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要操心的事有一籮筐。

沒有太多放松的時間,商粲囫囵整頓完後就去碧落黃泉妖主殿找挽韶,走到門口就看到對方正被幾個妖族長者團團圍住,個個都吹胡子瞪眼睛的。被圍在中間的挽韶耷拉着一張臉,面對長者們的言語炮火讷讷稱是。

商粲耐心在門外站着,等到長者們都離開後才探出頭,走到蔫頭耷腦趴在桌上的挽韶身邊。

“……對不住,害你被罵了。”

“沒事,反正我這次自作主張硬是要出去本來就是會被罵的。”

挽韶哼哼唧唧地坐直了,頗心累地揉了揉太陽穴。

“簡單來說,黑鍋我們是已經背上了。”

“根據剛才老爺子們的說法,天外天遭碧落黃泉襲擊一事已經傳開了,包括你的出手——”她說着突然憤憤不平起來,“明明沒你放火的話天外天非得死點兒人不可,這傳聞裏倒是半句都不提。”

“最可氣的還不是這個!你難以置信。就算你已經清場清成那樣了,天外天那幫沒用的竟然——”

挽韶說着惱怒起來,一拍桌子站起身。

“——竟然還是讓那群假冒碧落黃泉名義的家夥把道心蓮子搶走了!”

“……”

商粲一時啞然,下意識反問道:“……真的假的?”

“這還能有假嗎!是那個什麽代掌門裴琛親口說的!”

挽韶氣哼哼地重新坐下,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早知道道心蓮子這麽好搶,我們就應該先下手為強搶了再走,可惡!”

比起挽韶,商粲表現的要更冷靜些。她很快從荒謬感中脫出身來,稍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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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奇怪。”

她總覺得事有蹊跷。

當時妖獸來襲直沖擂臺,現在想來大約就是因為那時道心蓮子就在裴琛身上随身攜帶。

商粲雖然曾經說過裴琛不如她,但他能當上天外天代掌門,也自有一番本事。在她打破靈力結界後,單憑那群徒有數量不成氣候的妖獸,怎麽想都應當不可能從恢複靈力的裴琛手中奪走道心蓮子。

是在她們離開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還是說——

商粲眸光漸冷,思緒重新回到那時的擂臺上。

當時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又很快引起了場面的混亂,讓她難以着手去查,但商粲心中一直耿耿于懷。

——是誰傷了雲端?

商粲自負在擂臺下與雲端并肩作戰時絕沒看漏她一眼,在雲端提出要去打開結界時她都還是好端端的,就算是在妖潮裏戰了将近一個時辰,雲端那身素白衣衫卻沒沾上一絲血跡,宛若那片修羅地獄中最初的一片雪。

要說商粲的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的時候——只有一刻,只有那麽一刻。

是在回到擂臺上之後。

她那時想當然地放松了警惕,以為妖潮被擋在擂臺上的修士之外,就可以尋得片刻喘息。

偏偏雲端就是在那時受傷了。

商粲腦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倉皇轉過身時看到的景象,仿佛時間都變慢了,她眼睜睜看着暗紅色的血跡慢慢滲透雲端一塵不染的白衣。

她仍能感受到仿佛身體中的血液都驟然變得冰冷的錯覺。

商粲用力閉了閉眼,揮去惡寒。

假冒碧落黃泉和她的名頭,讓裴琛丢了道心蓮子,在擂臺上傷了雲端。

她聲音微沉,低聲道。

“那些仙門修士裏……有內鬼。”

雖然是有了這麽一個推測,但在完全沒有證據的當下,這個推測對碧落黃泉其實毫無幫助。

結束了和挽韶的商讨,商粲拖着腳步回到了她黑漆漆的居所,也不去點燈,徑直重重倒在了床上。

遲來的疲憊和隐痛傳遍四肢百骸,商粲想撐起身子,卻沒能成功,只勉強撐着開始變得混沌的腦子去思考方才和挽韶交談的事。

——碧落黃泉該如何是好?

只有她們兩人真真切切地知道攻上天外天的妖潮不是碧落黃泉的手筆,但偏偏她們兩個的确喬裝改扮混進了天外天,商粲更是出了手,在衆多修士面前暴露了身份,正和那幾日假粲者的行蹤對上了線。

天外天遭襲,再加上現在道心蓮子還被奪走了,怎麽想這筆賬都會被修士們不由分說地算到碧落黃泉頭上。

商粲對此心懷愧疚。

她知道是她的出手直接導致了這個結果。如果當時她沒有召出天火,那麽碧落黃泉或許還有些争辯的餘地,而不會像現在這般,落得修士口中的“證據确鑿”,百口莫辯。

碧落黃泉的居民都待她極好。她不過是在數年前碧落黃泉發生叛亂時為還恩情出手相助,就被妖族們記到如今,視若親族般相待。就算是她的所作所為可能會危及碧落黃泉的現在,挽韶和長者們也絕口不提她的錯處。

商粲絕不想給碧落黃泉帶來什麽麻煩,但是……

但是商粲卻清楚地知道,就算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恐怕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

明明要考慮的事堆積如山,就算除去碧落黃泉的事,商粲自己也還應該去考慮被楚銘認出身份後會帶來什麽樣的影響,以及雲端因為模糊的印象而對她生出的莫名執着——不論哪一件,都足夠讓她焦頭爛額。

但商粲放棄了繼續想下去,她自嘲地想着左不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然後放縱自己的精神沉入一片黑暗。

在徹底昏睡過去之前,商粲突然迷迷糊糊地冒出個念頭。

腰上……沒留下疤就好了。

一日過去,商粲終于偷得片刻喘息。

挽韶這個妖主上任時間不算很長,在處理事宜上還需要與妖族長者們商讨。商粲作為一個外來人,是不會參與這種會議的讨論的。但身為挽韶的好友、碧落黃泉在外的金字招牌,她姑且會出席每個會議,當個稱職的背景板直到結束。

今天的會議主題自然就是背黑鍋的事,衆妖針對該不該忍展開了激烈的讨論。

主張忍一時的妖表示這事很難解釋清楚,只要出了面,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和仙門起正面沖突,不如仗着碧落黃泉入口隐秘無人得知這一點忍過一時,反正碧落黃泉名聲本來就不算好。

而主張不能忍的妖則個個義憤填膺,紛紛表示沒做過的事就是沒做過,他們不要求修士們為粲者出手相助知恩圖報,但以怨報德就未免太過分了,非得好好跟他們掰扯掰扯、然後再把那批冒充的妖揪出來打一頓才行!

兩派一時陷入僵持,最終敲定了方向的是挽韶,一襲紅裙張揚豔麗的女人笑的如三春桃花,紅唇中卻不假思索地吐出粗暴的字眼。

“忍個錘子。”

于是一錘定音。現下應該是無縫銜接地開始了下一場會議,內容主題是“如何把整件事合理地解釋清楚并讓人相信(武力威脅除外)”。

而商粲在不久前被挽韶以“武力威脅都除外了你還在這待着做什麽”的名頭趕了出來。心知挽韶此舉是出于想給她勻出點兒休息時間的好心,商粲欣然接受,随便找了家攤子坐下,一邊吃着面一邊思考用“我要是有那個想法的話那天外天的代掌門早就已經死了”的說法能不能說服那些仙門修士。

不好不好,剛剛才說了不能用武力威脅,這說法活像是在挑釁。

正想的出神,空中突然飛來只夜鴉,撲棱棱落到商粲桌前,慌慌張張地張開鳥喙,口吐人言道。

“粲、粲者大人!不好了!守門的弟兄們在入口處看到了修士身影!”

聽聲音像是名仍在變聲期的少年,語氣難掩焦急。商粲筷子一頓,蹙眉道:“确定了是沖着碧落黃泉來的嗎?”

“是的!”夜鴉原地蹦了蹦,急急道,“若是尋常的路過修士,我也不會來打擾粲者,只是那人明顯在入口處徘徊不去,雖然還沒有其他動作,但怎麽看都至少是知道那地方有蹊跷!”

“妖主大人已經前去城門處了,然後讓我來找粲者,說是——”它的鳥臉上顯出人性化的表情,惟妙惟肖地學着挽韶的語氣說道,“‘再不來看人就要走啦’!”

“……”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被人發現了碧落黃泉入口應該有的危急語氣。

商粲欲言又止,剛升起來的一點危機感頓時蕩然無存。

“不、不然粲者先把飯吃完吧?”夜鴉學完舌之後似乎也覺得有些尴尬,忙向商粲剩下的那半碗面揮揮翅膀,“反正我看那人一時半會兒不會走,聽聞飲食不規律會導致腸胃生病呢。”

哎,這夜鴉剛飛來時的緊張跟假的一樣,前言和後語越發的不搭邊了。

商粲腹诽着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嗎,但還是将銀錢放到桌上站起了身,輕聲嘆道。

“先帶路吧,我回來再吃也不遲。”

夜鴉立刻振奮起來,歡欣鼓舞地飛在前方帶路,生怕其他人聽不見似的喳喳喊着:“這邊!粲者往這邊走!”

這哪像是帶她去看(疑似)入侵者的,活脫脫像是個碧落黃泉的小導游。

商粲心裏納悶,趁着路上的空閑向他打聽:“來了幾個人?你看清他們的樣子了嗎?”

少年的聲音立刻活潑地響起,興高采烈道:“就一個!穿了身白色衣裳,長得、長得——”

他說着突然詞窮了,有點着急地揮了揮翅膀,絞盡腦汁才想出個形容詞來。

“特別好看!”

夜鴉說完才發現粲者大人不知為何沒有跟上來,當下又着急忙慌地飛回去,一疊聲地打補丁:“粲者也很好看!特別好看!但是那個人就、和粲者大人你是不一樣的類型——”

殊不知它越說商粲就越是心慌。

她只感覺一顆心都七上八下地吊了起來,躊躇着在原地站了半晌,最終半放棄般一咬牙。

……是或不是,總要親眼去看一看的。

這麽想着,商粲腳下速度比剛才快了幾倍都不止,就差直接召出天火聚成翅膀飛到城門口了。就連以速度著稱的夜鴉都險些跟不上她,到了目的地之後就攤開翅膀趴在城牆上大喘氣。

“來的挺快哈。”

商粲剛來到入口處,就看到挽韶正氣定神閑地坐在一旁,搭話的語氣十分促狹,怎麽看都不像是隐秘入口暴露後的妖主該有的樣子。

她當下心中就确定了八分,再顧不上挽韶那邊,徑直走到窺探外界的圓鏡處向內看去。

鏡內是最平凡不過的荒山野嶺,草木都生的稀疏。

商粲聽挽韶說起過,當年開辟妖界和修仙界通路的大妖千挑萬選才選出了這麽個普普通通其貌不揚的地方,就是為了保證不太會有不知情的修士閑着沒事摸到這邊來。

但眼下那山野中卻多了個人影,長身玉立,如霜雪風華,腰間佩劍系的一絲不茍,劍柄上的紅色流蘇随風輕晃着,在她一身素白長衫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顯眼。

這山間分明什麽都沒有,她卻似是毫不在意,面上沒有半分急躁之情。就那樣安靜立在山間,清雅無俦的側臉神色淺淡,整個人看起來真真如冰雕雪塑,不染一丁點兒的凡塵俗息。

也不知道她到底站了多久。她看起來就莫名讓人覺得她是在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等得到固然好,等不到也就罷了。

再普通的山野也會因她的出現而顯得不凡。

商粲定定望了那熟悉的人影半晌,突然取下腰間錦囊,伸手取出一套被疊的整整齊齊的素白錦絲袍,衣衫腰間還染着一片紅。

她不顧如臨大敵般跳到一旁抱怨着“無瑕仙體的血味兒都飄過來了你離我遠點兒”的挽韶,輕輕掀開了這件被它主人疊好後就沒再動過的衣服。

掀開表層,在商粲眼前出現的赫然是被衣衫遮擋住的一枚青玉牌,上面以洗練的刀工刻着雲紋,和端端正正的“雲端”二字。

商粲忽的笑了,重新再看向鏡中人,她不自覺地舒展了眉頭,開口時是隐隐帶着寵溺的無奈。

“算你聰明。”

作者有話說:

下線是不可能下線的,我們雲端追的可緊了呢(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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