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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喝了水的人在争執。

他們說話颠三倒四,混亂不堪,有一個人說:“當初殺我父母的人是你這賊子?”

又有人說:“你傷了南村十八口人命,怎麽償還!”

還有人怒而拔劍:“你虐待當地百姓,視人命如草芥,我今天非殺你不足以洩憤!”

他們動起了幹戈,原本是護送罪犯的同門,開始自相殘殺。

刀光劍影倒映着楚寒今凝神的臉,他說:“這群人似乎記憶錯亂了。”想踮腳出馬車,聽見越臨壓低了些的悶聲。

他護着楚寒今坐回原地:“我來。”

楚寒今懷有身孕,越臨對這突然出現的搞事者極度厭煩,抽劍疾馳而去。而方才沒飲酒的人則攔在中間制止自相殘殺,場面混亂。

那些互相指摘的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意識清醒,行動靈便。楚寒今還發現,他們仿佛真見了對方的罪行,個個情緒暴烈到極致。

這……不是傀儡術,但也不清楚是什麽點召術。

但肆意操縱別人的記憶和情感,指使互相殘殺,必然又是邪術。

越臨沒理會榮枯道其他人,直取向長髯男子。而對方似乎并不精于對打,狼狽逃竄,在林間東奔西跑,像只被追趕的鴨子。

勸架的人勸不住,已經有人被利劍捅穿了胸膛。

來不及了。

楚寒今思索後,從馬車飛至涼棚下,走到水缸旁,查看其中的端倪。

點召術,畫龍點睛的意思。一般來說,先讓目标者做出符合咒中的事,第二則是将咒施展到他身上,兩個環節缺一不可。

楚寒今垂眼想剛才的環節,第一步講故事鎖定目标,那第二步則讓鎖定的人應咒,應該是喝水這一個環節。

——水裏肯定有燒化的符紙。

想到之後,楚寒今迅速飛至方才喝水的幾人身後,擡手将掌“啪!”地拍在那幾人背部。

那幾人聽見風聲,正想回頭就是一劍,沒想到被看似溫和的一掌,拍得五髒六腑作亂,“嘔”地一聲将剛才喝的全吐了出來。

楚寒今站在人群外觀察他們的反應。

如果符咒在水裏,并不會被消化,吐出來應該就沒事了。

沒想到這群人面色煞白,擡頭舉劍又鬥:“你使的什麽邪術,讓我大庭廣衆之下嘔吐,不嫌惡心?”

“吐吧,把你的黑心肝吐出來!”

不對?

難道符紙不在水裏?

楚寒今猶豫時間不長,回到方才的涼棚底下,将這幾人喝水的經過重新回憶了一遍。

猛地,他腦子裏電光火石!

剛才那人并不在意喝沒喝水,而是這群人講故事時,他專心致志,一字不漏地将話全記在了破破爛爛的書上。

楚寒今給越臨遞去消息:“搶他袖中那卷書!”

聽到這句話,長髯男子本來東躲西藏,此時轉身狂奔。

看來找對了方向。

楚寒今想幫忙,腦子裏又是一轉念,反而回到馬車,垂眼,看蹲坐在地上的白孤。

“這是來救你的人?”

白孤:“在下也不知道。”

楚寒今若無其事地坐下:“他們算盤打錯了。”

白孤并不說話,只是上下将他看了一眼,道:“你有身孕?”

楚寒今波瀾不驚的眼轉向他,起了些漣漪,或許有意外,但事已至此并無任何羞惱。

“你怎麽知道?”

白孤笑了笑:“我能聞到。”

聞?

楚寒今下意識翕動鼻翅,以為自己身上有屬于懷了孕的人的味道,略感疑惑。

白孤輕聲:“是我九哥的嗎?”

楚寒今斜他一眼,覺得沒有跟他閑聊的必要:“與你無關。”

“呵呵,”他只是笑了笑,“我覺得你們也許并不合适。”

不知是不是錯覺,楚寒今在他眼裏看到了一些淡然,輕蔑,愛恨交織的情緒。不過轉瞬即逝,“哐當”一聲,越臨掀開簾子進了馬車。

他伸手勒住了白孤的繩子,将他勒得面露痛苦,簡單道:“走。”

說完便拖着他,又看了看楚寒今,快步朝着長髯男子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

楚寒今:“你也猜到了?”

越臨點頭:“我追了沒多遠,擔心你一個人待着又回來了。放心,只要他被我綁在手裏,就逃不了。”

而長髯男子身形隐約在林間浮動,楚寒今急于奪回他袖子裏的書卷,飛踏幾步迅速追上去。

他剛轉過山坳,握住對方肩膀拂開衣袖,一把拽回了書卷,翻開還沒看清上面寫的東西,突然意識到周圍黑壓壓的身影。

——這裏有很多人。

一片平整的草原修整處,隊伍分散開來,馬匹在吃草,另一群黑衣人在原地打坐,似乎在等什麽人。

他們衣衫貴重,佩戴肩甲和縛甲,領口繡着紋路詭異的日月紋,神色肅靜。

光看見紋路,楚寒今心中驟然一凜。

這是魔族中人!

他正要回身提醒越臨,人群中起了動靜,正前方的人站起來,并不是攻擊。而是半跪着将手握拳在胸口行禮。

他道:“君上。”

其他人也跪下來。連片地喊:“君上。”

這一聲,楚寒今看向被綁緊的白孤。

他臉色蒼白,頭發淩亂,哪有半分魔君的樣子,只顯得像個階下囚般的不堪入目。

那人又說:“恭迎君上。祝賀君上死而複生。”

“祝賀君上死而複生!”

“祝賀君上死而複生!”

剎那間,楚寒今後背湧起了一陣寒意,眼皮微擡。

他沒去看越臨的臉。

但他能猜到越臨此時此刻的所做作為。

越臨勒緊系在白孤脖頸的繩子,一寸一寸收緊,勒得白孤翻出白眼,那群下屬互相看了一眼後,并不營救,神色愈發恭敬。

魔族,沒有禮義廉恥,只有強者為尊。

這一瞬間,楚寒今明白了。

這才是真正的魔君。

腦子裏一直回避的東西,其實一直都很清晰,驟然連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切的答案。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楚寒今猛地伸手,扣住越臨的手腕用力收緊,去搶奪綁緊白孤的繩索。

“咔嚓”一聲,越臨手臂勒出一道血痕,他吃痛,松開了攥緊的繩索。

那一瞬間他看向楚寒今的眼睛,深金色的豎瞳,眼裏是複雜的情緒。

他的複雜,卻只對上了一雙無波無瀾、空靈平靜的眼睛。

楚寒今不再看他,将繩索收緊,拽着白孤大步直奔榮枯道修士的所在地。

而背後,風聲混着越臨的聲音:“阿楚……”

楚寒今沒說話。

越臨繼續跟着,伸手似乎想幫他拿繩索,但手一伸又縮了回去:“你聽我說。”

楚寒今停下,掌中一道氣流将空氣切割得燃燒不停,橫在他和越臨當中,将兩個人遠遠隔開。

如冰與火,如陰與陽,如光與暗。

楚寒今總算說了句話:“你走。”

越臨聲音發顫:“我沒有……”

楚寒今直視他片刻,說:“孩子我養,你我從現在起沒有任何關系。”

說完,轉身又走。

但越臨跟在他背後一兩米的距離,說:“以前的我死了!現在的我沒做過任何壞事,我沒有殺人,沒有作惡,我沒有——”

當他超越距離靠近了一步,腳下猛地爆開火星,烈火燒着他的雙腿。

楚寒今一身白衣,看也不看他,牽着繩索大步往前。

即使這火燒得很烈,将他的皮肉燒得焦灼,越臨并沒有熄滅,任由火勢往自己身上蔓延,跟在他背後:“阿楚……”

楚寒今沒聽他這樣叫過自己。

他倆之間其實很少彼此稱呼姓名。

這一聲聲,咬牙切齒,飽含着痛苦。

幾乎在哀求他了。

楚寒今沒有回頭看。

他幹淨的白衣身影決絕,越臨每靠近他一分,便被那陣烈火迅猛地焚燒,可他并不躲開,繼續往前走。

一寸一寸的火舌,沿着他的腿往上舔。

沒入了腰際,又沒到胸口。

直到渾身被烈火包裹。

他終于走到了楚寒今身後,輕輕拉他的衣擺:“阿楚……”

楚寒今停下腳步。

他們走到了飲水的涼棚處,楚寒今将書卷撕碎,其他人怔楞在原地,猛地拍了拍額頭,像是被抽出了一段記憶或正在重組,半晌才回過神。

而他們一清醒,就看到了楚寒今身後被烈火灼燒的人,和另一群魔族之人。

他們驟然拔劍:“危機!結陣!”

而混亂之外,楚寒今幹幹淨淨的白衣,勾上了兩截血污的手指。越臨喉頭顫抖,一字一哽:“我沒有……我沒做過壞事……遇到你以後,我只想跟着你,守着你,再也不想前塵往事……”

他說得字字泣血,如果換成一個愛他的人,恐怕早就心疼得抱住了他。

但楚寒今神色冷靜,毫無動容。

如果越臨曾經不小心誤入魔道,那現在死而複生重活一世,楚寒今或許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他竟然是魔族之主,他們沒有一個不是窮兇極惡,滿手血腥。因此絕無再和談的必要。

當斷則斷。

越臨的眼中混合着絕望和希望:“那時候也這樣?”

楚寒今靜靜看着他:“哪時候?”

“在山林時,你恢複了記憶,又得知我的身份,決定扔下我就走?”

那一天,他到山裏砍樹劈柴,再把種滿醉魚草的螢火蟲花田修整一番,拎着兩條魚回家,沒看見小菩薩的身影,還以為他暫時出門了。

于是他炖起了骨頭,又将兩條肥魚下鍋,煮好飯後溫在鍋裏,将竈臺清掃幹淨,到院子裏去制作小玩具,同時等楚寒今回家。

他從傍晚等到深夜,又從深夜找到天亮,在山林裏來來回回地徘徊,幾乎掘地三尺,每個奔跑的夜晚,心好像碎成很多片飛走了,落到每一個地方。

他找了七天七夜後,還是找不到他的身影,他決定離開山林,到人多的地方找他。天涯海角,總能找到他。

于是他跋山涉水,從漠北走到中原,随着人群,了解到原來六宗春宴時的修士最多,于是用錢買了一個人的名牌,決定去最熱鬧的地方看他在不在。

那時候越臨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楚寒今。

後來越臨一心一意,只想跟着楚寒今,等他想起自己。

可方才到現在的一路,被烈火焚燒而這人頭也不回,他還安慰自己,只是想不起來以前和他的一切。

可到現在,他也不敢确定,或許楚寒今想起來了會怎麽樣,或許當時他正是記着的,但還是選擇割席,抛下了自己。

楚寒今看他的眼,聲音清晰:“我記不得以前的事。但我如果知道你是魔君,我會立刻走。”

幹脆,又決絕。

從開始到現在,他的态度就沒變過。

越臨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幾乎起火。

他眼中的哀求被取代,換成一種釋然,又轉為怨恨,憤怒,被背叛和抛棄的絕望,複雜的混淆中,周圍靈氣湧動,狂風暴雨似的将泥沙裹挾而起。

楚寒今心口刺了一下,但面色不變:“我早說過……”

如果陣營不同,他會毫不猶豫站在自己這方。

越臨點了點頭,道:“好。”

他沒再哀求,眼神被平靜和深沉取代,仿佛碎裂的壁壘重構,變得堅硬:“好……”

尾音卻有些發抖。

越臨總算說出了完整的話:“你把孩子生給我。”

楚寒今:“為什麽給你?”

“他混了一半我的魔血,對你來說,是個肮髒的孩子。”越臨深金色的眸中染着熾烈和瘋狂,直視他,聲音卻輕緩而低,“你高貴的月照君帶一個半魔的小孩兒,對你顏面有損,不如給我來照顧。還有,這或許對你來說并不重要,但我曾經對你的那段感情,因為這個孩子,就可以兩清了。”

楚寒今齒根微硬:“孩子是我的。”

“嗯,孩子是你的,但是我想要。你看看現在這個形勢——”

越臨掃視了周圍,魔族的人靜靜伫立,一聲不吭地站着。

而榮枯道的人剛才自相殘殺,雖然結陣,但力不能支,神色虛弱。

越臨眼裏像是跳動着的火,溫聲道:“你不給,我不介意用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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