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謝謝你,我的燈塔
江韻舟很快就适應了同居生活。
最近她頗有些春風得意,當她滿面紅光地走在醫院長廊和裴小紅迎面撞上的時候,對方突然大力按住她的肩膀,狐疑地凝視着她的眼睛問:“你這麽快就得到消息了?”
“什麽消息?”江韻舟滿臉的疑惑。論打探醫院八卦、小道消息這一能力,她永遠是後進生。
裴小紅似乎松了一口氣,說:“我就說嘛,院長室剛開會讨論,你怎麽可能知道。”
江韻舟并沒有反問她關于“院長室剛開會讨論為什麽你就知道”的疑惑,而是忍不住好奇地追問:“到底什麽消息啊?搞這麽神神秘秘的……”
裴小紅瞥了眼四周,把江韻舟拉到一旁的角落,貼着耳朵小聲說:“新來的院長剛上任就來大手筆,最近要提拔一批年輕幹部,我聽說你也在讨論名單上!”
這倒是讓江韻舟沒有想到,她頗為驚訝地問:“真的假的?”
裴小紅朝她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消息基本可靠,等院長室開完會我再幫你打聽打聽去!”
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小道消息,江韻舟惴惴不安了一個上午,甚至覺得科室同事朝她投來的目光都另有它意。
醫院的人事任命當然沒有那麽快公布,還沒等裴小紅那邊傳來消息,江韻舟倒是因為一次偶遇,提前得知了答案。
——
職工食堂,她竟然意外碰到了新任院長,以及他的外甥律銘揚。
對于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男生,自從上次他們吃過一次晚餐後,便不再有聯絡。當時她假裝邱凜是男友,直接斬斷了對方的進一步追求。
律銘揚伸出長腿擋住她去路,咧嘴笑着打招呼:“江護士,好巧啊!賞個臉一起吃飯啊?”
江韻舟記性很好,反應也快,雖然有段時間沒見,但她還是認出了眼前的人。但是,畢竟她打探小道消息的能力太差,所以自然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竟然是屈尊降貴來到職工食堂吃快餐的——
院長本尊!
鑒于律銘揚的嗓門兒實在太大,引發了不少周圍同事的注目,為了防止關注進一步擴大,江韻舟只能咬着牙坐到了他的對面。
“你今天怎麽會在這裏吃飯?”江韻舟故作輕松地問。要知道,一般的病患及家屬是進不來醫院職工食堂的。
律銘揚一把摟住身邊中年男人的肩膀,笑着說:“這是我老舅,剛調來這裏沒多久。”
中年男人皺着眉頭拍掉律銘揚的手,嘴裏嘟囔一句“沒大沒小”,然後擡起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向江韻舟,似是打量。
江韻舟心想這是哪個科室引進的專家吧,于是禮貌地點點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律銘揚偏偏選擇這個時候偃旗息鼓不做聲,場面略微尴尬。
正當她埋頭吃飯準備火速逃離的時候,對面傳來低沉的問話:“你就是江韻舟?”
江韻舟猛地擡起頭,心想莫不是律銘揚對他說了什麽,只能機械地點點頭。
“我看過你的簡歷,學歷方面差了點。”
中年男人的語氣讓江韻舟火大:什麽人啊,第一次見面這麽說話的?就在她心裏默默打着草稿準備怎麽淩厲回擊的時候,身後走來一人,用充滿謙恭和驚喜的聲音叫了聲“院長”。
江韻舟覺得聲音怪耳熟的,于是扭頭看過去,竟然是消化科的王主任。此時的王主任眼睛裏根本看不見就在身邊的江韻舟,而是無比殷勤地朝她對面的位置彎腰鞠躬,與平日裏那個清高孤傲的形象判若兩人。
随着王主任彎腰鞠躬的方向明确下來,江韻舟的身體逐漸僵硬——什麽??這位中年男人居然是院長??
看到江韻舟一臉悶了臭屁的表情,一旁的律銘揚居然扯着嘴角笑得幸災樂禍。
一頓飯吃了個寂寞。
院長吃完飯很快離開,留下江、律二人大眼瞪小眼。
“喂,幹嘛一直盯着我?難不成知道我老舅是院長後,覺得我變帥了不少?”律銘揚調笑地問。
“沒有。”江韻舟霍然起身,端起餐盤準備離開。
律銘揚不甘心地一把抓住她衣袖:“你和男朋友分手沒啊?”
“沒有,準備結婚了,備孕中。”
——
日子倏忽而過,江韻舟依然是急診室裏那個風風火火的小護士,擢拔升遷似乎一直和她無緣。她不記得在哪本書裏讀到:“這世間所有的厚愛,都與你的努力無關。”
但還是得努力,不然你連入場資格都沒有。
邱凜就不一樣了,他從來都是那個集寵愛與天賦于一身的人。博士讀到尾聲,他不得不面臨今後的職業選擇——科研?還是臨床?
周圍的人都勸他搞科研吧,像他這樣精密的大腦,應該為人類醫學的未來做出貢獻。可是他卻陷入猶豫,他想找個人聊聊。
江韻舟剛剛結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回家沖了個熱水澡,此時正穿着家居服對着鏡子吹頭發。濕漉漉的頭發還在滴水,領口洇了一小片。鏡子上的水汽還沒散去,她用手擦去一塊,湊近了給長發分縫。
邱凜穿着一身筆挺的白襯衫走了進來,外人看來精力充沛的小夥子,卻在女孩兒面前卸下防備,一臉疲憊地将腦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鼻尖蹭上濕漉漉的發絲,聞到洗發香氛的味道。
“怎麽啦?”江韻舟斜過腦袋問他,語氣溫柔。
邱凜開始講述他的矛盾與困惑,江韻舟耐心傾聽。“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選擇,好像哪一條路都很吸引我,但哪一條路都看不到頭。”
江韻舟偏頭把濕發撥到另一邊,拿毛巾拭水,聽到他的話忍不住吐槽:“真好,你的人生還有得選擇。”
邱凜一怔,略感抱歉地看看她,她卻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拍拍他的腦袋說:“我覺得你最終無論選擇哪條路,憑你的能力和個性,都一定能夠成功。關鍵是,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邱凜擡起頭,望向女孩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他從來不是個猶豫的人,她的話撥開他心頭的迷霧——他之所以猶豫,其實是心裏在抗拒。盡管人人都勸他走科研,但他心裏面真正想做的,其實是治病救人。
他想起了當年決定學醫的初衷,想起了醫院樓梯間的那場談話,不由豁然開朗。
醫者,仁也。他更想成為一名與死亡賽跑的醫生,在手術室與病魔操戈相向。
“謝謝你。”邱凜從後背摟住女孩的腰,輕輕親吻她的側臉。
謝謝你,我的燈塔。總在我迷茫的時候,為我指明方向。
——
二零一九年末,新冠疫情暴發的前夜,江韻舟從網絡上刷到武漢發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新聞,嗅覺靈敏的她察覺到了危險臨近,但她未曾料到即将到來的是一場席卷全球且曠日持久的戰争。
二零二零年,春節前夕,醫院各科室接到馳援武漢的招募通知,江韻舟果斷報名,甚至都沒來得及和邱凜說一聲。
邱凜得知這一消息還是在除夕夜的飯桌上,電視裏持續播報着武漢疫情,芳華女士不無擔憂地問她老公:“邱主任,你說這次疫情應該沒有SARS那麽嚴重吧?”
“不好說。”邱啓峰皺着眉頭說。他難得除夕夜休息在家,埋頭吃飯間手機響了,是醫院通知緊急會議,他趕緊放下碗筷,丢下一句“醫院有事”就匆匆出門。
芳華女士抱歉地對一旁的美達女士和江韻舟說:“你們別介意啊,他這人就是這樣,什麽事都抵不過醫院的事重要。”
對此,江韻舟感同身受,十分理解地說:“估計是關于馳援武漢的事,我們醫院已經發通知了。”
美達女士緊張地問:“你們科室不會派你去吧?”
“我……已經報名了……”
結果,好好一頓團圓飯吃得意興闌珊,美達女士着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反反複複念叨着一句話:“你這個死丫頭,怎麽不早說?”
江韻舟聽得耳朵起老繭,捂着耳朵逃離被罵現場。真是的,早說晚說不都是說,有區別嗎?
很快她就發現,早說晚說真的有區別,很有區別。
因為——邱凜沉默了。
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江韻舟逃到屋外的小巷口,聽到身後追随而來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于是她停下來,轉身向他。
邱凜站在孤獨的路燈下,晦暗的光将他的半張臉投入陰影裏。江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明顯察覺到周圍的空氣,氣壓很低。
“邱凜?”江韻舟叫他的名字。
隔着一米的距離,邱凜沉默不語,只是用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辨不出情緒。江韻舟沒來由地緊張,慢慢朝他走去,然後牽起他垂在身旁的手,微涼。
她試圖先發制人。
“我媽她年紀大了,總喜歡碎碎念。你是學醫的,肯定能理解我為什麽這麽做,是吧?”她甚至嘗試撒嬌,拖着他的手來回搖擺。
結果邱凜仍然不為所動,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就在江韻舟覺得他一定會在沉默中滅亡的時候,雕像突然發話了。
開口的聲音嘶啞,他問:“你也是學醫的,那你肯定更加清楚此行意味着什麽。”
“我當然知道。”
“不。”邱凜冷着臉說:“很顯然,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一去,要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更不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
說到後面,邱凜聲音哽咽住了,這是江韻舟第一次看到他哭。
這下,輪到她沉默了。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在昏暗的巷口,對立,不語。他們的手仍握着,彼此傳遞着一點微弱的溫度。
小巷深處傳來犬吠,周遭更顯寂靜。隔了很久,江韻舟握緊邱凜的手,說:“我會盡量小心,争取平安歸來。”
頭頂傳來男生的一聲長嘆,他一把将女孩攬進懷裏,臉頰濕潤。
江韻舟把臉埋進他的胸口,心想:雖然他的手心冰涼,但好在胸口還是滾燙的。
——
馳援武漢的隊伍很快集結完畢,刻不容緩,大年初五就出發。
此次出征的隊伍裏,有快要退休的資深專家,也有寶寶才剛斷奶的年輕護士。送行的隊伍頗為壯觀,還有媒體前來報道,其中一個小男孩緊抱媽媽大腿哭的場景被攝像機記錄下來,登上了當天的晚間新聞頻道。
江韻舟躲在攝像機拍不到的角落,和前來為她送行的邱凜依依惜別。
邱凜低頭為她整理衣領,替她把一縷碎發捋到耳後。“洗漱用品都帶了嗎?常備藥呢?手機充電器沒忘拿吧?到了以後要随時報平安……”江韻舟第一次發現,邱凜的唠叨水平比美達女士有過之而無不及。
“帶了帶了都帶了,你就放心吧。”江韻舟歡快地說,聽到遠處領隊的催促聲,她急忙推着行李往大巴方向趕。
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放心不下的叮囑,到處都是割舍不下的啜泣。江韻舟聽不得這些,不由加快了步伐,卻被邱凜攔住。
他逆着光,朝她張開雙臂:“再抱一個吧。”
豆大的淚珠滾落,江韻舟紅着鼻頭,鑽進了他的懷抱。
邱凜緊緊擁着她,貼着她的耳朵說:“保重!我等你回來!”
人來人往,在他們身旁成為模糊的影子;
山高路遠,但好在原地還有人守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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