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五點左右,宋雲水還沒有回來,唐不知覺得有些困了,但是也不想睡覺。便離開書房,走過宋雲水叔叔的卧室,來到客廳。

一只手拿起黑色的遙控器,按下。

不同的頻道播放着廣告、新聞、電影、脫口秀、動畫片、音樂劇、電視劇、時裝展覽、綜藝節目。

唐不知看了會兒電視,不知道為什麽,困意越來越強烈。

不知不覺便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沒想到做了一個噩夢。

半小時後,一陣電話聲把唐不知吵醒了。

唐不知呼了口氣,仍心有餘悸,像是剛從恐怖電影院裏出來。

伸手去接電話,把聽筒放到耳邊。

齊威的聲音從裏面蹦出來。

他說柿餅沒了。

“什麽?”唐不知不懂這外號的含義,覺得雲裏霧裏。

“就是我之前撿到的那只黃毛貓,它死啦。”語氣聽起來有些難過,有些委屈,仿佛死掉的是他一位已記不清姓名的同學。

貓是怎麽死的,直到現在齊威仍不清楚。早上去衛生間洗漱的時候,發現柿餅蜷縮在長滿青苔的牆角,大睜着一雙綠寶石似的眼睛,又圓又大的貓眼,骨碌,骨碌,滾到地上,在他腳邊停下。齊威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眨眼再看,發現那對綠寶石仍嵌在柿餅頭上,卻沒有一絲光澤。蹲下身子,手指去摸它微微弓起的背部,輕輕劃過一根根金黃色的絨毛,幾秒鐘後,齊威明白了這樣冰冷堅硬無機質的觸感代表着什麽。

後來,李琳琳也看到了柿餅的屍體,忍不住紅起了眼眶,一頭卷發仿佛都因悲傷而垂成了直的,像脫水很久的海帶,發絲分裂開叉。

洛小泉沒有說柿餅是因為感冒而死的,他覺得他們不會相信。他看到李琳琳難過的樣子,忍不住一陣揪心,覺得自己也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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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貓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麽好多愁善感的?”唐不知有些無語,對齊威說。

“日,冷血!”齊威氣憤得想要踹他一個狗吃屎。

唐不知之所以會那麽說,是因為那是他弟弟的口頭禪。他上小學時養過一盆春蘭,但他的記性差到可以被寫進世界紀錄,所以總是忘記給蘭草澆水、或是把花盆放到陽臺上讓葉子曬太陽。春蘭是一種有尊嚴的植物,不願在這個馬虎的主人手下委曲求全,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霧,那個咖啡色的塑料花盆變成了蘭草之墓。唐不知為此難過了一個下午,并且拒絕吃晚飯。他五歲的弟弟對此行為表示鄙視,強硬地把他哥拉到餐廳,撇撇嘴道:“喂,你都七歲了耶,一盆破蘭草而已,死了就死了嘛,有什麽好難過的…別板着張臉了,吃飯吧,哼,真不想承認你就是我哥,我看以後還是我當大哥好了!”

後來,不知不覺,唐不知也學會了這句話,并且輕易不會表現出自己的脆弱——除了得知弟弟死訊的那天。彼時,他才知道難過是一種你越想忍住它來的越兇的東西。

沒想到不久後,唐不知心中的柔軟之處再次被觸痛。

……

次日,白沙市銀行。

唐不知等了五十分鐘左右,廣播還沒有叫到他的號。他之所以會來這裏,是因為昨晚宋雲水回來後,告訴他已經幫他把債還清了,但還需要他到前臺辦理一些手續。

唐不知再次望向牆邊的金屬排椅,上面依然坐滿了人——大家都穿着臃腫的冬衣,所以顯得有些擁擠,像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蘆——這意味着唐不知還得站着等待很久。

雖然算不上累,但實在無聊(如果是宋雲水就不會這麽想)。窗口前一排排參差的身影,像海浪一樣拍打着唐不知的視野,讓他覺得很煩。以前公司年審或者變更時,需要到各個銀行交行政費,唐不知都是把任務交給經理去處理的,據說大腹便便的吳經理嫌這些事太麻煩了,又私自交給其他員工去辦。然而現在公司已經倒閉,再也沒有小兵供他們使喚了。

手機突然響了,是房東打來的。唐不知接了電話,隔着聽筒,房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像機械一樣,灰暗又冰冷。他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齊威要走了。

唐不知聽完後“啊”了一聲,問他怎麽回事。

房東說沒時間解釋了,齊威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一個小時後就出發,他還說唐不知,如果你還想見他最後一面的話,就快回來吧。

唐不知雲裏霧裏,但還是了離開銀行。外面就是河西路,他在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往文興路趕去。

下了車,走進熟悉的大門,上樓梯,轉彎,再上樓梯,然後直走。他來到熟悉的房門外,手指彎起扣了兩下。沒多久,門從裏面打開了。

“…你怎麽來了?”

齊威站在門口,還是之前那身裝束,灰色套頭衫,胸口有一顆火星似的籃球。

唐不知沒有回答齊威的問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地面那只拉鏈拉開的行李箱上,裏面裝着衣裳、鞋子(用塑料袋包起來的)、圍巾、鴨舌帽、口杯、牙刷、毛巾等等。

“你收拾東西幹什麽,準備出遠門嗎?”唐不知開門見山地問道。

齊威沒有說話,他轉身走到桌邊,伸手,把上面的畫一張張裝到藍色拉鏈的文件袋裏。

齊威估計唐不知會來,是因為房東和他說了什麽,不禁在心中恨恨地想:那個孫子,明明答應過我不告訴他的!

“喂,你怎麽臉色陰沉沉的,發生什麽事了?”唐不知覺得齊威今天很怪,他碰到什麽不好的事了嗎,該不會是打游戲被老板逮住了吧?

…不,感覺比這還要嚴重。

齊威嘆了口氣,覺得再隐瞞下去也沒意思,便坦白道:“我哥要結婚了,我爸跟我媽讓我回去參加婚禮。”

“哦,這不是好事嗎,你難過個什麽勁啊?”唐不知笑笑說。

齊威卻搖了搖頭,“我還沒說完呢,我媽生病了,要在醫院住一兩年,我們那兒是個小縣城,她住的是縣醫院,你不知道,裏面護士的态度差死了,所以需要人去照顧她。這事他們昨天才告訴我,我哥說他已經成家了,所以得多顧自己的家庭,切,那個王八蛋…也就是說,如果我回去了,照顧我媽的人選就變成我了。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嗎?”

唐不知這才想起來,齊威曾經說過,他跟他父母天生八字不合,從小他父母就經常罵他,具體字句不便重複,而從上初中以後,齊威就沒再和他們好好說過一句話了,家裏氛圍異常冷漠,彼此之間就像陌生人一樣。

“意外着你要忍辱負重一段時間?”

“不,這不是主要的。我擔心的是如果我回去了,他們可能就不會讓我離開老家了。”齊威眼底浮現出些許無奈,“他們就是那種人,你不會理解的…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對他們。”

齊威擡頭望向唐不知,希望他能說點什麽。他突然想:如果他讓我留下的話,那我就不走了。

但唐不知像個閱歷豐富的長者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說:“但是,青椒,你總不能放着她不管吧?你已經二十六歲了,長大了就要承擔責任。”

齊威眼底有什麽東西熄滅了,心裏苦悶,臉上反而苦笑起來:“呵呵,也是啊”。

……

雖然齊威說沒必要,但唐不知還是送他到了車站。

一眼望去,站臺上滿是陌生的身影,夕陽将他們的頭發染成橘黃色,又在地上投下斜長的陰影。影子越過鐵軌,随時間略微改變着形狀。在等候區的對面伫立有一爿商店,裏面的東西都買得很貴,因此顧客少得可憐,但老板依然沒有減價的意思,因為如果商品再降價,她可能就一分錢也賺不到了。

分別之前,齊威突然提起了一件事,他說他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個快遞,寄件人沒寫名字,結果打開一看,裏面裝滿了羽絨服,四件小的,一件大的。

“…那是你買的吧?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還學人家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媽的,真無聊。”

說完眼睛紅了一下,偏過頭去,年輕的側臉埋沒在列車投下的陰影中。

唐不知笑笑,說了句什麽,但齊威沒有聽清,因為汽笛聲突然響了起來。

齊威上了車,包裹着灰塵的細雪飄下來,随着他的最後一句“再見了”,融化于無形。

唐不知跟他說了祝你好運,一帆風順之類的話,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後來唐不知回想起這天,回想起齊威踏上車廂時的表情,腦海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片蔚藍而廣袤的海,一尾腹部透明、七彩鱗片的小魚在海裏穿梭着,時而浮出水面,時而潛入海底,像海底出現了一抹彩虹,這副畫面是如此快樂、自由,然而在某個時刻,上方突然有一張漁網落了下來,一根又一根白色的尼龍線化身為一只只蒼白細長的手,緊緊扼住了那條魚,把它的自由撕得粉碎,于是那條魚也粉碎了,鱗片從它身上一塊塊脫落下來,變成單調悲哀的灰色,鮮血擴散開來,染紅了整片大海。

齊威離開了,并且再也沒有回來。

地鐵開走後,唐不知才轉身往街上走去。這時候銀行已經下班了,對賬的事便只能推到明天。對于齊威的走,實際上,他心中還是有些難受,便伸手點了根煙,叼在嘴裏,味道很嗆,估計買到了劣質貨。“罷了罷了,反正也只是借此消愁而已。”這麽想着,便覺得那氣味也不是不能忍受。地鐵站離宋雲水家很遠,但總歸還是幾小時就能走到的距離,所以他決定步行回去,這樣,順便還能散散心。可惜街上風刮得太大了,雪粒打在臉上生疼,像被蜜蜂叮了似的。

一路上唐不知都木然着臉,不知道為什麽,他感到有些頭暈,如同腦袋被人當成足球踢了一場比賽,最後又回到他的脖子上。是被冷風吹久了吧?唐不知想,并沒有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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