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經脈紊亂, 靈氣虧空……”

為商粲診斷完畢,挽韶沒好氣地往椅背上一靠,咄咄逼人地指指點點道:“就你現在這個身體, 甚至還不如我們碧落黃泉那棵活了快一千年的老樹妖。”

“那我當然不能跟人家比了, 我可活不了一千年。”

完全沒有被批評了的自覺,商粲無辜地放下袖子, 像是事不關己般問道:“你這個說法聽起來甚至讓我感覺問題不大……很難醫嗎?”

挽韶皺着眉思索半晌, 最終幽幽嘆道:“……也沒難到哪去,畢竟你以前就已經夠難搞的了。”

話中多少有點半放棄了的感覺,商粲裝作整理面上白布的樣子掩住笑意,心知這些年實在很經常讓這位好友頭疼,故而難得好聲好氣地致歉道:“那就又要勞你費心了,對不住對不住。”

“行了行了, 別說這些虛頭巴腦的。”

不喜歡講虛禮的妖主大人胡亂揮了揮手, 不太高興地追問道:“你先跟我說, 之前在煙陽的時候,你到底為什麽用了那麽多靈力, 把人家郊外那塊地方燒成那樣?”

搶在商粲開口之前, 她又急急補上幾句:“我是聽說了是你碰上秦意之後迫不得已, 但你可別再拿這套說辭來蒙混我。”

“雲中君可能會無條件地相信你,但我可不會。”自诩人間清醒的妖主大人說着警惕地環起雙臂,将懷疑的目光投向商粲, “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體經不起太大的折騰,這些年來也都很小心。在鬼界的時候我算是你無可奈何, 但你碰到秦意的時候可是在煙陽。”

“煙陽那地方到處都是天外天的人, 你要是心裏不想動手的話, 明明多的是辦法讓你脫身。”

挽韶聲音一凜, 惡狠狠道:“你快老老實實交代,敢拿‘沒想出來辦法’這種粗糙的理由來糊弄我你就死定了商粲。”

後路都被她堵得死死的,商粲心中感嘆這些年妖主大人可算是進步很大,已經不是以前那種用簡單的理由就能說服的妖了。

思考了半晌,商粲最終坦白嘆道:“……我動手時,确實是自己動了殺心。”

挽韶全無意外之情,長長嗯了一聲催促她繼續往下說,看到好友苦笑了一下,開口時卻是似乎與眼前不太相幹的話題:“你還記得昨日剛到這裏的時候,我們曾提起說雲城遭過一次妖潮嗎?”

“記得啊。”挽韶不明所以地回想着說道,“就是讓你和雲中君相遇的那場妖潮吧,怎麽現在突然說起這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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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粲稍側過頭,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用指尖輕輕無聲地敲着桌面,似乎是仔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在确定門外沒有人之後才低聲開了口。

“大約是我運氣不好,這種常人一輩子都難見一次的妖潮,我遇到過兩次。”

被她這副秘密的模樣也搞的緊張起來,挽韶也下意識壓低了聲音,驚道:“那你也太倒黴了,我之前就覺得你這人運氣差的不行,原來一直都是這樣嗎?”

“……”

盡管商粲的雙眼被白布遮住看不見,但挽韶莫名确信這人剛剛在白布下翻了個白眼,面上倒是堪堪忍住了,道:“第一次就是在雲城,但那次我其實……也不算是與妖潮有正面沖突,只是在最後看到了一點餘威罷了。”

“第二次就不一樣了。”她稍頓了頓,聲音中蘊上了些悠遠的悵然,“那是雲端首次下山游歷的事,我放心不下她,故而偷偷跟在了她那隊人後面,怕她出什麽意外。”

心道這人明明從那時開始就已經那麽着緊雲中君了,怎麽偏偏到現在還不肯直面心意,幹着急的挽韶默不作聲,也不去管商粲這席話與之前的話題有什麽幹系,只老實地等她繼續說下去,随即聽商粲低聲道:“結果還真就出了意外,她們遇到了妖潮。”

挽韶實在是個很稱職的聽衆,十分配合地驚呼一聲:“哎呀,那雲中君的運氣也不太好,別是跟你一塊兒待的時間太長了被傳染了吧?”

好好一個略顯沉重的氛圍被她攪得連渣都不剩,商粲實在繃不住一張臉,笑罵道:“沒錯,我這人可危險的很,跟我走得近的一個也別想跑,你可得先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挽韶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一挺胸膛,“我可不怕這個!老樹妖給我算過命,誇我命數裏別的都平平無奇,只有運氣特別好呢!”

“這也不太像是在誇你。”

為挽韶的樂觀所驚嘆,商粲把那段驚險連連的故事言簡意赅地總結道:“總之,那次我是真切地在妖潮裏走了一遭,差點兒要了我的命。但好歹最後還是讓我活了下來,雲端也沒受什麽傷。”

“噢噢,真不錯,這英雄救美的路子真是讓你走出名堂來了。”

挽韶适時地鼓起掌來,鼓了幾下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疑惑道:“所以?這跟你對秦意動了殺心有什麽關系?”

對面人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呼出口濁氣,開口道:“我知道鬼族擅用幻境,但我沒想到幻境是那麽方便的東西——秦意在與我争鬥時使了幻境,把這段過往重現了一遍。”

“連帶着我都完全不記得的細節也複現的事無巨細,”商粲反感地擰起眉,“我不知道是所有鬼族都像她那麽有能耐還是怎麽樣,但秦意表現出來的、與其說是在展示幻境,不如說是在撥弄人的記憶,去翻一些血淋淋的疤。”

“那實在是非常、非常……”商粲說着,聲音幽幽地沉下去,情緒不明道,“非常讓人不快的感覺。”

她說的含糊,挽韶其實并不很清楚秦意究竟對她做了什麽,但卻能從好友面色上看出她對秦意毫不遮掩的厭惡。她遲疑着要不要開口追問,就聽到商粲重新恢複了明朗的語氣,随意道:“我那時很快意識到,秦意似乎能看穿我的記憶——這個念頭一起我就坐不住了,出手也就沒了分寸。”

“畢竟我腦子裏……”商粲頓了頓,笑道,“好像還有挺多不能說出來的東西。”

即使是無憂無慮的挽韶也在個人角度上同意商粲的意見,每個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單是想到會被一個能看穿內心的鬼族針對就讓挽韶感到一陣惡寒,深以為然地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好像可以理解。”

“是吧。雖然還是沒能除掉她,但至少這個月她都不會再出來搞事情了。”

大約是覺得把沉重的話題說完了,商粲又恢複了原本吊兒郎當的樣子,懶懶敲了敲桌子,嚴正聲明道:“剛才這些話還是別告訴雲端了,注意着點兒。”

挽韶雲裏霧裏,沒想明白剛才的話裏有什麽不能說的,幹脆直接問道:“為什麽?這妖潮雲中君也經歷過,這聽起來只是秦意不做人而已,雲中君又不會找你麻煩。”

“我又不是怕她找我麻煩。”商粲好笑地搖了搖頭,道,“沒事兒同她提起妖潮做什麽,兩次妖潮可都沒給她留下什麽好記憶,她那次妖潮之後還同我生氣了呢。”

挽韶驚,沒想到雲中君竟然也會生氣,好奇道:“因為什麽?你受傷太重了?”

商粲擺擺手,嚴肅道:“因為我把和人打架的理由瞞着她。”

“……”

……那不是和現在你正在做的事一模一樣嗎?

心中冒出這麽個疑問,挽韶覺得眼前這人肯定是沒注意到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只好循循善誘地勸道:“……我覺得你還是坦白從寬吧,沒準人家雲中君特別想聽呢。”

見商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着起急來的挽韶正準備再苦口婆心地念她幾句,就忽的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慌忙閉了嘴向商粲看去。對方顯然也聽到了,下意識擡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領。

門扉被輕輕敲響了,雲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找到了些成藥,可以進去嗎?”

沒等挽韶回應,商粲就搶先站了起來,走過去拉開了門,輕笑道:“這不是你自己家嗎,怎麽來的這麽拘謹?”

門口抱着些瓶瓶罐罐的雲端眨了眨眼,向來平靜的面色在見到商粲的時候都顯得柔和了幾分,說道:“怕挽韶正在給你看傷,驚擾到你們。”

她說着跟商粲走進屋來,将懷中藥瓶放到桌上,溫聲道:“不必特意來給我開門的,你眼睛還看不到,還是少活動些比較好。”

桌旁耳聰目明四肢齊全的挽韶一下子坐不住了,忙舉起手來為自己辯解道:“可不是我偷懶沒去給你開門!實在是商粲動作太快,我都沒反應過來!”

話音落下,對面二人齊齊一頓,商粲橫眉冷目地掃過來,嫌棄道:“我看你現在反應挺快的啊?”

挽韶讪讪一笑,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将注意力投到雲端帶來的藥上,一個個看過去看的眼睛都放光,口中嚷嚷着:“這藥還挺好的,這瓶也不錯,我看商粲你現在就能直接吃了,反正就你這個破破爛爛的身體,甭管什麽藥都能派上點兒用場……”

“……人家可都說醫者仁心啊,剛才這種冰冷的話也虧你說得出口。”

商粲下意識往遠離挽韶的地方挪了挪,頗有些委屈地嘟囔着,身側傳來雲端含着笑的聲音道:“……想不到這麽久過去,阿粲還是不喜歡吃藥。”

“哪有人喜歡吃藥的?”

商粲理直氣壯地反問過去,又補充道:“俗話說得好,是藥三分毒啊。”

她一直不喜歡吃藥。

最初的時候只是讨厭藥味、商粲嗜甜,故而更反感吃完藥後留在喉嚨裏褪不去的那份苦澀,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幼稚,像是小孩子似的,故而每次都硬撐着吃完,只在雲端把藥端來的時候故作委屈地向她讨糖吃。

再後來是她在天外天二度問心不過,落水後被天外天的醫師開了一堆藥,她在落入忘川後的幻境裏也重見過這一幕。商粲自覺就是在吃了那些藥之後身體才産生了異狀,于是從此都對藥更加排斥,後來都是因對挽韶存着信任而擰着眉吃下去。

但時過境遷,過往那些殘存的疑點本已經不再可考,商粲卻突然在與秦意不期而遇的那個夜裏得知了一些難言的過去,從不為人知的記憶裏拾起碎片。就像挽韶說的,她似乎運氣總是不太好,解開謎底的時機都來的這麽晚,這麽不是時候。

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從那場妖潮開始——

她在秦意的幻境裏看到了。

那時妖潮來勢洶洶,她帶着雲端逃到一處山洞裏暫時躲避,卻因傷勢太重而暫時失去了意識。

商粲不知道她看到的後面發生的事是不是真實的過去,或許說是秦意的杜撰才更合邏輯,畢竟她記得她那時确實昏了過去,腦中只有清醒過來後強撐着身體不可思議地帶着雲端逃出生天的記憶。

但當商粲親眼看着面色蒼白的雲端毫不猶豫地用利刃在腕上劃出長而深的創口,并顫抖着貼到商粲唇邊,努力讓她吞下自己湧出的鮮血時。商粲只感到腦中一片空白。

她猛地發覺這似乎就是事實了,眼前殘酷而莫名瑰麗的景象很快便讓她不敢再繼續看,随之而來的是難以呼吸的痛感,靈力不受控地升騰起來,幻境受不住她的力量而碎裂崩塌,她在脫出的最後将傷痕累累的兩個人深深印在眼底,意識消去的最後連帶着幹澀的喉中似乎都泛起某種腥甜。

如果放在當年,商粲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一定會帶着驚詫和心疼去尋雲端問個清楚,但到了現在,商粲卻沒辦法再去向雲端開口問。這件事過去太久了,久到諸事劇變,久到這個行為的後果已經完全浮出了水面。

商粲隐在白布後的雙眼黯了黯,唇邊揚起微弱的苦笑。

——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身體就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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