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賈敬先是坐馬車,後來又換了坐船,不出二十日便趕到了江南,到了地方之後,直接遞了帖子去找林如海了。

賈敬要來江南,除了他自己,還有兩撥人跟林如海還說過。地位最高的是皇帝,皇帝還在信裏裏隐隐提了賈敬醫術高明,讓帶着他去本地的藥材市場多逛逛。除此之外,還有林如海的內兄賈政,信裏托他好好照顧賈敬。賈政的信裏有個不同尋常的地方,就是提到賈珠的身體稍微好了一些。本來林海看過就忘了,但是結合皇帝的信,林海心裏有了個猜測,難道賈珠是這賈敬治好的?

林如海家裏祖上是侯爵,又是書香門第,他自己還中過探花,院子布置得十分別致,将園林兩個字發揮的淋漓盡致。假山流水,小路轉出轉入的角度讓人驚嘆至極。

林如海請吃飯,桌上三五十碟擺得琳琅滿目,都是些江南本地的特産小菜。期間,賈敏帶着孩子出來見了一面。

她手裏牽的小女孩想必就是黛玉了,看着也有七歲的樣子了,跟賈敏極像,只是人長得有些瘦小。賈敬沖她一笑,黛玉回了一禮,小聲叫了一聲“舅舅”。

嬷嬷懷裏抱的小男孩,是林如海跟賈敏兩個唯一的兒子,今年還不滿三歲,被嚴嚴實實地裹着,連臉都沒瞧見,想必身體不是很好。

說了兩句話,賈敏道天氣寒冷,怕孩子們着了風,便牽着兩人又回去了。

剛走過花廳,黛玉拉了拉賈敏的手,說:“母親,剛才那位舅舅看着很是親切呢!”

賈敏微笑着點頭,“那明日再來帶你看舅舅可好?”

林如海四十多歲了,膝下只有這兩個孩子,很是疼愛,目光一直注視着他們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又轉過頭來,将心思放在賈敬身上。

林如海中過探花,又坐到了巡鹽禦史這個大肥缺兒,再加上是皇上的心腹,消息很是靈通。賈敬的丹藥在京城賣的有多貴,他心裏也是清楚的。原本有些不以為然,但是看到賈敬的臉,想着他比賈敏還大了還幾歲,就覺得如果丹藥能有這效果,賣多貴都是應當的。

賈敬離開京城并未特意避開人,所以沒兩天,七皇子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伴随而來的,是他每晚上都會做夢。做夢沒什麽稀罕,但是這夢的內容……

第一天晚上,七皇子剛合眼,便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待到再次落地,發覺自己身上已是龍袍玉帶,将皇帝的打扮做了個十成十。

不遠處仙音飄渺,雲霧籠罩,一條在假山樓閣間環繞的小路上走了個仙姑過來。為什麽說是仙姑,那女子腳不着地,步伐緩慢,卻沒兩步就飄到了七皇子跟前。

“吾乃警幻仙姑,陛下是有緣人,可随吾一游。”七皇子一聽這話,便跟着那仙姑往前走去,兩個拐彎之後,七皇子見到了個漢白玉的大石門,上面寫着“太虛幻境”四個大字。是幻境?七皇子心中因私穿龍袍而起的忐忑消了不少。

當下賓主分別坐定,仙姑喚了酒水,又有舞姬在堂上起舞,七皇子不一會便醉了。迷夢中,似乎被仙姑引到了個書房模樣的地方,七皇子酒醒,随手抽了一卷在手中細細翻看。第一幅是個女子模樣,頭戴鳳冠,底下跪了一排命婦,七皇子仔細一瞧,那婦人的臉跟自己母妃長的好像。自己的母妃做了太後?母妃只有他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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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翻書的速度愈加的快了,第二頁上還是女子,臉與他新納的元春有幾分相似,元春也是錦衣玉袍,更顯雍容華貴,看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封了貴妃。七皇子心中越發的震驚,他的母妃是太後,他的側妃成了貴妃!

再往後翻,他的正妃穿着金黃的鳳袍,頭戴金冠,正跪在一個同樣是一身金袍男人的身前,從他手中接過了皇後的大印!

七皇子一下驚醒了!

接下來的幾晚,七皇子每夜都會夢到警幻仙姑,見到了她手下幾員大将,癡夢仙姑、引愁金女、種情大士和度恨菩提,她們無一不對他禮遇有加,口中以陛下稱之,而那本預示着個人命運的冊子也原來越厚。

七皇子看到了皇帝的棺木前,他跪在第一位;五皇子的孤墳邊,他站在一邊冷笑;他又看到了廢太子在冷宮郁郁不得志,放出來後沒兩年便死了;他還看到了他一生沒有兒子的六哥。

他看到他抄了賈家、甄家、王家,看到了薛家和史家的自取滅亡,還有一個人!七皇子幾乎是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一頁上有個幹癟瘦削的老頭,臉色黃黑,腮上無肉,吃金丹暴斃而亡!

七皇子哈哈大笑,翻身而起。

“殿下,您怎麽了?”七皇子身邊躺着他新近封的側妃,賈元春。

七皇子的手搭上她的脖子,輕輕撫摸幾下,安慰道:“沒事沒事,睡吧。”

林如海是蘭臺寺大夫,現又兼了巡鹽禦史,官邸在揚州城中心。賈敬跟着他府上的仆人,兩天逛了三個藥材市場,倒也買了些道地藥材,回來小開幾回爐,也算練練手。

林府的禮儀要比賈府周全許多,黛玉和那連小名都不敢起的孩子每日都來請安。黛玉倒是自己能走,那個将近三歲的小男孩則是每日由嬷嬷抱着,只說一句“給舅舅請安”,便又被抱回去了。黛玉則能稍微多待一會,但是女孩子害羞,每日在賈敬身邊待不過一盅茶的功夫,最多說兩句話便又離開了。

要說林如海的這兩個孩子确實是體弱,男孩子可以說是面如金紙,而黛玉,聲音好聽,談吐優雅,禮儀也規範,但是說不了兩句話就臉紅又是咳嗽,想必是肺上有問題。

林府的後院很是幹淨,除了賈敏和兩個孩子,就只有兩個年紀比林如海還要大上幾歲,一無所出,整日只是吃齋念佛的姨娘。賈敏除了要管理林家,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因此也是日日忙到天黑,每天只得三個時辰休息。

賈敬來了這三五天,見林如海和賈敏的次數加起來都沒見黛玉一個人的次數多。

轉眼就到了月底,是官府的休沐日。這天賈敬沒出去,因為昨天林如海就派人傳話給他,說有要事相商。

這天賈敏出去赴宴了,林如海帶着兒子女兒,跟賈敬在書房相見。

林如海的書房裏挂的滿是泊松翠柏,兩個大書架上滿滿的詩詞典籍,滿滿的墨香氣,讓人很是舒服。

見到黛玉還有那不知名的小兒子都在,賈敬知道多半是看病了。他來江南本就是為了這個,要是林如海再這麽忙下去,他都恨不得直接去衙門找人了,然後直截了當的問:我想給你兒子看病,你同意麽?

想到這兒,賈敬也不扭捏了,道:“府上小公子已經三歲了,現在怎麽連地也下不得?”

林如海嘆了口氣,“這孩子本就是未足月降生,生下來又大病一場,一來二去,變成了這幅樣子。”

“這些日子他來請安,嬷嬷看得緊,我也不好為難她。今日既無外人,可叫我仔細一看?”賈敬說。

“請。”林如海和賈敬到了榻邊,解開了小男孩的襁褓。

還是面如金紙,四肢細長,捏在手裏軟趴趴的,想是裹得久了,又不長動彈,因此肌肉也沒長多少。

脈象細數,比他上回看的那個賈珠還要厲害三分。賈敬搖搖頭,難。給小男孩整理了襁褓,他又拉過黛玉來診脈,這……似乎是人參吃多了?黛玉才七歲,還是虛歲,吃那麽多人參幹嘛,補身子也不是這個補法。

等到診完脈,嬷嬷帶走了兩個孩子,賈敬沖不住回頭的黛玉笑笑,直到人看不見了,才說:“先給黛玉把人參停了吧。”

聽到這話,林如海是一喜一傷。賈敬既然開口,就證明黛玉是沒什麽大礙的,可是他先給兒子看病,後又搖頭,現在更是先說黛玉,這不就說明他兒子沒得救了?

林如海嘆氣,道:“黛玉現在吃的人參養榮丸,倒是比前兩年好了許多。”

賈敬搖頭,“也不知這方子是誰給你開的,這藥丸是用來病後養身的,短期吃還行。小孩子身上本就有三把火,再加上這丸藥性燥,大補陽氣,常吃對肺不好,尤其是女子,多半陰虛,更不能長期服用。”

林如海一想這黛玉自打四歲那年病好之後,就時常咳嗽,因此信了三分,但是一想他家夫人曾說過,“我們這等人家又不是吃不起人參,既然對玉兒好,常吃下去也不礙着什麽。”,他心裏有些狐疑,不過轉念又一想,賈敏是黛玉的親母,他們又是過了三十才得了這個女兒,怎會害她。

林如海點頭,聽進去了賈敬的話,又問:“那停了這藥,又該吃些什麽?”

賈敬眼珠子一瞪,“本就是吃藥吃出來的病,停了便好。沒事多走走,現在天氣也好,在院子裏賞花散步,放放風筝多好。”賈敬這一兇,林如海便打住了這個話題。

“那我這兒子……”林日海遲疑了,是問有沒有救?還是問能不能治好?還是幹脆問何時準備後事?

“能治,但是……”賈敬猶豫了,等了好久才說:“将來子嗣有礙。”

林如海剛松了的氣又提了上來,他林家是要絕後啊!

賈敬道:“我有一種丹藥,吃了能活,但是卻不能有子嗣,一旦洩了陽氣,必死無疑。”賈敬往前湊了湊,用小到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我給陛下吃的就是這個!”

“啊?”林如海十分震驚,瞪着賈敬!他是陛下的心腹,陛下在年中的時候曾提過怕是命不久矣,他還道是太醫醫術不精,誰知竟是賈敬的緣故!

賈敬也不是沒想過萬一林如海透漏給皇帝怎麽辦,這人明顯是皇帝的心腹。但是最後他還是決定賭一把,如果林如海想讓他兒子活下來,或者林如海的情商沒那麽低,明顯告訴了皇帝,連他也沒好果子吃的。

林如海眼睛閉了又睜開,問了兩個關鍵性的問題:“要吃多久?價格如何?”

不愧是探花加心腹麽,賈敬贊許的點頭,說:“三月一粒,價格麽……”賈敬飛快的在心裏算了一筆賬,按照上回年禮的規格,林如海的家産不下兩百萬,他現在又是巡鹽禦史,各種孝敬一大堆,讓他兒子活到二十歲的話還有十七年,一共六十八粒藥丸。

“讓府上的公子活到能娶妻生子的年紀,一共兩百萬!”賈敬睜開眼睛,胸有成竹的說。

林如海舍不舍得銀子呢?他也在心裏算了筆賬,他府上家産有八十多萬,還有兩百五十萬兩是今年的稅銀,當然不是正常途徑收上來的,全是他江南流域各個鹽商以冰敬,炭火銀子等名目孝敬上來的。這銀子是要上交國庫的。

他能當上巡鹽禦史,還一當這麽多年,就是因為給皇帝出了這個主意,以孝敬代替稅銀。這樣稅收私下裏是不減的,江南的各方勢力也都滿意。

可是,他兒子活到能娶妻生子又能怎麽樣呢?他林家還不是一樣絕後?

賈敬似乎是看出了林如海心裏的猶豫,又重重加了一擊。“雖然不能行房,但是這藥丸是鎖陽氣的。換句話說,一旦行房,體內所有陽氣必定瀉入女子體內,兒子是跑不掉的,要是能忍上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能一次得兩個兒子。”

“啊!”這回林如海是真的失态了,他緊緊抓着賈敬手腕,說:“你容我想想!”

賈敬笑眯眯的起身,又說:“我還有生子丹,原本是給六皇子配的。六皇子是個實心人,藥材給了許多,因此勻出來一些也是可以的,不過這個就不能保證一定能生出兒子了。”說完,賈敬從袖口裏拿出個小藥瓶來,鄭重其事放在桌上,“這就是我說的那三月服一次的丹藥,你可以先試試。”

賈敬說完這話,便告辭了。林如海依舊處在震驚中,連賈敏回府都沒注意到。

夜裏,林如海借口事務繁忙,一人宿在了書房。這一天的信息太多,他得好好整理整理。

首先,便是林家如何能不絕後的問題。賈敏體弱,早已不能生育了。不過這麽些年,他後院也不是沒有小妾,卻都是一無所出,所以如果他想生兒子,必是要服了賈敬的丹藥,然後重新再納一門妾氏才行。

但是賈敏會傷心……

要麽就是花大價錢将兒子養到成年,然後給他娶妻生子。但是這樣,一來是時間太長,中間怕有什麽變化,更何況他自己身體也不好,如何能活到六十歲?二來他用了本應上繳的稅銀,皇帝歸罪又當怎樣,三來,他如何能保證賈敬不坐地起價。

不過賈敬要兩百兩銀子很是蹊跷,剛好卡在了林如海可以承受的底線上。是誰告訴他的呢?

不會是皇帝,當初皇帝說了,這稅銀一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直到太子繼位,才會說與第三人聽。那麽還有誰?賈敬是從什麽地方推斷出他林家的家産呢?

林如海一下從床上翻起來,叫來管家,讓他拿了這幾年林府來往的禮單來看。

一張張翻過去,林如海重重嘆氣。一開始還是正常的,但是在大約三年前,賈敏送往京城的禮單分量越來越重,也怪不得賈敬能大體知道他的家底了。

皇帝會不會也知道了呢?燭光閃爍,林如海雙眉緊鎖,安慰自己道:皇帝想必不是很在乎這個,他兢兢業業做了這麽多年,皇帝是不會怪罪的。

林如海心中煩悶,幾乎一夜未睡,誰知到了第二天早上,又是一件晴天霹靂撲面而來。

他兒子快不行了!

林如海一手抓着藥瓶,急忙奔向了後院。

他唯一的兒子躺在床上,吸不進去氣,全身紮滿了銀針,而賈敏已經在一邊哭倒在地了。

林如海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移動,眼神晦澀難明。

旁邊站着的大夫已經是滿頭冒汗,在小公子喘氣的間歇不斷的拿小湯匙喂藥進去。只是小公子喘氣頻率越來越急,是咳出去的多,喝進來的少。

林如海緊緊握着藥瓶,極力控制着自己,一聲不吭。終于,他兒子胸口不再起伏,大夫垂手立在一邊,連汗也不敢擦,而賈敏哀嚎一聲,暈倒在地。

反應最快的是她身邊的嬷嬷,急忙将夫人攙到一邊的塌上躺下。林如海這才對大夫道:“快!快給我夫人看看!”

大夫摸完脈,道:“夫人這是傷極昏厥,心脈受損。我先開服藥吃吃,只是我本是兒科,大人還是要請別的大夫瞧瞧。”

送走大夫,林如海也顧不得已死的兒子,只喚來管家去準備後事,他自己則坐在賈敏床前,守着自醒來之後就不肯吃藥的賈敏,安慰個不停。

賈敏早已哭的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老爺!我兒下月才滿三歲,如今缺一個人冰冷冷的躺在那處,你叫我做母親的如何忍心!不如讓我随他去了,也在照顧一二。”

林如海握着賈敏的手,“敏兒,我們還有玉兒,你如何能舍了玉兒和為夫……”林如海說着說着,眼淚也掉下來了。

“玉兒!玉兒!”賈敏突然坐起,口中直呼:“我的玉兒在哪?”

林如海使個眼色,丫鬟去找黛玉了。“玉兒馬上就來。”林如海扶着賈敏又躺下,道:“你先擦擦臉,吃些東西如何,不然玉兒來了又要傷心了。”

賈敏聽林如海的話擦了臉,整了整頭發,東西卻不肯吃一口,任憑林如海如何勸說,只是偏頭,連理也不理。

甚至黛玉端了食物跪在地上,她也是象征性的抿兩下,卻不肯再動筷子了。

這樣下去,總是鐵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住,更何況賈敏的身子就跟柳絮似的,風一吹就倒。三天過去,賈敏也是躺在床上只剩喘氣了,來了幾個大夫都只是搖頭,說準備後事說不定還能沖沖喜。

林如海頹然坐下,夜裏,他看着躺在床上已經睜不開眼睛的賈敏和才三天就瘦脫形的黛玉,終于将他在手裏捏了三天的丹藥給賈敏吃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賈敏竟能起得來床了。林如海握着她的手,熱淚盈眶:“敏兒,我們那兒子想必也是希望你好的,你養好身子,我們……”話沒說完,林如海已是泣不成聲。

賈敬在得知林如海兒子死了的消息後,原本以為這生意是做不成了,沒想到三天一過,林如海來找他了。

他遞上一摞銀票,說:“一百萬兩,五年的丹藥想必是夠了吧。”

賈敬點頭,知道這丹藥多半是給賈敏吃了,心說這林如海真是癡情種子。他将銀票收好,說:“這丹藥有違天和,日後要多多行善積德才是。”

林如海嘆了口氣,他終于還是用了那筆不該動的銀子。

賈敬算算日子,三月之內回到京城再趕回來是有些玄的,必是要借助和尚道士等人了。這丹藥他存得也不多,将将兩顆而已,便想着等無人的時候,喚和尚道士出來,讓他們去取便是 。

賈敬算的好好的,将銀票交給和尚道士兩個,又交待他們去何處取丹藥,兩人剛消失不見,就聽得門口哐當當的砸門,只見一隊官兵破門如入,為首那個手裏口中說道:“賈敬謀害皇帝,将他立即拿下!押回京中受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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