眼又很快移開,漫不經心地答道,“天外天霜降君的首徒、如今的代掌門裴琛,衣着服飾當然與普通弟子不同。”

“你認識?那他厲害嗎?”

“一般吧,不如我。”

……總覺得這人語氣不太對。

商粲固然是個很有幾分傲骨的人,但少有像這樣倨傲地直言不諱的時候。挽韶好奇起來,正想着要怎麽從商粲嘴裏打聽出來個中情節,就見名為裴琛的男子向臺下略施一禮,然後朗聲開口道。

“昨日抽簽後尚未完成對戰的道友今日按順序依次上臺——”

“但在此之前,天外天有急訊要告知各位。”

他掃過臺下竊竊私語的修士們,眉宇間有憂心和猶豫閃過,但還是開了口。

“昨日入夜後,粲者再現煙陽郊外,傷修士三人。”

他提高了聲音,被仙術加持過的洪亮人聲壓過了臺下猛地爆發的驚呼聲,果斷地說道。

“我天外天已經出動人手去捉拿粲者,各位切勿輕舉妄動。”

“粲者的目的極有可能是魁首獎品道心蓮子,但天外天周圍已設下結界,可保大家安全,各位不必擔心,未能成功晉級的道友也可先留在天外天,免得在離開時被粲者鑽了空子。”

“為安全考慮,請諸位道友在論道會期間盡量不要離開天外天,尤其是入夜後。”

“那魔修狡詐多端,凡事小心為上。”

大約是因為聽到有結界保護而心安了不少,臺下的氣氛漸漸由驚懼不安轉為了義憤填膺的口誅筆伐。年輕人們正氣凜然地指責粲者的兇狠毒辣,憂心于被粲者所傷的道友傷勢,好不熱鬧。

只商粲挽韶二人像是局外人般冷眼旁觀,很快被人發現了她們的不合群,一名男修幾步走上前,熱心地向商粲搭話道:“道友可是有什麽不明白的?”

似乎是誤把她們的冷靜當成了還沒理解現狀,商粲索性默認,有禮地點點頭開口問道:“我二人居所偏遠,不曾聽過粲者名號,不知她是做了什麽惡、竟讓各位如此……”

“那魔修能馭天火!”沒等她說完,那男修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天火!那範圍之大、聲勢之盛,當年碧落黃泉的妖族叛黨毫無還手之力,方圓十裏,一夜之間就被燒成了一片荒野……當真駭人聽聞!”

商粲眸光閃了閃,面上不動,聲音卻變的更輕柔了:“還有呢?”

“還、還有……”

那男修沒料到她是這種反應,一下子卡了殼,口中嘀嘀咕咕地說了些“她作惡多端”、“都燒成灰了誰知道她殺了多少人”之類的話,最後不耐起來,一揮手粗聲粗氣道。

“粲者是魔修!和碧落黃泉的那些妖同流合污,當然是我等修士公敵!”

“道友難道不這麽認為?”他說着眯起了眼睛,眼中閃着不信任的光,稍後退了一步,“這種極度危險的魔修,我輩修士誰不想手刃此獠!”

商粲把他的動作冷眼看着眼裏,心中沒泛起什麽波瀾,只是側了側身,把臉色已經難看到無法遮掩的挽韶遮住,目光不自覺地向稍遠處望去,在掃到那素白衣角的瞬間便像燙到似的收回視線。

“……是啊,我也這麽認為。”

她對男修粲然一笑,完美無缺。

作者有話說:

插一句,師姐師妹的武力值都相當高,但由于作者不是很會寫戰鬥,所以大概率會一筆帶過,讓她們打得更輕松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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