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9
楚寒今小幅度轉頭,先看見一線灰白的眼球。
俊朗的臉,膚色卻是死人灰,血線縱橫,皮膚連接處凹凸不平,像是一具入殓時用針線補完整的屍首。
屍體沉沉搭着他的肩,道:“鈴兒。”
聲音喑啞,卻是越臨的聲線,完全代入了另一個人的感情:“我說過打完這場仗就回來娶你,你還在等我嗎?可為什麽洞房花燭夜這天,只有你一個人哭呢?”
“別哭,我不是不回來了,我只是睡一覺……等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就陪你去原野放紙鳶,飛,飛很高……我還沒和你白頭偕老……我說過,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會陪你玩兒逗你開心……”
聲音飽含着痛楚。
但的确是越臨的聲音。
楚寒今沉思片刻,豁然開朗。
眼前縫補的屍貌其實是幻象,本人為越臨。只不過越臨被幻境魇住心智,屬于另一種形式的“鬼上身”,代入到了另一個人的感情。
所以他才會說出這些話。
越臨抱着他的掌心顫抖,滑下血淚,看得出來入戲很深:“鈴兒,認識你的十八年,是我祖墳冒了青煙了,謝謝你一直心疼我,照顧我。我這輩子沒出息,一直跟着他打仗,出生入死,可你從沒嫌棄過我……對我很好。是我沒有緣分,我不配……不配和你到白頭。”
楚寒今思考:這或許……是新郎死前的遺言?
越臨聲音痛徹骨髓,渾身發抖。
他喉頭咯咯地顫着,發出輕輕的哽咽。
聲音聽得楚寒今怔了怔。
他沒想到越臨共情竟然這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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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門口站着的新郎不知何時消失了,變成穿着紅嫁衣身姿婀娜的女孩兒,她拿着手巾哭:“我不信!我不信雲哥哥死了,我不信!你們騙我,他沒有死,他還沒跟我成親。他臨走時我給他做紅燒肉,他只吃了半碗,他說,等他回來,還要我給他做一碗……我不信……”
新娘悲痛欲絕,抱住楚寒今的越臨代入新郎感情,低而沉重地呼吸着。
是哭嗎?楚寒今看了看他。
越臨在他眼裏一直不太正經,但其實很聰明理性,沒想到真情流露是這種模樣。
“啊!!!”新娘哭聲撕心裂肺,撕扯着嫁衣,拼命叫“雲哥哥”。她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條白绫,轉瞬之間已挂在屋脊——
楚寒今知道這是幻象,說服自己接受接下來的一幕。
新娘踢翻凳子将自己懸挂在屋梁,龍鳳鞋蹬落,脖子歪歪地折了下去。
但他身後的越臨,喉頭卻滑出沉痛的哽咽,他大步走到吊死的新娘下,想把她解下來。但幻象就是幻象,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手足無措,發縷散亂,拼命地發出咯咯的聲響,眼睜睜看着新娘死透,露出拼盡全力卻只能潰敗的痛色。
這還是屬于新郎的痛楚,只不過借由越臨的眉眼顯露出來了。
但越臨是那麽痛不欲生,讓楚寒今心口輕輕刺了一下。
過于悲情,讓他一時分不清這是鬼新郎的痛意,還是越臨的痛意。
楚寒今嘆氣,不得不提醒:“這只是幻象,再怎麽努力也是徒勞無功。不要堕入心魔。”
越臨手指繃得很緊,硬如石塊,雙眼充着紅血絲直直看他。
不知怎麽,楚寒今心軟了一瞬,拉住他的手:“夠了。”
微涼的手指相觸碰,靠近時帶起一陣酥癢,也傳去了體溫。
越臨的眉眼漸漸舒展,擡起臉反複看着楚寒今,目光像是确認。
他的眼睛恢複了深金色,魇魂的幻靈消散,屍貌幻象也随之消失後,但臉色并沒變好。仍然是蒼白色,血氣耗盡,像被抽光了力氣,望着屋梁上直墜的女屍。
楚寒今莫名覺得他的反應奇怪。
幻靈魇住心智傷害這麽高?似乎失了魂了。
不過越臨以劍撐地站起身,卻并沒留給自己喘息的時間,第一句話是,“快走,離開這裏。”
剛跨出門,背後大紅燈籠高高挂的宅邸立刻化為烏有,變成一片廢墟焦土。人去宅荒,門匾的深紅褪成了殘紅,涼風卷來蕭瑟之意。
越臨收回目光,眼底閃過複雜的情緒,道:“回城裏吧,一會兒跟你細說。”
沿來時的路往回走。
城鎮繁華,占的地方很大,方才楚寒今追得太遠,一時也辨不清方向,只好望着有燈火的地方趕路。
但走了一會兒發現燈火處不是市鎮,而是一個村落。
戴頭巾的老人坐水井旁搖扇子,懷裏抱着幾歲的孫子,正在哄:“不要哭不要哭,你娘的蔥花餅馬上做好了,喂到你嘴裏,油滋滋香着呢。”
那個小孩本來在哭,因為沒了糖,聽到這句話才點頭:“哼。”
越臨上前,問:“老人家,請問城裏往哪個方向?”
那老人擺手:“進城?啊城裏遠着呢,要走幾個時辰,現在到城樓下已關門了,進不去進不去!你們現在進什麽城?”
楚寒今側目:“請問要幾個時辰?”
老人斬釘截鐵:“至少三個時辰!”
不可能。
楚寒今記不清方向,但也計量過腳程,絕不可能要走三個時辰,最多半個時辰。
對上越臨的視線,他陰着聲:“又是幻境。”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從剛才到現在,他倆根本沒走出去。
老人骨碌碌轉着眼:“這都深夜了,要不然別趕路了。你們是外地人吧?在我們村子随便找戶人家借宿一晚,不要往前走,前面有片食人林,一到夜晚有鬼魂妖物作祟,千萬別深夜過去!”
小孩也說:“別走了,別走了。”
看來,幻境主人是想把他倆留在此處。
楚寒今:“又玩什麽把戲?”
越臨沉吟了片刻,道:“那就住一晚會會他。”
他倆進了院子,老人勤快地道:“只有一間客房,我兒子外出打獵冬天才回來,空出這麽一間房。農舍鄙陋,辛苦兩位仙長湊合一晚,有什麽住不慣的就說。”
楚寒今踩上幹燥的茅草,身旁越臨靠的近了幾分。
他道:“小心一些。”
邊說,邊牽住楚寒今的手腕。
“……”
過了。
楚寒今扣住他手腕拂袖欲推,但剛碰到指尖,熟悉的觸感,讓他眼前閃過越臨方才看到新娘死時的痛不欲生的眉眼。
雖然傷心也是新郎幻靈魇住了心智的緣故,但也莫名讓人……覺得有些心軟。
楚寒今尾指彈了彈,任由他牽着,并肩走進了院子的堂屋。
四五間茅屋,左右為廂房,背後是竈房和牲畜欄。竈房隐約傳來烙蔥花餅的香味兒,一個年輕女人忙活着,方才的小孩骨碌碌跑到竈房,抱住女人的腰:“娘!”
“阿玉乖,娘給你做蔥花餅呢。別過來,仔細熱油濺到臉上,弄疼了我的阿玉的小臉蛋。”女人聲音溫和,“乖啊小阿玉,去堂屋坐着,蔥花餅馬上烙好了。”
老人也招呼:“兩位仙長坐,我泡一壺茶。”
忙忙碌碌,像普通農家恬靜閑适的茶餘飯後。
跟剛才殺機四伏的新婚場所又不同。
弄出這些幻境,又不傷人,對方到底想幹什麽?
楚寒今問:“幻境操縱者是那個青衣男子?”
也就是石橋和越臨碰面打架那位。
越臨:“是他。”
楚寒今沉吟着沒說話。
老人端着一壺熱茶各倒了一杯:“仙長喝吧喝吧,農家都是粗茶,別喝不慣。一會兒阿玉娘烙好了蔥花餅,仙長也嘗嘗,她手藝好,孩子養得白白胖胖的。”
楚寒今喝了茶,除了粗口,沒別的。
蔥花餅也嘗了,味道還行,鹽稍微有點重。
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去廂房住時,阿玉娘突然神神叨叨地喚:“仙長?”她向着楚寒今招了招手。
楚寒今和她走到院子避開越臨和老人的地方,她壓低了聲,說:“你起夜走左邊那個棚戶,右邊就不去了,男人們解溺的地方,髒!臭!左邊的幹淨,咱們婦人用。”
楚寒今:“…………”
在這位幻靈眼中自己的身份又成了婦人是嗎。
楚寒今面無表情,垂下眼睫不語,阿玉娘偷偷看了看越臨的身影:“你那位丈夫模樣真好呢!”
“……”
要不是越臨方才被幻靈魇了,楚寒今甚至會懷疑這離譜的幻境劇本是越臨下的。
楚寒今勉強聲謝後回到廂房。越臨解下了佩劍,低頭整理袖口的沉棕縛甲,眉眼落了些油燈的光芒。
阿玉娘端着一盆熱水進來:“仙長,走了一天的路,熱水泡腳,去去疲。”
她一副老大姐姿态,又責備地看越臨:“你媳婦走一天路了。婦人家身子弱,哪跟你們男人似的成天東奔西跑,也不知道累,我那個死鬼丈夫一年出去打獵十個月,就過年那會兒回來看孩子,哼,沒良心的東西。”
“……”
媳婦?
婦人?
越臨露出了和楚寒今相似的神色。
他眸子微微深沉起來,半晌應聲道:“是我錯了。”
“……”
楚寒今不耐煩地咬了下唇。
這種便宜都要占??
不愧是他。
阿玉娘又萬般叮咛,“你媳婦兒腳像是腫了。他長得漂亮,人也嬌氣,恐怕是今天走路太多。記得幫他揉揉腳,否則明天下不了地,沒法子繼續趕路的。”
越臨眸底露出一瞬的意外。他點了點頭。
等阿玉娘出了房間,越臨捏着門後的插銷拴上,走到楚寒今身旁,問:“腳腫了?”
并沒有任何痛感,聽他倆一說只覺得腳有些微微的酥麻,似乎脹脹的。
越臨身影半蹲下來,修長手指探向他小腿,示意:“鞋脫了我看看。”
“……”
楚寒今不習慣跟人親密接觸,拒絕:“不必。”
越臨深金的眸子看他,耐心十足:“脫了。”
他輕輕捏住了楚寒今的小腿,隔着雪白的衣衫加重了力道,但并不強迫,挺尊重地看着他:“我就看看腫了沒,聽說懷孕的人容易水腫。”
又提到這兩個讓人羞恥的字眼。
楚寒今面色一派鎮定,甚至漠然,耳後卻是非常豔麗的粉紅。
越臨微微仰着頭,掌心已經滑到了他的腳踝,沿着羅襪反複摩挲,低聲道:“就脫給我看看,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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